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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夜色过滤/陈丹玲

点击率:4216
发布时间:2016.06.17

被夜色过滤

□贵州/陈丹玲



坚 壳

 



  我在圣墩路上往家的方向走,目标明确,心情也不错。这条路大概因对面一座山而得名。山名就叫大圣墩,听去有些憨实,山形却是美得要命。如美人午休——长长的睫毛染上浅浅睡意,风从小巧挺直的鼻尖轻轻抚过,精致的下巴恰到好处的惹人怜爱,气若馨兰袅袅飘上云端,梦的轻纱飞舞在山腰。因为是路,除了渗着对山似“睡美人”的意识美之外,我一直认为这条圣墩路还透着山里最质朴最厚道的泥土味、青草味、甚至汗水味。

  如果用心细数,几乎是在相隔等同的几步之远,我就会与一个果皮箱相遇,又会不动声色地彼此离开。不远处的灯光下,他推着小斗车的前倾姿势突兀地呈现。在此时清净的圣墩路上,他身上那团被路灯灯光加重了的橘红色甚至有些霸气地挑高我的眼皮,冲击我的视线。整个人影就像一只周围浸润着红光的橘子,让我的想象在瞬间就铺开一个关于田野,关于果林的场景。

  他走近了。小斗车“哐当”一声停放在我身旁的果皮箱前。当然,不甘落后的还有一把扫帚和铁铲。金属与水泥路面的冲撞,硬碰硬的尖锐,被声音表现得淋漓尽致。感觉夜的宁静被划破一道口子。一顶用竹丝编制面上蒙了层胶布的斗篷,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蹲在他头上。灯光沿着斗篷边透下灰蒙蒙的影子刚好打在面颊上,含糊的表情里我看到银色发须对时间的明了注释。一双球鞋不离不弃地护着行走的脚,鞋面上是一层尘垢和一圈汗渍。

  他拉下从来都不会空着的果皮箱。纤瘦精干的钳子在他的驯养下,有着细心而执着的个性。钳子深入垃圾箱的腹部,他像手术台前的医生一样,把酸奶瓶、矿泉水瓶、铁丝、纸壳之类的东西一一清理并夹出。斗车的一侧挂着一个塑料编织袋,粗糙却显得厚实。它很默契地与钳子配合,几乎是来者不拒,把钳子弄来的东西张口就全吞了。剩下的便是垃圾中的垃圾了,百无一用。铁铲的作用在于铲垃圾时量多、便捷。只一会儿功夫,他就清理了果皮箱,一连串的动作含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决。轻松了的果皮箱在固定的轮轴上顽皮摇荡。路面上撒了一些零星垃圾,他弓身用扫帚一点点地清扫。我好像找到了插话的时机,心想:他的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和耳朵应该还闲着。“老人家,您要扫到深夜吗?”“从西环桥一直扫到南门桥,那是绕了一大圈。你算算要扫到什么时候?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样老的乡下人也就只能干这样的活了。”没思量过他会硬硬地把问题像用球拍打乒乓球一样挡回来,而且明明算准了这个球我接不住。“城里人就不晓得顾惜,什么东西都扔,还爱乱扔。”应该是随着他的直直的话音,我意识中的那些纸屑、零食带、烟头就开始了乱舞。在这座县城里,要辨别一个地方是否有人曾来过或停留,似乎用不着费尽心思地搜寻能说明问题的蛛丝马迹。我的住宿楼下是一排店铺,有日用品批发、摩托车出售、牛肉粉早餐、品牌运动系列、地板、地砖,甚至石碑制作等等,像女孩额前的刘海,齐刷刷地一溜儿排开。懒得思考的我就常常在这里只用眼睛就能解答是否有人来过的证明题——几个陷在塑料椅子里的女人正在旁若无人地磕瓜子儿,满地被掏空灵魂的瓜子壳儿,像午后被磕破的时间碎片,有一些还被弹在了那个骑摩托车男人的身上。此刻,在路灯灯光的氤氲中,投射到道路两旁的树影有些浓厚。他继续清扫,不抬眼,也不出声。低垂而专注的眼神躲过了任何一束目光,斗篷下面的面容被橘红工作服映衬着,与昏黄的路灯有些界限。

  从街这头到街那头,他的行进是缓慢的。偶尔有垃圾一路落下来,他弯腰停下小斗车,取下扫帚和铁铲,唰、唰、唰,一声接一声地扫。铁铲碰触水泥地面的声音,干硬,缺乏音质的润泽。站在圣墩路这头的我,目送路那头的他,感觉自己被拒绝在一层闭合着的硬壳之外,像核桃一样坚硬。


牵 挂


  夜色,呼吸一样无处不在。先前,它们还在远处迷蒙着苍山的面目和轮廓,这会儿,开始一层层一点点地爬上屋墙,往上,再往上,最后把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玻璃,这种透明纯净的物质,往往在一些显目而张扬的色彩面前没了自己的主张,存在似乎是为了不存在。就在我的眼皮边,办公室被夜色分分寸寸地填充,灰黑,暗黑,最后是浓黑。只要我左手的食指稍稍向下用力,习惯性地摁动墙上凸显的按钮,光亮就能从那只灯泡里救赎灵魂的释放。

  那种穿过逼仄和挤压突然获得的宽松透气感,在我走出办公室站在大街上时,从心底倏地窜遍了全身每一个毛孔,像粒粒黄豆从外婆手中筛子里过滤,蹦跳,欢欣。路灯悄然地照耀,带着记忆一样的温暖。橘红的灯光以一种柔美的姿势和蔼的态度消融着周围见缝插针般紧紧逼过来的夜色。我提着包站在县委外面的交叉路口。城里的道路宽敞而流畅,当一条路搭上另一条路的肩膀或腰身时,为紧张、充实而忙碌的场面拓宽了平台。车流,人影,默契地彼此穿越或停留。此时,车少人稀,道路看起来很流畅。我回家的脚步不用寻找斑马线上的时间空档,从容镇静地穿过。不论是上班,还是下班,与这个巷口擦身而过是我每天都要经历而又常常被忽略的事件。日夜守在巷口的是两个水果摊,几串葡萄,水灵灵的模样浮动特有的清香,安安宁宁的气息从那些圆润剔透的果粒上飘出,总在不确定的时刻抵达我的意识深处。

  我此刻的光顾,也许因为夜色的遮掩,很容易错过那个卖水果的女人的视线。低矮的木凳让她坐着的身子隐于水果摊后面,只露出脸。那张脸仿佛秋后脱水的叶子,干瘪得失去了生动和鲜活。路灯灯光到达她身上时有些心不在焉,她正摇摇晃晃地打瞌睡——落在嘴角的疲惫开始缓缓释放,睡意像油彩一样厚重,涂抹在眼皮上浓得化不开。是夜色消减了她白天的热情和期待。记得在我早晨上班时,她正忙得不亦乐乎地翘起右手其它三个手指,用食指和拇指合力拈住每串葡萄的叶柄,嘴巴有些夸张地噘成“O”,从纸箱里又轻又慢地把“宝贝”们转移到竹筐里。最后在胸前围腰上习惯性地擦擦手,这是她拉开买卖阵势的前奏——游鱼似的放逐目光,花儿似的绽开笑脸,倒开水似的亮开嗓子,吆喝。斜挎在腰间的皮包渐渐鼓胀,日子在水果摊上就开始变得丰腴和饱满。当时间便捷的脚步精确地刻录出行进的轨道,一天的精力在过程的循序渐进中挥霍得所剩无几,梦就睡在了夜色与意识合拼起来的温床上。所以,如果实在无人问津生意,她可以微闭双眼,浅浅梦上一场。

  “买两斤葡萄。”在我的声音准确传到她耳朵时,那些疲惫和睡意始终都没得及消除——她打完长长的一个哈欠,稍觉不妥,努力地朝我甜甜一笑,带着歉意和尴尬。

  “小妹又加班了?”话音里的熟悉和亲近成分让我产生好感——原来她一直在关注我。

  “是啊。”我的回答简短直白,吐字却圆润和善。

  “给孩子带回家吃吗?”

  “嗯。”

  “你这个当妈的就好啊。我女儿五岁了,因为要做生意常常被我关在家里。有时回去,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痛不痒的讲述并不影响她称秤的熟练。这种无意识的倾诉让我感到莫名地温暖。我能不疾不徐跟上她漫不经心的语速打开想象的空间——一个女孩圆睁眼睛坐在门槛上用手托住下巴,安静地等待一串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的声响,细碎而甜美。我提着这两斤葡萄,穿过层层夜色,一路想着三岁女儿的可爱模样——其实,我们与女儿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板的距离。

   


占 据


    

  几乎是时间与时间的衔接,才有了路与路的铺陈。如果在夜晚这个时间的段面上,他们只能选择在县城里僻静的一条宽阔道路,靠边停留,只一夜的占据。

  拐过一个楼角,直铺在我眼前的就是文昌路,平坦、宽敞、流畅。两旁头顶的路灯循规蹈矩的排拉开,从路的东头往路的西头延伸出美术中的透视感,喜气而壮观。道路左边,沉默稠密的商品房终日虎视眈眈,它们会在时间的某个瞬间,无声地截断阳光的身影。道路右边,一座敦实、高大、堂皇的体育馆,明确分隔着两块空地间的距离。一种叫苦蒿的杂草在空地里自由疯长,茂盛而浓绿,仿佛汁液流淌。偶尔冒出头来的一两株狗尾草在风中顽皮摇晃毛茸茸的尾巴,毫不费力就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高大伟岸的体育馆和低矮不知名的杂草,怎么也搭不上手,合不成一种气势,所以在这条路上,白天的阳光绸缎一样覆盖,晚上的月光水银一样流泻。

  我的目光轻易地绕开近处几根电杆倾斜的影子,穿过不远处迷蒙的灯光。落在了一排顺着道路右侧一溜儿停放的车辆身上。车头衔着车尾,车尾接着车头,这种临时的聚集使文昌路突涌起一种场所的意味。在夜晚的掩饰中,这些静止了的车辆悄悄呈现出一种声势,一种规模,一种力量,亦或是一种纯粹的展示。的确像展示,每辆车后面都有一个车斗,生活所需的锅、碗、桶、盆等等凌乱地填充在里面。最显眼也最重要的是一口黑幽幽的大铁锅。一股浓郁的沥青味顺着锅边溢出,黏稠着我鼻子前搀杂了苦蒿味道的气息。日子被熬得热辣滚烫,几乎能听见吱吱吱冒泡的声响。车主人划一块薄木板,用黑油漆或干脆就是黑沥青,在上面写(准确的应该是敷)上“专修楼顶漏水”几个字,字体患了肠炎一样抽搐和扭曲,牌子就做成了。把它放在车头上顶着,粗糙显目,砂粒一般让人眼睛艰涩。也许正是这种被咔痛的感觉才让人们对它过目不忘。

  车的主人都是湖南人。他们说话有浓重的辣椒味。都说贵州人不要命地考大学,湖南人找钱不要命。如果细想,这两种生活都浸着苦津津的汁液。白天,几辆车结队出发。男人开车,女人坐在车斗里守着熬沥青的锅,阳光在漆黑的锅壁和女人的皮肤上深陷。“专修楼顶漏水”从劣质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像没经过细筛过滤的河沙,依然粗砺艰涩。在队伍中,因为几辆车前后距离的落差不是很大,每辆车上喇叭里喊出的声音在空气中相互穿插渗透,最后扭成一股粗绳,在纠缠混淆的城市声流中努力突围,希望能抵达一只等待的耳朵。毕竟,天上艳阳高照,没人会联想到雨天的潮湿和房顶漏雨时的慌张。这种游行的声音阵势在午后烈日的炙烤下有些偃旗息鼓。

  当夜色用墨汁涂抹事物时,这支队伍就开始沉默。沉默如河里慢慢释放太阳温度的那些石头。此刻,相比于其它楼铺林立、绿化规范、人影穿梭的街道,文昌路的清净和开阔让它显得空荡而单薄。车辆的停放和人的落脚,前者似乎比后者更具有占据力量——深陷在路灯里的车辆,车影匍匐而浓黑,让文昌路在人的视觉里有些失重,朝向右边倾斜。五六个女人分别到车斗里取出炊具:一个小煤气瓶、煤气灶、炒锅、刀板、一只装有水的塑料水壶。她们在自家车旁寻一块空地,像在家里厨房里一样熟悉,借着路灯开始乒乒乓乓切菜做饭。切好的几片肥肉“哧溜”一声就下了锅,腾起一阵喷香的热气。对胃的安慰从一缕菜香中开始。

  男人们是空闲的,大把大把的时间抓在手里不知道搁哪儿合适。有人提议玩扑克。场面围着一张报纸、几块砖头、一盒扑克在道路边的地砖上铺开。晚上不赶路不修房顶了,他们全身轻松,堆积起来的声音也很快乐。四个人席地而坐,缝隙里再插进站着的几个男人。闷热在一把塑料扇子的扇动下越发难于摆脱。汗水浸润着逼仄、黏稠的气息,还混杂着一股香烟味。右手指间忽明忽暗的烟头,暗示着内心关于一手牌的算计。能分明觉察那个男人掩饰不了的激动,抽牌的动作有些急不可待,甚至微微颤抖:只要这张牌一出,胜利就唾手可得。他怎能不激动兴奋?女人们在道路旁的树上拉起绳子晾刚洗好的衣物。城里这些纤瘦的树也只能承担一些小件衣物的重量,如背心、T恤、毛巾、甚至胸罩。她们不动声色地在夜晚晾着衣物,树木之间充盈着洗衣粉和女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带着莫名的温暖。“倒杯水来哦。”围着扑克的一个男人突然闷声闷气地喊。没有转身,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指名道姓。这边晾衣物的一个女人放下手里正拧着的衣服,抽身找杯子倒水去了。多年熟悉的程度就是彼此省略了对方的名字,简单而直接。

  有隐隐的水汽从河那边漫上来,女人们全都回到各自车辆的驾驶室里,靠着车壁睡了。男人们还在玩着永不厌烦的游戏——赌一把。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擦过车窗玻璃——一个八九个月大的孩子光着屁股依偎在女人臂弯里,口里衔着乳头,但已经睡熟。女人斜靠在座椅上,在她香甜的睡脸上找不到一丝梦的痕迹。随着水汽渐渐变得浓厚,夜开始呈现细腻、含蓄、隐秘和深邃。只是暂时地选择一条道路靠边停留,天亮就又出发。这个念头在每个人心中,从离开家乡的那天起就被他们擦得越来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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