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刘志成的散文中，西部是永不改变的主题。与东部地区相比，由于独特的自然生态环境与社会人文环境，西部这块地域保留着较多的原始生命力，艰苦的自然生态环境在制造异乎寻常的困难同时，也铸就了西部人非凡的生命力。独有的生存地域，平凡的生活阶层，作家淬去浮躁与世俗、沥尽浮饰与浅薄，在作品中，将西部普通百姓那种命中注定无法逃脱的生存苦难和艰辛的生命磨砺呈现出来，不停留于“命运”的逆来顺受，而且走向崇高与博大——这里的人连同周围的黄土大地，衍生着原始的生存欲望和强烈的生命意识，共同筑起了苍凉、雄奇、广漠、奔放不羁的审美意象。苦难之为主体精神的脉络，笔下的主人公时时迸发着慑人的孤独感、生命的无助感和苦难感，作家将浓厚的忧患意识、沉重的悲情意识和强烈的命运意识深深融入其中，在总体审美中升华出崇高的悲剧感。

  一、苍凉的生存意象

  艰难生存于这片荒漠土地的人唱出的歌是苍凉、凛冽的。

  远古沙场，悠悠岁月，多年生于此的人们在与大自然的挣扎中，锻造着他们的肌肉和骨骼。“做饭取暖，须到百里外的上游，靠牛车运取。当地有民谣曰‘一冬半春为炭忙，年三十拉炭在半路上’，‘水如油，炭似金，要娶婆姨攒三冬’所以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河的发洪季节。”这究竟是多么艰难的生存状态，多么顽强的生命渴望啊。在作家笔下，生存环境的悲苦不仅仅是生计问题，更有精神意识的磨难和桎梏。站在生活的内部，感受着近似窒息的残酷和无奈。“他们正急切而紧张地站在滂沱大雨中，渴盼着那渗透着幸福与悲酸，胆量与技艺的冷峻时刻到来。”极度艰辛生活的无法选择，高原人孤注一掷，经受着煎熬和磨砺，在与自然的较量中，“隐伏在洪涛中的二牛”消失在这“浩浩奔腾”疯狂野蛮的洪水中。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生活在此的生命显得是如此不堪一击。作家毫不掩饰失去至亲的焦灼无助的心境：“二牛爹也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眼眶里蓄满两池浑浊的泪雨，但始终没溢出来，只是默默地站着像塑雕一般。”江河无语、大地无言，痛彻肺腑的绝望极致只剩下无言的凄凉。在独特的心灵体悟与极致的生命感受中，强烈的视觉冲击力阵阵袭来。作家始终在寂寞与苍凉、期盼与拼搏的痛苦里，苦吟着发自内心深处沉重忧伤的歌，一片痴情中饱含着不尽的担忧和无力的孤独。那些忧郁和苍凉的激流，化作永恒的揪心。

  二、血性的生命意境

  抒写苦难，在苦难的咀嚼中体味人生、体味永恒，这是亘古的文学主题。滔滔窟野河，冲击出的并非仅是个体紧张、战栗的“漩涡”，更是基于人类的大苦难奏起的交响，歌唱着西部人从古至今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开拓精神、拼搏精神，及对理想的追求，张扬着西部人不屈的血性和桀骜的精神风骨，传达着作家对人类生存的深深思索和幽幽关怀。《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一文展示了个体生命如何跟自然有了联系，接受了一种命运，诗歌呈现出了强烈的血性感、雄性感。在激战中，“我”也加入捞小块炭的人流，“我至今还记得一入水的刹那，重重叠叠的浪涛像残棱的碎石子往我身上撞，划得生疼，还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涌出的阴冷窸窸地刮着骨头，以未遭任何工业喧嚣的原生走进了我的细胞，唤起了我对原初生命力最基本的感应和臆断。从此，我生命中再也无河，即便有，也抓不住我的激情。进不了我的骨髓和血液……”凝重喧嚣的窟野河，以一种原始而粗犷的气度撞击着作家的心胸，使作家穿透一切浮华弱柔的事物，努力寻求着对生活的更为真实的思考和把握。

  作家所要表现的是千百年来，这块土地上人们艰难的生存状态和所遭遇的打击与不屈。更深层次的，作家是以宏阔的笔触，张扬着一个民族所操守和延续的生命属性，彰显着生命的优越和坚韧不屈。当作家置身于大河汹荡，人群蜂涌的疯狂场面，竟是激情张扬，“舅舅涂满浊泥的肌肉腱子也挤鼓得一圪瘩一圪瘩的。”在作家眼里，此刻闪耀着的大自然砸出来的男性的亢奋、血性的魅力。在刘志成的散文中，高亢雄浑的号子声洋溢着对力的赞美与崇尚。这群“赤裸胴体”的高原人，在背负贫困的跋涉途中习惯了“浩劫”的考验，神情专注地守望着这条河，狂欢似地收获着水蟒狂澜的滔滔洪水挟来的战果。如飙旋卷的洪波里，响彻“一——二——上”的苦涩命运交响，在这次生命的竞技搏击中，充溢着不可阻挡的悲怆的惊喜，咆哮着惊恐的欢呼、回荡着持久的辛酸和哀痛。那个功败垂成的二牛在靠拢那几近囊中之物的片刻，该是欣喜的吧。有过多少二牛啊！然而，在这片土地上，这条呼啸着的冷漠着的吞噬着的馈赠着的“河流”却是他们举步维艰生活的恩赐，这条河流究竟见证了多少血性的生命。

  三、沉重的悲情意识

  在作家的笔下，时空的清冷、精神的孤寂、存在的无奈，面对这些，总是渗透着与世隔绝的辛酸和浓浓的沉重，站在悲情的制高点，这个西部汉子在自己对生命的体验中注入了无法排遣的扼腕的惊叹。我们触摸到了作家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和极力张扬的强悍的民族个性和精神气质。“我清楚用生命和生活对话的他们，从浊浪里饮下了日子的困顿，从浊浪里咀嚼了火光的温暖。也许正因地域的封闭和物质生活的滞后，他们才为我们的民族守护住了这份有土地气息的憨朴、坦荡……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灵魂的颜色。我深信面前的这一群捞炭人，置身于这种古老而深层的纯朴里，比置身于钢筋水泥筑就的蜂巢里的我要充实的多。尽管他们面对贫困而我们面对繁华。”这样的文字是浑厚而悲壮的，浑厚中渗透了沉重的历史意识，悲壮中涂抹着冷峻、苍凉的人生色调。作家常常在作品中将西部人沉痛、悲苦乃至于艰辛的人生叙写为一种伟大而不朽的悲剧精神，一种激越昂扬的崇高意识。朱光潜指出：“悲剧是人类激情、行动及其后果的一面放大镜，一切都在其中变得更宏大。”[1][P88]作者通过对这些普通人物命运的冷静讲述，无不在诠释着他对生命意义的深刻体验与独到感受，“哭了笑了都在庄稼人的脸上，死了活了都在窟野河上”。悲凉心境浸泡着的荒凉河谷中，沉沉飘来苍凉信天游，诉说着这片黄土地的宽厚仁慈、冷峻狞砺，记载着曾经的生命之歌，清脆的童声纠结着苦痛的音符，凝结了人类的沮丧与艰难。作家以一种悲凉、感伤、忧虑的沧桑情愫拥抱着体察着人生，对自然、人类、社会表现出一种感彻肺腑的忧患与终极关怀。

  四、升华的悲剧精神

  从美学意义上说，散文悲剧感就是产生于那种充满艰辛、苦难、死亡的与自然灾难的搏斗之中。假如没有艰辛、苦难、死亡和自然灾难，也就不会有历史、不会有人生与社会，人类对历史的伟大创造和对自然的强大征服也就无从谈起。悲剧美感的产生，与散文的思想深度和散文的情感力度有着较大的联系，我们透过作家笔下苍茫雄浑的情绪旋律，看到西部人与所处的严酷环境进行抗争的精神闪烁着悲剧性的光芒。

  悲剧是社会生活中的人们在为心灵自由理想而奋争时，因为主客观因素的妨碍、阻挠而发生冲突并遭到失败或毁灭后，人们凭借一定的人生态度而产生的审美观照和审美升华在文学艺术中的表现。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难相信，人类任何民族在漫长的历史文明实践活动中都会有心灵自由理想的失败或毁灭，因而也会有人们凭借一定的人生态度而产生的审美升华在文学艺术中的表现。

  中国悲剧的主人公在悲剧冲突中往往处于被动地位，他们多是让命运或邪恶力量找到自己头上，最终惨遭不幸，甚至化为一抔黄土。然而作为人类审美表现形式的悲剧精神并不是一般悲伤痛苦的简单泄露，而是人类心灵自由理想遭到毁灭的审美升华，是人类心灵审美自由象征的最高级表现形式。所以，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无论是从效果巨大的方面看，或是从写作的困难这方面看，悲剧都要算作文艺的最高峰，人们因此也公认是这样。”[2][P350]美国美学家苏珊·朗格则说:“悲剧把人类生命戏剧化，使之成为潜在而又完结的人生。”[3][P407]某种意义上说，文学艺术的悲剧精神最能集中体现各民族的审美文化心理、人文艺术精神和文学艺术实践活动。所以，悲剧精神，用行动来抗争，高蹈激越。

  狂流中流淌着激越的悲情之歌，生命舞出了澎湃的节奏，谱写出经久的音符，生存的价值、命运的追求不曾放弃，即使失败，也能缓缓吟出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意识，这正是一种悲剧精神的张扬——生命和苦难的深情赞歌。浓重的苦难生活环境，透视着人物命运的悲痛情愫，引起震撼心魄的“怜悯与恐惧”。当那些西部的生命开拓者满怀希望来融入并征服这片土地的时候，发现了灵与肉的双重煎熬，正是这种荒原和历史的伤痕衍生了作家深刻的悲情意识，蕴育了作品的悲剧及悲剧意蕴。作家独标的生命意识和生命体验，再次诠释了传统的悲剧意识和悲剧理论，并融入了时代的音符，深化着整个作品的悲剧美学意蕴。可以说，刘志成不仅是西部散文的一个高标，更是悲剧升华的一个典范。

【参考文献】

  [1]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 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2.

  [3][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 傅志强 周发祥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社，1986.

作者简介：

  毋燕，女，陕西西安人，西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现供职于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主要从事文艺评论及美学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