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里西

□贵州/雷　霖

  第一次听到《阿西里西》，是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阿西里西》唱的是什么。只知道老师教着教着，双手就舞了起来，眼睛也舞了起来。我仿佛看到黑板上那一群字儿在扭在跳，我好像看到一群快乐的孩子在那儿嘻嘻哈哈地做着游戏。我们唱着唱着，不知不觉，双手双脚，还有身子，也跟着动起来了。

  这歌很简单，简单极了，就是一群小孩子在做着游戏。一学就会，一唱就会。和游戏一样简单。这是一首会跳舞的歌，这是一串铃铛般的笑声，这是一串水珠儿，这是一群只知道笑的精灵。是什么样的人，吟唱了这样一首舞动着的歌子呢？

  于是，我总梦想着有一天，能去看看阿西里西，至少，问候一声，也好。

  我们要到贵州毕节赫章县珠市乡去，去看中国十大避暑名山之一的“贵州屋脊”韭菜坪。“不到韭菜坪、枉看贵州山”。说实话，贵州人最不稀罕的，就是山了。而韭菜坪是贵州的最高峰，只因为那里生长着成片的野韭菜，人们才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家常菜一般的名字。

  有一同去的人在车上就对我说，知道吗，我们要到的地方，就是那个唱《阿西里西》的地方，我们要看到的人，就是成天唱着《阿西里西》的那群人。

  我全身抖了一下。

  到“贵州屋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高原风光让人的眼睛发亮，胸襟也开阔不少。贵州多山，而这里是贵州的山头。“贵州屋脊”并不是那么好征服的，当初毛泽东同志说“乌蒙磅礴走泥丸”。那得多大的气象，多大的口气，多大的胸襟啊。山在这里成了唯我独尊的形象，云彩锁在半腰，遍地生着高原的气息。

  当我走进那群人的时候，我才真正懂悟了心里舞动了几十年的《阿西里西》。

  《阿西里西》是“中国少数民族十大民歌”，是一首古老的彝族传统民歌，其实就是一首彝族儿童的游戏歌曲，最早起源于赫章县珠市乡一带。这里是彝族人的家。彝族歌舞“阿西里西”，1964年获得了毛主席、周总理的好评。

  “阿西里西”是彝语，大意是：

  “我们都是好朋友，大家一起做游戏，一起来跳舞”。

  我问一个穿着彝族服饰的老妇人。她说，哪个都会唱阿西里西。说完，她自个儿就哼了起来，她唱得并不好听，如同看一段大街上老年舞者随意的舞蹈。她的脸很黑，但她的目光在跳，阿西里西好像是从她的目光深处跳出来的。我又问一个可能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姑娘。她望了旁边的大人一眼，怯怯地朝我点了点头。当我朝前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了一串熟悉的童声。是那个小女孩在唱了，阿西里西……她一边唱着，一边扭着身子，旁边的大人嘻嘻地笑着，笑着，就跟着唱了起来。阿西里西……

  我们来到“天上石林”。这里有千姿百态的石头，独个成景，连片成林。最妙的是石头上大多长着头花儿一样的树，缠着彩带一样的藤。生长在天地间，真实成天造地设的巨型盆景，莫非这儿是玉帝的后花园儿？如果云南石林是石头在生命过程中的骷髅，那么这里的石林，就是鲜活着的生命。

  一大群彝族青年，男的像石林一般俊朗，女孩儿则像石头的头花儿和彩缎。

  他们在一块天然的草场上，以蓝天为幕，以绿地为台，以石林为背景，以山风为伴奏，载歌载舞。旁边有老人在和着唱，有小孩儿在跟着跳，我们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起来，动起来。

  一群人开始跳起了铃铛舞。这是一个得过大奖的舞蹈。一个年轻人走过来，他是村长。对还处在惊愕中的我说：“今天在这里跳的这个铃铛舞，绝对不是最好的。”我望了他一眼，他眼里好像没有半点谎意。“这个连好都算不上，最好的铃铛舞，是那些没有到这里来跳的，自个儿在家里的院坝前跳的，那才是最好的铃铛舞。”

  我理解，可能那种铃铛舞，才是最原生态的，最欢心的，最自然的，也是最动心的。

“这里每村每寨每家每户，都会跳铃铛舞，或别的什么舞蹈。”村长说。

  “有那么多铃铛啊？”

  “我们出去打工，都是朝唱歌跳舞上发展，有人发财了，自己去买了一万个铃铛，几乎人手一个。于是，家家户户，人人都会跳铃铛舞。”

  好像没有多久，我已数不清他们换了好多种舞蹈，只知道他们一直在跳，跳，跳；唱，唱，唱。

  不知道他们对跳舞为什么会痴迷到这种地步？不是他们在跳舞，好像是舞在跳他们。他们和舞，合二而一。就像这里的天和地，合二而一了一样。他们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好，他们吃的是苦荞饭、酸菜汤。穿的也并不好。他们一天到晚，好像只知道跳呀唱啊。他们是为歌舞而生，歌舞是他们的性格，他们也是歌舞的精魂。他们的生活里，除了歌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生了人，又唱又跳；死了人，又唱又跳。他们从小跳到老，又从老唱到死。他们的生命，是乘着歌舞而来，又驾着歌舞而去。能以纯粹的快乐朝人世走上一遭，这种生命，才真正是如歌的生命。

  舞跳累了，该吃饭了。

  我没有想到彝家人对待客人的热情程度，真的比酒还烈。

  他们生活在大山上，他们离我们很远，看到客人时，他们笑得比水还清，比米酒还纯。一大群人，围成一桌，没有人去理会桌上是什么菜，没有人去管壶里是什么酒。面前全部倒满酒，酒里溢着笑声。他们边唱边劝，边劝边喝，又边喝边唱。他们是在唱歌？还是在喝酒？抑或，他们将酒当成了歌？又将歌当成了酒？这种酒，是彝家人自己酿的米酒，纯淡可口，度数不高，却每每让客人常醉不醒。他们唱着劝着，后来，大家索性站了起来，围着桌子，用筷子把饭碗和菜碗当成了打击乐器。我们也跟着他们的样子，不知所云地唱着。他们唱的什么，我听不懂。我自己唱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懂。只是唱着，敲着。但歌的味道，我懂。这到底是一顿饭？还是一场狂欢？或者，一场演唱会？

  尊敬的客人，请你喝一杯。你会喝请喝下，不喝也要喝。这是彝家人的情义……好酒啊好酒！神仙吃了都能睡十年，还说，我没醉，我没醉。天空怎么燃烧起大火？鸟雀怎么向后面倒飞？大山怎么在翻筋头？好酒啊好酒！我没醉，我没醉。

  他们将喝酒当成了快乐，他们把陪客当成了过节。那些敬酒歌，会让你醉到半夜的。

那顿饭，我只吞了半碗，但我已经饱了；我没有喝酒，我一沾酒就脸红，天生对酒产生着抗拒，但那天，我醉了。我不知道，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醉里醒过来。

  晚上，月光在天，一块空坝子上，燃起了一堆篝火。

  有人来拉我们去跳篝火晚会。和我一道的，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小伙子，一路上嘴巴不停，他旁边伴着一个姑娘，一直笑笑的。“这是我媳妇儿。”我开玩笑问他，这么漂亮的姑娘，你是怎么追到手的呀？小伙子一脸的豪气：

  “当初……？她追的我呀。”

  姑娘低下了头，不时的拿眼睛恨那个嘴巴多的小伙儿。小伙儿不管那么多，将脑袋端得平平的，语气一点不软，说：“当初她就是追我的唱歌。”

  我知道，这群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欢唱歌。青年男女，也多采用对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

  “其实，我就只得行给她唱歌。”

  “是啊，他家穷，什么没有，就得张嘴巴甜。”姑娘抿着嘴角，又恨他一眼。

  “会唱歌就成了，她就看得上我唱歌，我会唱很多歌。”小伙子偷偷朝媳妇转了一眼，嘴上仍大声对我吹嘘着。

  我开玩笑对姑娘说：“他干活儿行吗？”

  “不行，懒得很。当初什么都做不成。”

  我笑了笑，以为她是在说我呢。

  “这么一个又懒又做不成的人，你就放心嫁给他呀？是不是看到他帅气呀，你才……”

  “他帅？”姑娘嘴角朝上一扯，轮了他一眼，“就得个嘴巴帅。当年就知道一天到晚在我家对面唱歌，唱得人心烦。”

  “是她自己一听到我唱歌，就天天晚上偷偷地跑出来，跟我一路的。”

  “你们是只要听到哪个歌唱得好，就跟着哪个走，是吗？”

  姑娘点了点头。

  “我就是歌唱得好啊。”小伙儿越加大声说。

  “你喝醉了吧你？”姑娘转过身子去，又好像有目光偷偷地漏过来。

  “没有关系，只要你歌唱得好，就有人喜欢了。”

  我也更大胆在和他开起了玩笑，“你活儿都干不成，她真的就嫁给你了？”

  “哎呀，只要你唱歌唱得好，干活儿的事儿，等她嫁过来后，慢慢再培训嘛。”小伙子声音小了儿，背对着媳妇，跟我说，“我干活儿都是她嫁过来后，才把我培训出来的。”

  媳妇恨他一眼，“脸厚不啊你？真好意思说。”

  小伙子嘿嘿一笑：“该我干的活儿，我干得好得很。”

  姑娘一下子脸红了，我也笑了起来。

  “我还会跳舞。”

  哦，刚才在山上跳舞的人中，就有他。

  篝火燃得啪啪响，天是红的，人的脸是红的，人们舞动的身子，是红的。一首“阿西里西”，在围着篝火，跳动。

  阿西里西，阿西里西，大家快来做游戏，丘都拉迪，丘都拉迪，嗡啊，嗡啊，啊呀大家快来做游戏。

  阿西里西，阿西里西，人人快活笑嘻嘻，丘都拉迪，丘都拉迪，嗡啊，嗡啊，啊呀大家快活笑嘻嘻。

  哦，阿西里西，一群生活在画儿一般风景里的彝族人。他们把生命当成一首歌，他们将生活唱成一场快乐的游戏，他们快快乐乐地生活着，笑嘻嘻地跳着。他们是天生的歌者，他们是歌谣的灵魂。

  这群唱着阿西里西的彝族人，是一群多么快乐的人啊。也只有将快乐当成生命，把生活当成歌子的人，才能哼吟出这么快乐的歌谣。

  “阿西里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