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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树和新树
我明明记得这里是一棵大柳树的,眼前却是一棵钻天杨。
难道是我记错了?
我不会记错的。初次遭遇,我就靠在大柳树上休息过九个小时,虽然半醒半睡地,但我知道我的后背靠着坚实的大柳树。大柳树在风雨雷雹刀兵水火中诞生,并坚守一个世纪了,都没有倒下,它一定会给我力量的。前面发生了车祸,堵塞的车辆一眼望不到头,而我乘坐的车恰好停在与大柳树并排的地方。
这是一种幸运。幸运使得我这么近距离,因为打发时间的需要,这么详细地观察、揣摩大柳树。
这是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西兰公路上的遭遇。
西兰公路上的大柳树,有一个专用名号:左公柳。晚清左宗棠将军率大军西征时,沿路栽植的。所谓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左公栽植的柳树,在斯人已逝后,树的意义渐渐消退,树以外的意义逐日跟进。左公柳是一种象征,一种指引:向西,向西,永不放弃。
任何人都会老,都会死,任何树都会老,都会死,这是所有生命最根本的走向。如今,漫长的西兰公路,除了沿途若干城镇公园还保留有屈指可数的左公柳外,都已成为历史烟云中忽隐忽现的树荫了。
一次公路堵塞,使我与左公柳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后,我无数次经过西兰公路,而路边那些带有标志性的大柳树却日渐稀少。有的因为公路拓宽而被砍伐,有的因为茁壮的树枝延伸至路面影响车辆通行,而被彻底摧毁;有的却因为枝枯叶稀——如果彻底枯死后,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被人抓紧时间伐去,用了。惟有我依靠过的那棵柳树还在坚守着。因为它离路边稍远,因为它虽茁壮,却没有茁壮到足以影响公路畅通的程度,因为它虽已见衰败之象,却还不至于在短时期内枯死。
所有的原因都是大柳树得以独存的必不可少的条件,但,所有的原因只表示一种可能,而非必然。主导原因是,大柳树在一户人家的地界内。那户人家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从小在大柳树下玩耍,长大后,每天在大柳树身旁劳作,每个日出,他出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大柳树,每个日落,他回家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大柳树。大柳树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虽然,大柳树庞大的树冠,使他家有一亩土地的收益大幅减少,可是,人们耕种田地为了什么,不就为了维持生命么。他无法设想,突然有一天,眼前不见大柳树,他的生命状态将会怎样。
每路过大柳树一次,我便要停下车来,摸一摸树身,有时,还要朝树身撒一泡尿。肥水不留外人田,我把大柳树看成一棵与我有关的树了。当然,从中也不乏顽童心思:我看我的射程究竟有多高。有一次,我突然发现尿的落点比先前低了不少。抬头看树,枯枝比先前多了,树叶比先前稀了。我心中不禁一沉:我老了么?正值壮年啊。树老了么?不过百年光阴啊。
每一次在大柳树下流连时,都可看见不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外,有一个老人向树而坐,定定地,好半天一动不动。看不清他的面目,但,能感觉到他是一个老人,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大约五年前,我还看见过大柳树,那一次因为急着赶路,没有停车。仅仅过了五年,大柳树就不在了,大柳树的位置被一棵钻天杨替代了。
到底是新的生命呀,树干虽然还很单薄,但个头已经足以令人翘首而望了。数十年,百年以后呢,这棵钻天杨还会不会生长在这里,哪棵树会代替它呢。我愿意相信,它一定会被一棵别的什么树代替的,这地方永远会有一棵树在生长、在死亡,无论什么树。但,我知道,相信什么只是意愿,而非事实。
二、泾渭
泾是泾河,渭是渭河,泾渭分明的泾,泾渭分明的渭。泾河发源于宁夏六盘山区,渭河发源于陇中黄土高原的鸟鼠山,就是传说中鸟鼠同穴的那座山。两条河不同源,不同流,却同归,在关中平原汇合后,注入黄河。
两条河流的名字早在上小学时已经知道了,拜识尊颜却是大学考古实习时。那是一个秋天。先在西兰公路边的甘肃泾川县见到了泾河,那里有一座开凿于北魏的南石窟寺。泾河水势浩大,烟波迷离。那时候,我刚读过唐传奇《柳毅传》。柳毅在泾河边遇到泾河龙女,对我这个十八岁的青年来说,正是想入非非的年龄,心思便随龙女飞向了遥远的洞庭湖。过了几天,又来到渭河边。渭河的水势比泾河浩大多了。
过了几年,有工作了,几乎每年都要在泾河和渭河走一回,或几回。每见一次泾河和渭河,我便要心生惆怅。河边的城镇乡村一年比一年肥,河水却一年比一年瘦。终于有一年,我看见泾河原来被水覆盖的河床,如今已是简易道路,拖拉机冒着黑烟,载着河底的石砂,发出沉重的响声,招摇而去。渭河的情形比泾河更甚。泾河沿岸城镇少,乡村多,渭河沿岸则城镇密布,渭河的负担便格外沉重。
泾河的源头我没有到过,快要到了,却终于没有到。峡谷逼仄,天色渐暗,若不及时返回,会出麻烦的。渭河源头我却是去过的。在那座被传说了几千年的鸟鼠山,我是见过零星的鸟儿,个别的鼠的,却没有发现它们同穴的奇观。在那个山坳里,四个自然村以自然地势分布,居民达数百人。所有的地皮都被开垦了,包括那座馒头似地陡峭的孤峰。坡地里生长着各种农作物,还有药材,居民都很勤奋,在那片不适合种庄稼的土地上,种植着当下的生活和未来的希望。我访问了几户人家,然后就离开了。
渭河源头有一座龙王庙,一左一右两个水泉被两座凉亭保护起来了,据说李世民曾经将马鞭丢入其中的一个泉中,而马鞭却在长安城的某个泉中找到了。渭水直下长安,这是不错的。可我没有查到李世民来过渭河源头的记录。也罢,给一个泉,一条河,赋予神秘色彩,没有什么坏处。因为神秘,而令人敬畏,在敬畏中,人们对自己的欲望有所节制。从陇中渭源县城以北的一条豁口出发,到达鸟鼠山,大约二三十公里的狭窄河谷里,越往下游,植被越稀疏,人烟越稠密,河源近处的几公里河谷,灌木丛却保留了一些,半步宽的涓流在树丛中声声断断,到了灌木丛消失的地段,就只剩没有水的河床了。
水与草木,谁是谁的护法神?
三、芨芨滩人家
距离冬天大概还有一个月时间,大雪已经覆盖了村庄。虽然这样,村庄还是一派秋天的景象。穿过村庄的那条只有两步宽的名叫大河的小河,河水欢快,还看不出要结冰的样子。所有人家的房前屋后都被高大的白杨包围了,白杨的叶子,靠河的一边是青绿的,但,不是翠绿,靠山的一半是亮黄的,却也不是枯黄。树下黄叶堆积,却不知树叶是什么时候陨落的。白天,白杨保持着人那样的精气神,衰落的气象是看不出来的,日落后,晚风徐起,风不甚厉,听起来却波涛汹涌。那是树叶在随风鼓荡,叶儿在互相击打着,像是顽童在拍手唱儿歌。在朗朗地唱和声中,无边落木便萧萧下了。
芨芨滩的白杨怎么与人如此近似呢,把烦恼和忧伤当作晚餐独自品尝消化,太阳升起了,便把一张灿烂的脸迎向灿烂的阳光?
抬头是三宝山,三座山头并排而立。往年的这个时候,三宝山也沉浸在皑皑白雪中了,只是今年的雪来得要比往年早一些,多一些。山上的雪与山下平地的雪虽是连在一起的,区别却是明显的:山上的雪缜密,锃亮,在明年夏天来临前,是不会消融的,而山下的雪散漫,虚白,不消几天的秋日暖阳,就会化为这条名叫大河的小河流水,一路欢歌,穿峡越涧,汇入不远处的大通河,由大通河汇入黄河,然后,便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果然,日上三竿时,在阳光的刺激下,只听地面新鲜的积雪蚊蚋一般鸣叫,眼见得白光隐去,坡地的积雪化为雪水,流入河中,河水眼见得欢快了,平地的积雪把一片片精湿渗入泥土中,泥土眼见得肥沃了。
昨天,一村的人还在赶难得的晴天,收割本该一个月前就该收割的燕麦,收了燕麦,犁了地,晾晒一冬,明春还要种庄稼的。今年罕有的丰沛雨水乱了季节,一个月的秋雨绵绵,刚看见秋天的太阳,冬天的雪又落在秋天的原野了。一夜冻雪,遍地落叶,太阳出来了,人们认得出,悬在头顶的仍是秋天的太阳。秋天的太阳以秋天的温暖,融化了落在秋天原野上的冬天的雪。犏牛从一户户人家的院落里踱步出来,在田间地头,扯起山地犁,一步迈出,一片麦茬地里,只见新鲜泥土飞溅开来,泥腥味儿刺激得秋天的阳光使劲打喷嚏。犏牛是牦牛和黄牛的杂交种,谁也无法猜度,受人役使的犏牛竟会这样强悍。一头犏牛站在那里,便是一座小山,一头犏牛运动了,便是一座小山在运动。
村里最显眼的是两个红喇嘛。那条名叫大河的小河边有一片丹霞地貌,几十米高的坚硬的红砂岩,被亿万斯年柔软的风雨切割为两个人形的石柱,突兀而又傲岸。红色的头颅涂满红日,红日下的袈裟无风而翩翩。身旁的岩洞也是红色的,鸽子和乌鸦出出进进。它们是喇嘛们的邻居。河边的一棵高大的老白杨,根部让火烧去一半,被火掏空的部分,农人用石块填塞进去做帮衬,树干向天挺立,依然枝繁叶茂。
大靳家自酿的青稞酒出锅了,四十七度的酒开口一饮,品尝到的只有绵香温软,喝过以后,五脏六腑宛如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醉后,还是绵香温软。老靳家曾是远近闻名的铁匠,铁匠铺还在,所有的陈设还在,但,铁匠炉已熄灭多少年了,打铁的声音已经是恍若隔世。这一天,铁匠炉炭火汹汹,铿锵的打铁声震响了村庄。他为写生的画家打了一把裁纸刀。真是好手艺啊。这是铁匠铺百年辉煌的最后辉煌。多少好手艺,就这样日落西山了。今天的太阳落山了,明天还会照常升起,今天的铁匠铺关门了,明天还会打开么?
这个村庄名叫芨芨滩。距今不远的年代,河滩还长满了芨芨草,牲口在草丛中徜徉,孩童在草丛中嬉戏,野兽在草丛中出没,如今村中的青年人都曾经在草丛中嬉戏过,可芨芨草成了他们童年记忆的一部分,生长草丛的地方正是他们正在耕种的庄稼地。河边有一座水磨的遗址,什么都不剩了,剩下的只有对水磨的记忆。山坡的草地上,到处都是牲口粪,但,再也看不见拾粪的人了。要是在十几年前,随便进入哪个村庄,每天早晨都会看见肩挑粪担,低头寻寻觅觅的农人的。如今的农人都在用化肥了。化肥用起来比粪肥方便多了。化肥催生出来的比粪肥培育出来的农产品,产量高多了,品质差多了。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块小田,小田施的是粪肥,收获物归自己享用,大田施的是化肥,收获物是卖给城里人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化肥是城里人生产出来,卖给农人的嘛。
我是从农村挣扎出来到城里的,在农村时,我们总是把最好的收获物节省下来,从城里人那里换回我们必须的物资,无论多么地不等值,如今,我寄居在城里,但我知道,即便我有能力或愿意多掏钱,也享受不到农村人自留的那种收获物了。
(责编:刘志成)
作者简介:马步升,1963年生,1982年毕业于陇东学院历史系,后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主修文艺学。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四百余万言,获国家及省级文学奖20次。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女人狱》《青白盐》等,中短篇小说代表作主要有小说集《老碗会》及《哈一刀》、《一点江湖》、《擀毡》等,散文集主要有《一个人的边界》、《天干地支》等,学术论著主要有《走西口》、《河边说文》《兵戎战事》、《西北男嫁女现象调查》等。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及年度最佳选本一百多篇,有8篇作品入选中学语文阅读教材及高考模拟题。曾参与第六届、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初评工作。中国作协会员,供职甘肃省社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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