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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苦苦寻找一个人、一些人。我曾无数次在雾都幻想里咀嚼着他们的神秘灵韵,还有他们栖居的美丽桃源。
这个人、这些人在哪里?那里,巫的“呜呜”牛角声回荡过每一座奇峰怪石的耳洞;那里,盐的味道滋润过碧水幽峡里所有水族的肌理;那里,药草的香气迷醉过百鸟群兽或快慢或深淡的踪迹……
有一日,一个偶然。长江三峡的江风吹散了《山海经》漫漫的长卷,从打湿的字迹里打捞出十个人的远古歌声,一个女子的悦耳清音,九个男人的浑厚长啸。
不久前他们从龟卜的卦相里获得一个神秘的卜辞:一座奇峰,一股白瀑。这群远古的智者凭着超前直觉感应出:远方有个生命的桃源。也许,是在一个暮色苍然或晨雾染峡的时候,他们裸臂跣足集体向大宁河的上游出发,或披荆斩棘攀岩附壁,或涉河淌溪,血滴染红了漫峡的枫叶、汗水湿润了空谷的猿啼。他们矍铄睿智的目光穿越重峦叠嶂,坚毅地沿着宁河峡谷向前。一路上不时响起梆梆的木鼓、呜呜的牛角,惊退咆东的熊罴、号西的虎狼。
终于,磨出血褐色厚茧的脚在昏冥的大巴山南麓停下,个个形容槁枯。
“瞧,那山峰!”队伍中的女子惊呼起来,遥指。一座险峻雄奇的峰拔地而起,似剪刀直剪苍穹。九男子中的一人对着初升的星空急占一卜,吉。有星拖着白光划向此峰的西方,在群峰中最雄峻盘蔚的那座山峰的顶空盘旋,随即消失。前方依稀传来一声呦呦鹿鸣,众人疲惫顿消,跨步追寻。一个白色的身影果真出现,时隐时现于星光坠落的地方。
哪里有什么白鹿?定睛看到的分明是哗哗的奔瀑,如白龙矫健出洞。饥渴的众人顾不上失望,赶紧掬一捧于唇边,入口咸味滑舌,回味美妙。啊!盐泉!众人欢呼中环视此峰:苍翠簇拥,牡丹芍药兰蕙遍布,鸾凤歌舞,百兽群处。
“它在做什么?”一只野山羊正将流血的腿伸进泉水,然后神情祥然地离开。疑惑的众人也露出累累的伤痕,掬着清亮的泉水洗涤,钻心的疼后是无比的熨贴舒适。
好一座灵异的山峰,好吧,我们就叫它灵山。我们就此安居,以临河山腰的大小溶洞为天然的家,卜筮制盐,采药炼丹。
二
如何炼盐?他们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凝望着灵山东侧苦思,毒日下的汗滴哧溜一下就被滚烫的石板吸干。灵光一闪,晒干。一日又一日,一次又一次,他们仍跌入失望中,捧着掌心艰难收集的少得可怜的白盐,愁眉不展,竟然忘记了正在火堆上烧水的土罐。焦干的罐随着火星发出的噼叭声惊醒了他们:一大罐子水呢,这样快就没了?对,何不把盐水用来煮干?兴奋地提来满罐的盐泉,柴火烧得从没有过的红旺。
这是一个诞生奇迹的夜晚,白花花的盐粒闪烁着光将他们消瘦了的脸衬托得神采奕奕。他们惊喜地唤醒群巫奔出洞口,点燃火把,敲响咚咚的木鼓,祭祀歌舞,虔谢神的赐福。呜呜的牛角声将宁河两岸的深洞幽谷吹得心痒难安,发出“呜呜”的回音。
在漆黑里沉睡了若干年的钟乳石们的千姿百态被照醒,不死之药丹砂也从红彤彤的火炉里嫣然走出。伐木筑楼,吊脚楼依岩临河歪斜着一字儿拉开;垒土叠石为灶,煮盐的火舌熊熊,烟雾缭绕于宁河上空。盐的味道夹杂着药的香气,就这样不经意地飘向大巴山南麓外面的崇山峻岭、江流河谷、湖泽盆地。一条条盐道在重岗迭巘踢踏现身,或冒着寒意凛冽,或顶着烈日炙烤。纵使飞鸟缩翅惧越处,牛角的呜呜声仍倔强地盘旋其上引路,肩挑背负者不下数千人。
灵山脚下的大宁河喧腾起来了,两岸通明的灯火倾听着各地不同的乡音,惊奇地打量着商贾们兑换食盐的珍奇物品。宁河峡郡不闻纺车木梭绩经辛苦,仍有暖身的衣裳;不见木梨耕牛稼穑忙碌,仍有饱腹的食物……
生无忧赛似神仙般逍遥,若是死了呢?也得寻个好的去处吧?于是,悬崖峭壁上搁置上了一具具不同年代的棺木,居高临下地远眺着过往的来客,在苍鹰的长唳里寂然坐化。即使如此,也别窃笑不死之药的失效。仙人洞炼出的丹砂、悬崖峭壁的崖柏,都曾默默消弭着这方山水的疾病瘴毒。
打望什么?那一个女子和九个男人呢?
聪慧美丽的女子没有拥抱尘世的爱情,她把自己嫁给了这方宝山神水,挂着最后一丝微笑卧在罗门峡的高峰上长久睡去,精魂化成了灵芝,摇曳如她婀娜的身姿。从此,宁河峡谷有了座灵芝峰。这还不能足以寄托宁河人对她深切的怀念,于是大宁河出口东面的箜篌山下捧出了盐水神女祠,香火鼎盛。若是夜阑人静,宁河之畔仿佛可见她临水梳洗的身影;若是朗月挂在耳朵崖的耳洞上,峡风吹响河壁上的观音角发出“呜呜”的长鸣,也许云台观会传来她祭祀时那飘渺的歌舞声。别担忧她会寂寞孤苦,她独自有着自己的幸福,在每一次祭祀时抚摸龟卜解读隐语,在每一次凝视盐灶里的火苗欢欣跳舞,在每一次倾听炼丹的石头梦里翻身说话,在每一次贴脸苍松的金绿茸苔上享受暖意呵护……
同来的男人们呢?他们的子息有的扎根于宁河的吊脚楼,继续繁华着千古盐都;有的沿着祖先们来路时的足迹再次走出宁河峡谷,走进长江,如鱼群般在江峡河谷顺流或溯游,开辟着新的领土。听吧,巴歌楚韵里,他们的身影或铿锵起舞、或翩然灵吟。
三
五千多年,宁河的绿流幽潭与银白色的盐泉同样被血色渲染过,石壁的深处也遗落着中原强权部落的青剑铁戈。五千多年,宁河从寂静走向喧哗,又从喧哗回归到寂静。
峡郡桃源的裂帛声,蓦然抽出,又戛然而止。
千古盐都,今唯剩朽木废石,它衰落沧桑。白色的盐泉依旧哗哗奔泻入碧绿的宁河,如同当初那一个女子和十个男子未抵达前一样,所不同的是,四周森茂的古木、歌舞的鸾凤相处的百兽踪迹杳无。落寞也罢,热闹也罢,最重要的,它还是它自身:那个深峡幽谷里欢奔歌舞不歇止的精灵,不死的活化石。五千年前,五千年后,都如此。
宁河盐场最后的制盐老工人心里揣着解不开的疙瘩,坐在七里半盐街残剩的几间瓦房前摇着蒲扇,叹忆宁河过去的繁华。偶尔有慕名的游客前来寻古探祖,惊醒他们的沉思。呵,其实也没什么,这宁河峡谷随便指一山一石、一洞一崖,都会勾引出他们满腹的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
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走去,不停地打捞出宁河残存的记忆。
二仙山悬崖上,往日炼丹的仙人洞张着被烟火熏黑的大口,吐出一口口寒气,寒不醒洞顶上密密麻麻悬挂着的黑蝙蝠们的梦。这临空飞洞的深处重新藏起千孔万穴,千奇百怪的钟乳石耸立或悬挂,偶有幽泉间滴,形成如层层水田的石洼。洞外峭壁上硬砌而成的陡峭石路、锁翠烟的楼宇、书刻着故事的碑石呢?偶尔可在乱棘蓬草间寻到它们的残骸破骨。一只野羊的尸骨横散洞前乱石堆,旁边的石水缸睁不开失明的双眼。也好,反正再也用不着担忧山那边的身影从附近擦耳岩前胆战心惊的路过。
这里,先前所有踩过的足迹触摸过的手印几乎都被仙人洞一个长长的呵欠震落。
炼丹的古灶呢?炼丹的人们呢?洞口前峰头孤耸的巨石沉默着。小心地靠在它身边,巍峨的南天门山峰的山门紧闭。那把曾打开山门的钥匙被谁捡到?那一个女子和九个男人么?打开的那一次是不是取走的珍宝太多,取疼了灵山的筋骨?这几千年的事情还真是无法说清呵,倒是那两个停船观仙人下棋的打鱼汉子难得糊涂,一个偶然就忘形地将自己和木船留在了悬崖峭壁的桡片洞旁长住。
珍宝取了就取了吧,最重要的是懂得珍惜,懂得感恩。
至少,我看见又有一个宁河的男子曾踏破这里的绿水青峰,呕心沥血地书写着篇篇宁河夜话,将其两岸那些流光溢彩的神奇用掌心攥紧,将散落的古陶片拼合成一个历史的罐,记忆的罐。罐里盛着盐泉及宁河水,荡漾的水光里有着灵巫洞神秘的歌舞、千古盐都的浓浓烟火,有着大巴山撩心窝的夜唱、铿锵的薅草锣鼓……
而今,他也乘鹤追随着仙人西去,谁会捧过他古稀之年仍耿耿于怀的未偿夙愿?谁还会站在宝源山峰顶喊醒群山推峡劈路?
又闻峡郡桃源裂帛,声声痛耳。宁河的寒水翻卷着哀唱痛楚的丧歌。捧着他遗留的《拼陶夜话》以及《大宁河风情》,我噙泪遥望大巴山南麓——
在凤凰、麒麟山麓脚下的吊桥头,那只雕塑的引泉白鹿扬蹄长鸣,呦呦鸣声里峡郡桃源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彻夜未眠。他们用粗糙有力的双手重书先祖们留下的“巫”字:上书一横天,下书一横地,男人们和女人们并肩分站两边,用他们坚挺的身子骨撑出中间顶天立地的那一竖。
选一个特殊的日子,再次齐力敲响宁河之畔石钟山的那口巨钟吧!像五千年以前的那一个女子和九个男人,以古老的幽峡深谷重峦叠嶂为鼓槌,敲出回荡天地千万年的绵长灵韵。
没有宁河峡谷不能承载的苦难与变迁,没有宁河男人和女人挣脱不了的闭塞与贫苦。古老而年轻的峡郡,淡远去的是历史打磨筑建于宁河外在肌肤的痕迹,那些烙印在宁河人血魂和骨骼里的痕迹,必将伴随着他们的生命不息止。
你看,那山不仍坚硬挺拔着傲视苍穹浩瀚黑远的夜空么?那水不仍白绿嫣然奔出深峡幽谷养育着两岸无数生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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