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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嫁妆
□云南/王胜华(苗族)
就全国来说,云南的高速公路是最美丽的。
过水田,过旱地,过洋房市镇,过茅屋山寨,时而青山绿水,忽高忽低,时冷时热,不到半小时,快客就翻过了享有“全国八小佛教名山”之称的武定狮子山,然后舒服舒服地向北行驶,进入元谋。
放眼到疆,元谋热坝上凡有树绿的地方皆为人踞,四周皆山,可山若象身,不长树木,岩石裸露,软土皆被季雨溶化,坍塌成了坝子、土林和沟壑,由于差缺绿化,元谋就像小时候玩“过家家”的那堆细土,只要冲上一泡尿,便流成田地,流成雕塑,流成河川……
从冷地方来,我们像几块吸热的冰渣,立刻就将热坝上的热风暑气吸来,很快,我们又成了蒸笼里馒头,一滴水汗都没有了。宽敞的马街除了灼气还是灼气,人们老裸着一半是古铜烟熏的身子,老在树下或屋里呆着,让我老觉不舒服。
几只小狗看见我们一溜外乡人来,知道主人就要做好吃的,就一溜地跟在我们身后,避着暑气,躲着炎蒸,也跑进“艺海培训中心”,肚皮贴地,口吐红舌,迎门兜风趴着。
闲聊中,元谋弟兄说:“听说政府要把‘元谋人遗址’打造成‘东方人类祭祖坛’,凡那里有山有地的农民,都已密密麻麻地种了树。”
“为什么?”我顿然觉得奇怪。
“这你就不懂了。到开发的时候,好一棵一棵地数了卖给政府呗。”
哦——!
打造一颗牙齿,种好一棵蔬菜,元谋发生了很大变化。我暗暗佩服热坝人的开发意识、打造意识、经济意识、致富意识。
门外有浅水稻田,秧苗泛绿,路旁有竹林,可没有一声蛙鼓,不见一只鸟影。看惯了青山绿水,听惯了鸟鸣蛙鼓,再到这灰黄太阳底下的赤地灰天,虽有异地之鲜,但老提不起雅兴。
这么热的天地,这么高产的现代农业区,元谋怎还是鸟的天堂?
晚饭的时候,元谋弟兄说:“你们明天别走,等我去拿鹧鸪来吃。”有的说:“现打斑鸠现钳毛,割谷子的时候你们来,我带你们去拿秧鸡。”
我心里失望极了,说:元谋无鸟。
夜里,和衣躺在凉席上,与一群能歌善舞的蚊子同居。
嚯、嚯、嚯,凌晨醒来,门外似有鼓噪之声,起身拉门,一股似水凉风灌进屋里来,让我一身爽快。嚯嚯声响从昨日里没有半身鸟影的竹林里传来,我分明记起,这是故乡的秧鸡发情时节方能焕发的叫唤;繁密的竹枝翠叶间,几只细碎的青鸟也跳上跳下,唧唧鸣叫;在车向元谋北部那些秃山荒岭行驶途中,山脚箐边低矮的灌木丛也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金——嘎——嘎——”,“金——嘎——嘎——”的声音。
黄瓜园如经济发达地区的高速公路一样,一点也不拐弯,让人一听便知道是个蔬菜基地了。
元谋是中国蔬菜之乡,可到了元谋马街,很难见到新鲜蔬菜买卖的喧腾。距元谋马街不远的黄瓜园,是元谋的蔬菜市场,黄瓜园不远即是成昆线上的元谋站,南来北往的过客,东储西藏的菜商云集这里,使黄瓜园名副其实地成为元谋的蔬菜集散市场。
我们乘车路过的时候,菜农、菜贩、菜商,各型车辆,十分拥挤,黄瓜园已成一锅粘稠的蔬菜浓粥。
黄瓜园虽有蔬菜名气,可我们的车似乎并不认识它,就连个暂停也没有,就继续往北,朝着名气更大的江边驶去。
离金沙江越来越近,我的心就越有一种慌扑激越的感觉。
狭义上讲,江边只是元谋一个乡,名气不大。江边也称龙街渡,是红军长征巧渡金沙江的第一个虚设渡口;1993年,云南电影制片厂在这里开机实境拍摄了电影《金沙水拍》,因而名气大增。
到江边,可玩江水,可捡江石,可吃江鱼,可听江涛,可看江起江落,可实地感受金沙水拍势如破竹、一泻万里的智勇。
车到江边,已是上午11时,由于不是江边的街天,几家寥落的奇石馆,几路褪色的红军标语,几株茂盛的大叶榕,几枝浓艳的凤凰花,几家清净的店铺,几个散漫的生意人,几斤苍老的案上猪肉迎着江风暑气,与一群庞大的苍蝇队伍纠缠着。
车继续往金沙江边驶去的时候,金沙江一下子就掐断了通往姜驿的大路,行人过车至此,只得在江岸上站立,并对着滚滚金沙水拍行注目礼,声声唏嘘,耐心等着船舶一个一个、一辆一辆运到对岸去。
我想,如果云南丢在江北的不是一个乡,而是一个县,一个州,那么金沙江天堑早变通途了。
站在当年红一军团架设浮桥的地方俯瞰侧聆:诺大一个沙坝闲置在江水南岸,江风徐徐,江浪哗然,江面上大船小艇来来往往,鸣笛呜呜,水运十分繁忙。
一条废弃的大船闲泊在离沙坝一丈远的江面,成了江边显目招人的“水上餐厅”。
踏上半朽木板搭设的浮桥走进“水上餐厅”,便见人砍杀江鱼,于是合谋饱餐它一次,可一问,那价格昂得吓死我等。
重新走上颤巍巍的浮桥回到沙坝的时候,沙坝上出奇地停着两张刚从县里来的安检车,几个穿制服的人走下车来,踏上浮桥,走进了“水上餐厅”……
我想,那些江鱼是他们的。
就因这身服吗?历史上,同朝执笏而待遇不同的,何只这身服?
隔江便是云南丢在江北的唯一一个乡镇——姜驿乡,通过江风传送,我已嗅感到她陪嫁过江时的胭脂气息。
唐代,南诏就在川会设置了多个馆驿站,姜驿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川会一家姓自的土司与云南武定环州的李氏土司联姻,便将这“搭手一望,能见之处”的沿江24村当作女儿的嫁妆,陪嫁给环州李土司,这片川土便带着川妹子特有胭脂气息陪嫁过江到了云南,成了云南的疆土。后来,为了这片胭脂土民,自土司的后代反目,并与武定万德的那土司勾结甚紧,几次兴兵伐讨;为防患未然,环州李土司在金沙江南岸的故天云天险垒石筑墙,兵丁昼夜防守,又在万松山的制高点挂悬一口声向最远的铜钟,早晚鸣钟,震慑江外28村……既成事实的姜驿,最终让自土司“赔了夫人又折兵”。
看嫁妆,走姜驿;走姜驿,看嫁妆,我们选择了与云南最近,与东海垂直距离最近的太平黑者。
由江边到黑者,走陆路,乘车30公里到姜驿,再翻山越岭,徒步穿行30多公里的山路即到;走水路,沿金沙江航行30多公里即可到达。
等车,车不来;等船,船不开;江边这个红色渡口,让我有一种受困的感觉。
幸好,我们很快就坐着快艇离开了。
玩了大半辈子的山,方经一次水,那种感觉真是美妙。
对于金沙江,云南武定环州李氏诗曰:
金沙原不比鸿沟,
梦断天涯古渡头。
浪涌金沙千百石,
绿波万里入洋流。
站在元谋江边这个红色渡口往东望去,初涨桃花水的金沙江依然泛着绿浪,波光鳞动,层层闪闪,急速奔流,烟波浩淼。两岸连山多缺处,缺者成峡,连者成峰,有序替叠,隐隐约约,望不到头。偶尔,云过狭江,闲情泰若,悠然自得……
山水汇聚的金沙江,该就是雕塑两岸威仪群山的锋利钢刀了吧?
人类对金沙江的探索、认知越来越精确、透彻。
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那你定是女人了,对吗?
可你是否就是南方人的母亲,你有你不为人知的乳名、童年、丰乳翘角的青春年华和苍颜鹤发的未来?你是否已从娇柔、忸怩中走入妩媚,正盛装走入婚礼殿堂,来母仪天下?两岸苍老的纤夫古道,是因你载舟的胸襟才一凿凿敲打开通的,对吗?那些远离水岸,甚至举家搬迁的人家、村落,又因你有覆舟之能而远避了,对么?
如果不是行在江水之上,我又怎能这般恣意痴想?
快艇怒吼着离开这个红色渡口,我的心便紧随着金沙长水一起起伏,一起荡漾,一起欢歌,一起愁苦。金沙江以它宏伟的气势,驮着我们这艘快艇顺江漂流,如同阔绰的小溪驮着一片落叶那么轻松欢愉。
惧水的我,起先只能坐在艇尾,神情紧张,左手紧攥着艇杆,右手紧握那件橘黄色的救生衣,动作呆滞古板地举目环睹着两岸褐色静默的连山。
然而,母亲般的金沙江,你让我错虑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也让我错过了好长好长一段壮丽的江景。
我对母亲河抱有怀疑了是么?
行至半途,我始舍下那堆橘黄色的浮物,挤过人缝,伫立在高翘起来迎接风浪的艇头,让江风迎面撩拨我飘飘的襟发,让江浪亲吻我干涩的脸颊,让溅起的水珠飞打在我的身上,也让两岸所有的险峻山峰、幽深峡谷、卵石沙滩、岸上村落、惬意牛羊都一起朝我涌来……
江有何旷,心有何旷;水有何怡,神有何怡,我的愉悦如同江水奔流,畅快写意。
此行正是春交夏接的时候,万草初萌,千木已荣,就连江岸高擎的一株株攀枝花也已将灼烈的绒花凋零成燃烧的江石,换上了准备迎接风雨江潮的铮铮铁杆和宽硕的叶片。沿江两岸,江水半清半浑,浊浪拍打着江岸上的石头,哗哗作响。江风的灼烈与雪山江水的清冽形成鲜明反差,让人在愉快的旅行中肢体得到爽逸,心里得到快慰,精神得到超然,灵魂得到荡涤而惬意无端。
江水缓急,诉说出两岸连山的脾性与理念,看江即可懂山。
在江上飘流奔荡,水的胸怀折射出山的胸襟,山的理念往往让水来实施,这就是传诵千年的智水仁山了么?
若两岸山宽地阔,江面便自然开阔,江水也平滑如镜,回旋着道道清波,如一条驯服的巨龙,可它只要稍稍扭动冗长的身躯,我们的快艇便会微微颤抖。我极力俯视着变化无常的江面,发现江水很有规律地荡动着,柔柔的旋涡似江鱼吐泡,一环扣着一环。这样平滑的江岸,往往沉积了大小不等的沙丘,沙丘之下,即有可能是小小的港巢,或一只,或三两只的乌鸦船在水面上荡漾。
沿江飞漱,两岸或有江樵划船捞柴,或有渔舟撒网,或有黄牛黑羊江边呷浪……
啊,一江之水,不知你养活了多少生命?
可有时,你像暴怒无常的粗汉,恣意宣泄你的脾性。
此时,江上混大的人说:可以玩山,不可欺水。
若是两岸连山任由性格对峙,剑拔弩张,江水流过,脚步匆匆,兴起一峰一峰的巨浪,让快艇上下震荡,激起的水珠水帘也翻卷飞溅,抛向空中,落砸下来,湿了衣裳,让人心志恍惚。
江水急湍奔涌,江岸便滞下性格倔强孤傲的一堆堆顽石。江滩之上,乱石交错。往年江水退去,露出如浇灌柏油的山石,在阳光下发射出如铁的光泽;江水改道,江心便滞下偌大的沙丘,沙丘上,可以把玩的江石堆积无数,闪闪烁烁,熠熠生辉;洪水退位,江岸则更多布满形状各异,大小不等,色彩纷呈的卵石。
如果不是行在江水之上,烈烈江风会把你点燃成一株手执烈焰的木棉。要不,江岸沙砾上的一丛丛草,怎会枯黄焦萎,一天天焦渴等待着风雨,等待着江潮?
快艇在江面行驶不到一个小时,江岸突然出现一片难得的绿地。我们到了红军北上的第二个虚设渡口——白马口。
泊艇上岸,寻一家熟人坐下纳凉,小酌轻杯,然后继续朝着江下的黑者前行。
快艇刚一离开这个白马过江的渡口,炎热的江面突然凉爽起来。熟悉江情的人说,就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雨点便急促而下,箭簇一般射向平静的江面,江面顿时开满了无数朵细碎的江花,煞是好看。
细雨中漂流在金沙江上,刺激、惊险,情调别然,给人玩不够的遗憾。
从白马口沿江下行八、九里,快艇就在江面突然停止怒吼,在平滑的江面上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慢慢靠向北岸。
黑者,到了。
上岸,红色卵石堆满江岸,我们山羊一般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觅路径上,几株高大的桉树在卵石中伫立着,树间隐约出现一片低矮的盒式建筑,朴素中透出难见的美丽。
走在色彩斑斓的卵石村道上,便有犬吠传来,人语传来,琴声传来,歌声传来……
我是跟着两个琴师和一个酒鬼进黑者的。
避犬吠,循着琴声歌声,我们拐进了一院墙上醒目写着“常常喜乐”“生气却不要犯罪”“不可含怒到日落”的土掌房。
我们立刻被一群年轻人团团围住,并声声喊我们“老师”、“老师”。20来个年轻人,白天挤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土屋子里唱诗练琴。到了夜里,男女两屋子分开,一律打地铺。
幸好没带女同志,我们四人很快被安排在一间隔着男女学员土屋子里,两人共挤一床,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开始了与这般年轻人朝夕相处的四天时间。
一进黑者,我就觉得这是我该来的地方。
明显,我们的到来给他们带来许多快乐,他们歌唱的声音洪亮了,吃饭的时候也有笑声了;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有序起床,自觉地进到那间屋子里,从“哈里路亚”开始,然后唱诗、祈祷,直到齐声“阿们”之后,他们方带着笑声歌声走出屋来,张罗早点,并一碗一碗亲自端送在我们手中。然而,对我们这些从灯红酒绿的世界中刚刚走入的人来说,每餐一碗淡淡的白米粥,也是难过的一关啊。
吃完米粥,他们便又自觉进到那间屋里候着,当值的学员便来到我们面前,很虔敬地问:“老师,今天上什么课?”
“上午声乐,下午器乐……”
咿咿呀呀,他们摇滚式地拍手而歌与虔诚抒情的基督音乐有些走板,于是我独自出门,逛逛黑者村去了。
黑者村百分之九十人家都是土掌房,趁着早上凉爽,人们三三两两去金沙江边挑江水,澄江水。村头唯一一间瓦房,就是黑者小学,一个外地老师教着10来个学生。一师一校,生活艰苦。老师一边生火煮饭,一边对着里面的学生吼:“大声读书!声音再大一点!”学生就在里面放开喉咙去读,读书声掩盖了老师的煮饭声,却因人小,书声始终压不过那边传来的唱诗声和练琴声。
下了两节课,学生就跑操,操一跑完,学生们就提着大小和颜色都不相同的塑料瓶,奔到村旁一条水沟里提水。我说:“你们要提去做什么?这是硝水,吃了要拉肚子的!”
“给老师洗碗!”他们边笑边说,上课去了。
黑者,几乎家家都用金沙江滞下的巨大卵石来垒砌猪圈,猪圈上面用土坯直接建盖厕所,厕所门只垂下一块布帘来遮羞,帘上不标男女,厕坑直接通入圈里,人上厕所,猪便在下面打歼灭战。20几个年轻人和我们共用这样一口厕坑,上厕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有智慧。
白天教练器乐,什么架子鼓,电吉他,电子琴,二胡都有,声响嘈杂地交织在一起,与这静谧的环境极不相称,于是,我又独自到金沙江边去捡江石,玩江水,听江涛。最有趣的莫过于赤身裸足地走在江边滚烫的卵石上,忽又将滚烫的双脚插入雪凉雪凉的江水中去,然后捧几把江水泼砸在身上,走上沙滩,让阳光暴炒过的沙粒掩齐脚踝,躺在沙滩上,撮着烫手的细沙往身上倾……
石扒子,是金沙江特有的鱼。
据说,石扒子鱼专门生活在江河水清水急的地方,它能用嘴巴紧紧吸扒在背水的石面,靠清洁石面上的寄生物来生活,因而长不大,仅有一指大小。石扒子鱼尾部脊椎比一般鱼类坚硬,便于在急流中横向把舵,腮下长着四片坚硬的滑板,便于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急速逃生。
躺在沙滩上,我亲眼目睹了黑者人拿石扒子鱼的情景:只一个人,沿着江岸水流湍急的一面走,左手提着三角捞斗,布于右手前方,右手慢慢探入水中,将急流下的石块用力一掀,石扒子鱼便遁入布好的捞斗里了。
每次吃饭,培训处的老张都知道我们离不开酒,便将我们与学员一墙分开,有酒有烟。我从江边回来的当晚,菜桌多了一碟泥鳅模样的东西,拈在嘴里咀嚼,硬、翠、香都比泥鳅好得多。
他们说,这就是石扒子鱼。
相处中,我渐渐了解了他们。他们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四五岁,年龄大的也只刚刚嫁人或立户,她们分别来自姜驿的各个村委会,也有的来自马街、四川和版纳的。我问:为什么集中到这闭塞的地方?她们说,别的地方没有这么宽敞的场所。我又问年纪最小、最快乐的一个女孩:为什么天天都这么快乐?怕我听不懂,她用别扭的普通话说:“人不快乐,就不能活。”
狗寂寞的时候会唱歌,人寂寞的时候就一遍一遍爬格子。你判断别人的同时,你也判断了自己。这样看来,这个世界还真藏不了什么。
相处多了,我甚至还能记住她们不多的名字:如,最小的文江妹、美女牟成兰、胖子李惠、高个子杨文凤等等。
吃饭吆苍蝇,睡觉吆蚊子,天天与犬吠、江涛和琴声为伴,顿顿以白米粥、洋芋片片为食,生活是清苦的,可他们是我见到过的最喜乐的一群人。
黑者海拔低于元谋马街,也低于江边这个红色渡口,是姜驿乡海拔最低点,白天夜晚都特别炎热,土掌房里,白天像烤炉,夜里三点以后方渐渐凉爽、渐渐入睡。一个晚上,实在炎蒸不住的我们搬到土掌屋顶睡觉,舒服死了,刚一躺下便打呼噜,使整个屋顶都在颤抖。睡到半夜,一场大雨又将我们赶回原来的土屋子里。
第二天早晨就雨过天晴了,黑者就像冲淋了冷水澡,舒舒服服,清清爽爽。靠天收的农人早早就拉牛扛犁,赶往自己的地里去,或种花生,或排白薯;为了一睹姜驿这块陪嫁而来的胭脂热土,我花尽三个小时爬上村后那座大山。炎热的气候加上暴晒的太阳让我几天来吃进去的盐完全又浸出体外,爬到半山腰,身上已无半点水分。此时,我发现山羊的脚迹与粪便在山路中渐走渐密,路也渐走渐宽了,我的希望来了,就这么一抬头,前面不远处有一片红色的残垣断壁,分明好像又是一座土掌房围就的村子。希望中夹杂着失望:会不会只是山中的羊棚?不管了,有羊棚就一定有人,有人就一定有水,没有水,我怎么去姜驿?又怎么回黑者?
走近那片红土,我的失望与希望一起实现了。
这是一片肥沃的热土啊,残墙破壁外的土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羊粪,就像晒场上晒花生;残墙破壁间孤坐着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
我问:“老叔,家里有没有水喝?”
“有,有……”看着我满头大汗,脸也被太阳炙得发红,老叔把我领过巷道,来到他的土掌屋门前,犬吠便从门缝里传来。
老叔一推开门,三只猛犬便向我扑来。
老叔走在最前,一把挡住最小一只猛犬,把我领进屋里坐着,说:“热水没烧,要等一下;凉水缸里有……”
我说:“这么热的天,就喝凉水吧。喝凉水,好赶路。”
老叔用一把大葫芦瓢满满舀来凉水,递给我,一边听我咕咚咕咚装水,一边说:“其实,我们苦水箐的水是这片地区最好喝的水。”
确实,比江水凉,比江水甜,这是我到黑者以来最好喝的凉水。
满满一瓢儿凉水下去,我的精神终于复苏过来,问:“老叔,其他人呢?”
“都搬迁到热水潭了,现在,大村还有一个老头和我一样,舍不得这片土,舍不得这群羊,舍不得这眼井水,就留下来放羊,等几年儿孙富了,我们也要搬过去的。”
接着,老叔又端给我一大碗土蜂蜜。喝进凉水,吃下蜂蜜,我心里真的嚼不出苦水箐的水苦。
看我站起要走,老叔就问:“刚才听你说要赶路,这个时候了,要去哪里?”
“本来想爬过身后的重重大山,去姜驿看看……”
“从这里到姜驿,我们走,也得6个多小时;你就不一定了,要么下黑者,要么和我住上一宿,明天一早上路……”
看着身后的九重连山,对姜驿这片“搭手一望”之地,我退却了。
人是一群靠情而生的动物,我们要走的那天早上,黑者的姑娘们全都解散发辫来洗头,她们人人秀发盖腰过臀,在我们面前形成一帘帘鲜亮的黑色瀑布,我分明感觉,这是她们挽留我们的唯一方式。她们虽然还五音不全,可她们的喜乐,她们的执著,以及对外面浮尘世界丝毫没有盲目倾倒,似乎让我的心也丢失在了黑者。
离开的时候,我频频回首,默默在心里说:“黑者,白也”。
才几天时间,由于金沙江源头区域气温猛增,雪山溶水,金沙江泛洪期到了,水位突然上升,江水突然汹涌,江涛很大,甚是吓人,金沙江水运也突然传下禁令:快艇和木船一律不得下江。
对金沙江的泛洪,环州李氏也有诗云:
万水攸同台山沟,
流经蕃土说源头。
浪涌金沙潮击石,
潇湘一派会此流。
金沙江水道封航了。
由黑者翻越身后的重重大山到姜驿坐车得两天时间,我们只好悄悄地登上来时的快艇,逆浪溯江赶到白马口,登上大船……
再次别过江岸上的古驿道时,我心有一种侥幸:不管在川入滇,姜驿都还是祖国的疆土,子民还是祖国的子民;我想,不会有谁再暗谋着把中国的某一片疆土陪嫁到国外去吧?
要真到那时,我们依然要涉海渡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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