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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旧址/李天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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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7

时间的旧址

□贵州/李天斌(黎族)


亡魂的节日


  村里的孩子,在略略知晓人事后,父母就要对其说起关于祭奠先祖的事。死去的先祖们在村人眼里,除了血脉温情外,更是一种情感图腾。几乎每个父母都要对自己的孩子说:“一定要记住先祖,一定要懂得孝道。”

所以在村里,亡魂的节日甚至超过了活人的节日。通常是,在艰辛生活的背后,活人的节日可以马虎甚至忽略。但对于亡魂的节日,却一定要认真对待。许多年来,这已经成了村庄风俗的一种约定俗成。就像对待泥土与庄稼一样,其间的虔诚,一直让我无法释怀。

在村里,每年之中,亡魂们一共要过三个节日。一个是正月十五亮灯,一个是三月清明挂纸,一个是七月半烧包。这些节日,就像村人们必须经历的某种时序,必须完成的某种耕作,使得村庄的时间充满了奇诡迷离的色彩。

  每年正月十五晚上,每户人家都会准备好一盏盏的煤油灯,用白纸糊成灯笼罩着,把它们送到先祖们的坟上。也有偶尔的几家,因为有钱,索性买来蜡烛,并且还买来烟花炮仗之类,在先祖们的坟上燃放。那些夜晚,在村庄的山野间,那些明亮不一的灯盏,星星点点,漫山遍野,仿佛夜晚盛开的花朵,极为美丽。如今想来,那种景致的诱惑性依然存在。不过,那时在我内心涌起的,更多的是一种对于生的惶惑,对于死的敬畏。那时候,母亲除了让我们把灯盏送到先祖们的坟上外,还要在堂屋的神龛上点燃两盏长明灯。母亲总是说:“大年三十夜的火,正月十五晚上的灯”。在母亲的世界里,大年三十夜的火,正月十五晚上的灯,总是对应着我们生命的某种刻度。我虽然没有问过这其间的寓意,但从母亲的虔诚里却已约略地懂得,——也许,这里面蕴藏着关于生与死的祈福,还有善良质朴的祝愿?

  至于清明,按照村人们的说法,倒不是有关那个介之推与晋文公的传说。晋文公在清明祭奠介之推的传说,那是写在纸上的历史(或许亦属于野史),跟村庄隔了很远的距离。按照村人们的说法,是因为清明多雨,是因为担心死去的先祖们在山野里被雨淋湿,所以必须给他们送蓑衣和篾帽去。我第一次听爷爷这样说起的时候,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一份充满人世烟火味的怀念,让我初步懂得了敬重长辈的道理。所以当我随着爷爷的指点,在那些远年的坟墓间,知道了谁是曾祖,谁是曾祖母,谁是二曾祖,以及更远的某某先祖时,我就已被深深地打动。而当我跟爷爷一起,把当作蓑衣和篾帽的柳条和白纸挂在他们的坟上,似乎就看到了来自血脉温情的接力。特别是多年之后,当我带着女儿,也在清明来到爷爷的坟墓上时,对于血脉温情的怀想,竟让我无语凝咽。

  而实际上,在亡魂的节日中,最隆重的还要算七月半。七月半并不仅仅是一天的时间,而是从七月初一开始,直到月半。那些时候,从七月初一的早晨开始,村里每户人家就要取出去年收藏好的祖宗牌,把八仙桌移到堂屋左边的墙壁下,然后把祖宗牌挂上去,桌子上摆上香烛和水果一类的祭品。意即从这天早上就把所有死去的先祖们接回家来,日日供奉,直到月半的晚上,把买来的黄纸用白纸封了,再分别写上各个先祖们的名字,然后火化,意即送钱给他们,俗称“烧包”。当所有包烧完后,再把祖宗牌取下来,然后再次搁好,一年一度的月半才宣告结束。时间之长,费时最多的月半,一直被村人视为亡魂盛大的节日。它甚至像人间抑或传说中冥界的盛典,——奶奶就曾经认真地告诉我,说在月半晚上,只要蹲在桥下,就能听到亡魂们返回山野的声音,那些隐隐约约的得得马蹄声,就是先祖们在月半之夜热热闹闹的证明……我倒不曾印证过奶奶所说的真假。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月半烧包的风俗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在村庄传承了下来。一代又一代,月半复月半,村庄的时间就在这黄纸飘飞与青烟缭绕中绵延下来,村庄的历史,就因为这一别异的色彩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我想我一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说它愚昧?说它落后?我想这些都不准确。只是一直隐隐地觉得,当我从村庄亡魂的节日中抽身出来,仿佛就看见一些来自血脉的温情和暖意,像一条绵延不断的河流,在质朴的时光中生生不息地流淌……


水碾房的寓言


  水碾房位于村庄的东面。水碾房过去,就是其它村的地段了。

  水碾房旁边,就是经年不息的坝口河。河水流到水碾房,就被参差错落的河床切割成一层层的瀑布,水势湍急有力。村民们就此因地制宜在这里开设了水碾房。听爷爷说,曾经很长的年月,村里每户人家的大米都是在此碾出的。那时常年管理水碾房的是一罗姓人家,其妻年轻美貌,生就一副好嗓子。因为她的歌声,水碾房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处所。村里的许多人,正是在水碾房的歌声中不断长大,然后衰老,然后死去。我无缘知道那个歌者的名字,更无缘听到她宛转悠扬的歌声,甚至无缘目睹有关水碾房的丁点热闹。这让我很是遗憾。实际的情形是,当我能打量水碾房时,水碾房已不复存在。除了一截圆弧形的石质磨盘和残破的墙壁外,先前的热闹早已湮没为废墟。而最让人为之嘘唏的,则是如今的水碾房,已成为村庄的墓地。密密麻麻的坟墓,使水碾房罩上了阴森冷凝的气息。

  我不知道是否曾为水碾房的命运作过叹息。在它从尘世的热闹转为寂灭的过程中,我不知道是否想过时移代易的幻灭和沧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后来我所知道的水碾房的故事里,却寻到了一些仿佛寓言般的气息,仿佛就窥到了村野生命的某种本质。很多年以来,这种气息就一直安放在我的内心之上。

  这种气息来于坟墓,同时也止于坟墓。在坟墓的内外,村野生命的一切,显得脆弱而且荒诞。就像坝口河边的一棵芦苇,随时会在风中折断,或者枯零。

  在村里,我第一次亲眼目送把肉身葬于水碾房的是一个叫罗国方的男人。那时他大约30多岁的样子。听说他原本不是村里人,只是因为家境贫寒,遂从另一个村子来到村里当了倒插门女婿。那时我还刚刚看到他端坐在我家的堂屋里跟父亲们一起喝酒吃饭。不曾想几日后的某个深夜,突然传来他因病死亡的消息。后来我得知他当时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如果当时把他送去医院,那他就不可能早早地走进水碾房。但事实是,就在他激烈的疼痛中,他妻子却认为是撞上了什么鬼怪,匆忙之间连夜请了阴阳先生前来为之赶鬼驱邪。但就在赶鬼驱邪的宝剑还未停止舞动,他却已闭上了双眼。他的死亡,跟村里很多人的死亡如出一辙。这一直让我为之忧伤。在那些蒙昧落后的年月,许多无辜的生命,就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他们甚至不曾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就作别了尘世,成为水碾房的一缕孤魂。

  我的堂二婶也是在30岁上下就走进了水碾房,以一个乡村女人的青春作了村庄蒙昧时光的祭奠。我一直不知道她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只记得她终日躺在床上,终日咳嗽,脸色苍白,及至最后骨瘦如柴。记得她总是从春天一直躺到冬天,又从冬天一直躺到春天。后来她死在冬月的某个早晨。她死的时候,一场罕见的大雪刚好覆盖了整个村庄。人们为此都说是上天的旨意。只是让我感到悲伤的是,在大爷爷看来,堂二婶一定是染上了某种不吉的东西,并一直耿耿于怀。就在把堂二婶送进水碾房后,大爷爷就把她生前用过的一切衣物器具,包括娘家陪嫁的所有家具,一并作了焚毁,想借此躲避那不吉的邪气。这很是伤了堂二婶娘家的心。堂二婶的娘家也是村里人。因为此事,堂二婶娘家甚至差点就搬离了村庄。好在时间之尘终于覆盖了一切,曾经一切的忧伤,最终都以水碾房隆起的坟墓而作了终结。在亡魂归来的瞬间,一切的是非,已不再成为人们纠缠的话题。

  现在的水碾房,因为远隔多年,我已无法知道都埋葬了哪些人。只是今年清明回村去,突然间觉得多出了许多陌生的坟墓。他们都是今年、去年、前年,或者更早的一些年月故去的人。他们从村里走过,最终都来到了水碾房。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没有墓碑,他们的生卒,他们在村里一切的过往,都已风流云散。他们像一粒尘,最终落在了尘埃之外。这让我涌起了深深的叹息。让我想起了“南北几新坟”的怅惘与忧伤,它像某种寓言,让我再次想起了人世代谢的荒芜与苍凉。

  我想,这也许就是时间——我们灵魂的旧址。我们从那里来,最终还要回到那里去。只不过,当一切都谢幕后,我们在那里,淡定而又从容。一如宁静的水碾房。一如宁静的坟墓。


作者简介:

  李天斌,男,黎族,贵州关岭人,1973年生。曾在《散文海外版》、《作品》、《红岩》、《西部散文家》、《鸭绿江》、《安徽文学》、《散文百家》、《岁月》、《小品文选刊》等刊物发表文章。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贵州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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