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恩天（满族）

不想失去的记忆

1、出发

　　说心里话，在冬季去森林中采风，一直是我渴望的一件事情。这次终于成行了。

　　清晨，接到朋友的电话，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心里很着急，连忙做了一些简单的准备就出发了。赶紧约了另一位大学教授的朋友在另一个城市汇合，一同前往。一边坐车，一边用电话安排一些事情。等我到达要汇合地点时，朋友也已经准备就绪。于是，向密林深处进发！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在中国最北面的小城———根河市。在这个被大兴安岭的绵延茂密的森林簇拥着的小城所辖的原始森林里，就生活着中国现存的稀少民族———鄂温克使鹿民族。这个极尽濒临消亡的弱小民族，一直是我的牵挂。虽然夏季也曾经拜访过这里，但是在寒冷的冬天还是第一次，心里多少会有一些畏惧感。以往的拜访都是很随性的、旅游似的观光。与这次拜访有着天壤之别。这次，是专程去拜望那里的德高望重的鄂温克族老人，想了解那里最原始、最本质的鄂温克民族发展的历史文化和最具有代表性的本民族固有的人文文化。一直都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落日的黄昏》就是关于这个民族的故事。

　　车在茫茫的草原上飞奔，卷起雾一样的雪花留在身后。春天对于这里来说似乎还没有温暖的概念，依然是雪雾弥漫，天空蓝得纯正，草原洁白地延伸到了天边，放眼望去，在天际的尽头，与地接壤的地方没有清晰的界限。被一片很厚的灰朦所笼罩，并且腾起很高，一直到了需仰望才可重新见到天空的样子。已经没有盛夏季节那种大地与天空泾渭分明的界限。

　　天公作美，风平意暖。本来这个季节是风的天堂，草原上的一年中立春之后，雪未消融之前，就开始了大风弥漫的时期。而且这个时期的风很有特点。已经没有了方向，是通常牧民们所说的“拧劲子风”，不像冬天那样一直都是刮着西北风。这段日子，人的身体被风抽得干燥。嘴唇都要出现一些细小的裂痕。那种冷已不像冬天那样让人感到舒畅了。

　　车子很快就要通过额尔古纳了。额尔古纳是蒙语“奉呈、递现”的意思。这里的天空要比前面经过的地方清澈高远，草场也宽阔平坦。在草库伦里悠闲地吃草的牛羊，热气腾腾，身上结满了霜。这个冬天真的很冷。但是，看着他们惬意的样子心里很为它们能顺利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而高兴。困意在这个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同去的伙伴安静地看着远方，时而会说一些不着边际话。

2、相聚

　　远山已经逐渐清晰了，虽然还没有绿叶嫩芽的鹅黄色。但是，寂寥的山林在茫茫的雪原中像挂着一个巨大的屏风。隐约中透着神秘。

　　下午四点十分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中国最北面的小城根河市。接待我们的朋友宋老师早已等在那里。话没多说几句，直接奔向敖鲁古雅乡。

　　原以为敖鲁古雅乡的新村要离市区很远，但是真坐上出租车没几分钟就到了。在离市区不远的郊外。三面环山，最北面是一块开阔地，两面的山峦对峙着，最近处离居民点也就几百米。这是一块相对比较开阔的地方。

　　敖鲁古雅乡原来是在大兴安岭最北部的原始森林里。考虑到这个即将消亡的民族生活条件异常艰苦，还有为了他们的后代的教育问题，经过政府决策将整个部落都统一搬到山下面来了。最后的选址选在了这里。妇女和儿童都生活在这个由政府统一修建的移民新村。

　　一进村口，矗立着本民族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筑——“撮椤子”形状的大门很抢眼。最中间的建筑是乡政府。都是统一用大兴安岭最具代表性的落叶松木板装饰的外墙，显得古朴而又庄严，由南向北错落有致。两户人家为一栋房子。房檐向前后延伸着，有点像南方地区硕大的遮雨雨达。住房是复式小楼，分上下两层，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是，屋内的陈设一应俱全，显然是有计划做成的示范性建筑。

　　接待我们的鄂温克老人是德高望重的老巴姨。老巴姨的名字叫芭拉杰依，已经七十岁高龄了，精神矍铄，步履轻盈，听见我们的敲门声，满脸堆着慈祥的笑容。虽然饱经风霜但气色很好。原来心里的惶恐与拘束在见面的那一刻荡然无存。屋内飘着炖肉的香味，让人顿时垂涎三尺。也许是路途遥远的缘故。被这香味惹得肚子嘟嘟叫。

　　欢迎宴会很快就开始了。在家里的感觉真好，我也很久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家庭盛宴了。宋老师同时还邀请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鄂温克老人老道的女儿土狍夫妇参加。老道的女儿土狍在他们这个民族中辈分很高。在年轻一代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也是个著名的鄂温克歌手，思想很有见地，也是这个民族的活历史。是重量级人物。谈话从这个民族现状开始的。

3、无奈

　　目前，他们自己所掌握的纯正的鄂温克使鹿民族血统的人只有六十几人了。这里是指使鹿民族的这一支鄂温克民族。所以随着经济的发展，好多新一代的鄂温克民族已经在选择别的出路。应该承认这几年这个弱小民族在各级政府的重视下，生活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随之也带来原始文化的逐渐消亡。新一代的鄂温克民族已经在逐渐远离了山林，生活在城市里面了，他们对原始部落的生活和习俗已经淡忘了很多。这对于那些经历过这个民族变迁的老人们很有一种无奈的伤感。他们想拯救他们民族的原始文化。可是，本民族又没有人来承担，这是他们最着急的事情。老巴姨再三鼓励我们这几位想为这个民族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的学者、作家，她会提供一切帮助的。他们想把属于他们本民族最具有代表性的宗教的、人文的、历史的、美术的、狩猎的、饲养的、编制的、手工的、诗歌的、民俗的等等文化留下来传给后人。让这个曾经的弱小民族还能够在相关的书本上看到那曾经属于他们的文化。那是历史的见证。

　　看到老巴姨那无奈的眼神，和对本民族文化即将消亡的无奈，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悲伤。老巴姨是鄂温克族中很少学习过汉语言的老人，她能阅读，写字，是一位很了不起鄂温克族知识女性。她老人家是个退休职工，这在他们民族中也是不多见的文化人，因此，她很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因此她的子女都很有文化素养。大女儿在中央美术学院毕业，是本民族很具代表性的民族画家。可惜英年早逝。她的儿子也是一位很出色的画家和诗人。他的诗作悲怆苍凉，对本民族的忧患意识很强烈。在无奈中失落着；颓废着。在那里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这个民族的坚韧、果敢、善良、诚实的品格。还有那些在生活中充满了智慧的语言。既幽默又具有生活情趣。简直是在相互交流中碰撞出来的语言艺术。这种语言艺术的提炼，简直是智慧和语言的完美结合。在这里没有粗话，没有虚伪的吹捧，只有相互之间的调侃，每个人都是智慧的创造者。

　　喝着美酒，唱着最原始的鄂温克民歌。仿佛眼前点燃了一堆篝火。大家的心都围坐在周围，心里在歌唱着自己的生活。对着大山；对着树林；对着祖先留下的鹿哨；对着那些神秘的岩画；对着篝火；对着萨满的神舞；对着雷电；对着呦呦的驯鹿；对着苍茫的夜空；对着闪烁的繁星；对着月亮女神；对着不落的太阳……那悠远苍凉的长调，在寂静的敖鲁古雅的夜空中回荡。

　　土狍，女神一样清澈的眼神，纯洁地像天使的眸子，在夜空中闪着光芒，让天空的繁星羞红了脸，躲进了云朵里。那古老的情歌哟，是一对相恋在树下的情侣，在互诉衷肠。我听懂了，真的听懂了。这是土狍给我们唱鄂温克长调时我的心境。

　　土狍，有着高贵的鄂温克族血统，从小受过很好的教育，在音乐方面很有造诣。可惜因为民族习惯和生存的需要，她一直生活在大山里。在她的眼神里我读到了很多：有对生活本身的渴望；有对现实的迷惘；而更多的是无奈和对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生活毕竟要继续。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她对我说的最多的是：想进录音棚，把自己的歌声留下来。那是鄂温克最具震撼力的歌唱。能穿透时空的隧道，能把那远古的鸟鸣引到你的耳畔，让你能感受到那来自远古的天籁之声。那是仅存的最后的音乐，只属于这个民族的声音了。我的心有些悲凉，我为这即将消失的音乐而悲凉；我为这即将失去的文化而悲凉；我为没有人来尽心地拯救而悲凉！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尽管如此，我仍然会尽我所能来拯救这个民族该留下的一切文化遗产。让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同样为他们的民族而感到自豪！

　　老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鄂温克族长者，是鄂温克民族的活化石。这个老人家性格特点非常鲜明，从不讲汉语言，和别人交流除了俄语就是日语其次是本民族语言。不喝酒是不讲话的，喝酒喝到了兴头才会引吭高歌，还会跳起鄂温克民族舞蹈。老人家出生在俄罗斯的贝加尔湖畔，随着驯鹿的迁徙来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的额尔古纳一个叫奇乾的地方，由于那里不适于驯鹿生长，后来慢慢地迁移到北部原始林区，在哪里扎下根来，开始狩猎和放牧驯鹿的。老道年轻的时候是一位好猎手，有着骄人的狩猎记录。在密林中一天行百里路象家常便饭。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一切生产生活工具都要自己来做。因此，老道练就一手好绝活，他的桦树皮船；鹿哨；打刀；还有制做各种桦树皮生活器皿都是他的拿手好戏。要是没有他，这些绝活就要失传了。随着老道年龄的增大，他的内心很挣扎，力不从心，只好听之任之了。看着他满眼忧伤的样子，我的心顿时失去了生机。老人家的内心是一种怎样的感触呢？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我能感觉到：对未来的迷茫同样在困扰着老人家。他不知道他的子孙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他不能左右他们的生活了。那种放不下的忧伤，只有老人家自己知道。由于老人家有些劳累，加之老人家不善汉语，因此，此次没有过多地打扰老人家。不过我下定决心，一定找机会和老人家长谈一次，我想了解一下老人家的内心世界，那一定是一部史诗般的经历，是鄂温克民族的灵魂！

4、拯救

　　在亲身感受到这个民族最真实的东西的同时，我开始思考，鄂温克民族迁徙到大兴安岭原始森林的使鹿部落也只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在这短暂的民族发展历史中，由一个原始社会的社会意识形态，一下子过度到社会主义社会，这个发展历程让这个民族的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空前的强化，他们不得不适应新的历史发展环境，他们别无选择。在这个弱小的民族心理从一开始就承受着被遗弃的担心中。这里指的是这个民族固有的、具有拯救价值的属于本民族独特的驯鹿文化。特别是随着国家有关对这个民族未来的生存考虑，提供了很多优惠的政策和措施，这在生产生活方式上改变了他们固有的思想观念。这从国家投入大量的资金建立生存条件比较好的统一的民族居住场所可以说明这一点。让这个民族能尽快地适应新的生产生活环境，改变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适应融入群体生活的社会环境，让他们的下一代改变思想观念，走入现代文明的快车道，这不乏是对这个民族未来发展的权宜之计。

　　大兴安岭的生态环境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也曾经遭到人为的超量采伐，原始森林遭到很大的破坏，那么，对鄂温克这个靠放牧驯鹿为生的民族来说，他们的生存空间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那么最终走出森林是这个民族的最终选择。

　　近年来，全国知名的学者，民俗学家、艺术家、作家、各种媒体。都在关注这个即将消亡的使鹿民族文化。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岸》的描述，多少对这个民族起到了呼吁的效应。在某种程度上在全社会引起广泛的关注。艺术作品我们不强求其真实性，在艺术的再创作过程中，向人们展示了这个民族曾经的故事，他们的经历，这已经是对这个民族最大的支持了。还有台湾著名画家、作家、诗人、学者席慕容女士的来访，更加凸显对这个民族的关注，席慕容在牧点上与鄂温克牧民举杯共饮的场景一直都给这个民族留下美好的回忆，性情大气狂放的性格，还有对这个民族的悲悯泪落群山。用诗歌的情怀写尽对这个民族沧桑历史的怀念和希翼。

　　鄂温克使鹿文化，它具有其他民族无可替代的独特性。它的长调、绘画、特别是最具民族特色的皮画、还有桦树皮工艺品，已接近失传。这是这个民族最无奈的放弃。一旦失去这些根植与这个民族灵魂里面的精神财富，那对这个民族将是致命的打击。他们的后代将失去本民族的文化传承的根基。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就像人没有了灵魂那样成为天上的浮云飘荡在空中。失去了最本质的东西，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一种悲哀。

　　鄂温克使鹿民族的下一代最具代表性的一群年轻人，他们有文化，有思想，他们在担心本民族未来的同时，也在悄悄地改变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为了生存，暂时仍然还是放不下那日夜相伴的驯鹿群，那同时也是他们生存的资本。在他们忧郁的眼神里，能让人感觉到暗淡和忧伤。对于拯救本民族文化上面，他们也很无奈，自己民族的能力有限已经不能承担起传承本民族历史文化的重任，他们期待那些真心关注这个弱小民族的学者、艺术家、作家来拯救这个民族即将失传的民族文化。这是一个系统工程，已经有好多有识之士做过；或者正在做这项工作。这是这个民族的一大幸事。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自然法则，谁也不能违背这个自然规律。对于鄂温克使鹿民族来说同样适用。面对这个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人显得何其渺小？拯救这个民族的文化是有识之士的责任。随着经济社会的不断完善与发展，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民族的未来是光明的。即便是生产生活方式有所改变，那也是遵循自然发展的规律。

 　　尽量保留属于本民族特色的文化特征是他们的渴望。把最优秀的文化传承下来，让子孙后代能有归属感，把根留在这个民族的血液里。就像滚滚的额尔古纳河千年流淌，诉说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传说。

　　绿波荡漾的大兴安岭！将永远流传着他们的故事，讲述着这里曾经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