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门关下，风由何时起？风从何处来，又刮往哪里？

  在只能想像触及的远古的远古，也许风曾刮得山奔跑，水飞天，日月星辰偏离轨道胡乱在茫茫宇宙运行，但毕竟没有毁灭掉这人类创造无穷奇迹的星球——如今的地球村落。

  “野马也，尘埃也”。（庄子语）与其说在向风发问或追索，不如说正向历史探望和回溯。

  正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历史也一样。尽管历史有所谓的重演或篡改，人毕竟不能抽身于所处的时代。

  在漫漫时光长河中赶路的人，何处无路？何时无关？

  双脚踩踏出道路，两手捧筑成关隘。远在古老的汉帝国边防线上已高高矗立的玉门关，在古往今来的每个出关者和入关者的眼中，挥不去的是冲天的豪迈，化不开的是无际的忧怨，光荣与梦想同在，磨难和辉煌共生。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关山月》诗里这天纵之句自李白手中挥洒而出，这样的大胸襟大气魄似乎非追根溯源故乡远在西域碎叶城的“诗仙”莫属。但是，王之涣脍炙人口的《凉州词》更胜一筹，悲壮苍凉的情怀强烈地感染和引发着人们对这座古老而神奇的关塞的向往：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早有人对其中的“河”字颇多争议甚或更正为“沙”字，认为无论在凉州还是玉门关，黄河尚远，确乎远在白云间，抬头看见的应为如今所谓的龙卷风无疑，直上云天的是卷地而起的漫漫黄沙。笔者以为舍“河”而取“沙”固然有独到别致之处，但存视野狭隘之嫌，于诗来说有“山”无“河”似将王之涣的大手笔缩略了几分。

二

  在玉门关置身的地带，据史书记载，早在尧时三苗人即活动于此，正为原始社会末期。商、西周、春秋时总称为羌的游牧部落的牛马羊啃啮着这里茂盛的青草。石刀、石斧、石磨等新石器时代的遗物见证了那段久远历史，尤其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发现的玉门火烧沟文化遗址，证明当时已到磨制石器、铜、石并用和开始使用青铜工具的时代。战国和秦，“控弦十万”的强大部族月氏人赶走乌孙人而称霸，直到西汉初匈奴铁蹄席卷河西……

  青铜时代以降，马蹄狂奔，电光火石，狼烟四起，烽火连天，气冲霄汉的呐喊与热血喷涌的搏杀，头顶遥远寒冷的星月也曾止不住战栗、滚烫、痉挛阵阵。

  玉门关，俗称小方盘城，源于蒙语所称“跌烈半斤”，意为方城。“小”相对于由敦煌至玉门关“水路”经过的大方盘城而言。

  黄土、砂石、红柳、苇草夯筑的堡垒，形销骨立的边墙关隘耸峙在敦煌城西北90余公里之远一个挺拔的砂石岗上。东西走向狭长的戈壁滩上，南邻“脑海图”盐碱沼泽地，北靠“洋水海子”水草滩，再北经“贼娃子泉”有长城作拱卫防线，不远处疏勒河故道为天然屏障，紧靠关城北坡下东西走向的一条大车驰道直通西域。关城四周沼泽遍布，沟壑纵横，长城错落，烽燧兀立，营垒、炮台布局森严，一派古战场气势。

  伤痕累累的废墟猛然突兀于所有后来者头顶，裸露出历史乱花迷眼、乌云翻滚的天空。

  那满载丝绸、美玉、葡萄、石榴、音乐、文化和宗教的车马哪里去了？那一队队兵马、商旅的摩肩接踵、喧哗歌舞哪里去了?

  相传，古时西域和田等地的美玉从塔里木盆地经此输入中原，玉门关因此而得名。

  将小方盘城易名为玉门关，还有一个民间传说。

  丝绸之路畅通后，西域诸国的商队络绎不绝经此入关，于阗国的“和田玉”源源不断地运到内地。于阗国王为换回中原王朝的大批丝绸，派一队官兵专事押运宝石，后来出了怪事：驮运玉石的骆驼一进小方盘城，就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押运官束手无策。一经验丰富的拉驼人告诉押运官，须祭礼关神，将土筑的关隘雉堞用玉石镶嵌，关楼大放光彩，关神自会保佑平安。押运官如数照办，果然灵验。因而小方盘城更名为玉门关。

三

  著名的“旗亭壁画”故事来自唐人薛用弱的《集异记》：开元间，王之涣与高适、王昌龄到酒店同饮，遇梨园伶人唱曲宴乐，三人私下约定以伶人演唱各人所作诗篇的情形定诗名高下。结果三人的诗都被唱到了，而诸伶中最美的一位女子所唱，则为并非写凉州而写玉门关的《凉州词》。

  王之涣甚为得意。后人也得意，认为此诗情调悲而不失其壮，是“唐音”的典型代表。

  汹涌澎湃滔滔波浪像一条丝带迤逦飞上云端，白云间缭绕着黄河高迈修远的身影，插入群星的万仞山下，一片孤城升起人间的袅袅炊烟，同时夹杂着冲天的刀光血气。一座漠北孤城，是戍边的堡垒，其中必有征夫的离愁别绪弥漫其间、挥之不去。

  “一株新柳色，十里断孤城。为迎东西客，长悬别离情。”（刘皂《边城柳》）

  孤城是一座贮满离人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绪的孤城。战事兴，诗家兴。孤城无处不在。“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杜甫《秋兴》）；“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王维《送韦评事》）

  春风暂且不提，独羌笛不须怨杨柳？

  羌笛所奏乃《折杨柳》曲调。《横吹曲辞折析柳歌辞》诗意：“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折柳赠别的风习在唐时最盛，杨柳的柔枝寄托了多少离人的泪眼碎心呵。

  翻《全唐诗》，赋杨柳者凡187首，似可作怨声之乐器计有琴、筝、瑟、琵琶、阮咸、箜篌、笙、箫、胡笳、管等至少应十余种，独羌笛怨，而王之涣又命其无须怨，究为何意？

  风深谙其中奥秘。而风一直在刮。风刮跑过牛羊、人群和村庄，甚至刮跑过铁打的营盘，铜铸的江山，但刮不跑河水与青草。

  什么样的风都在玉门关头顶刮过，正如阳光从没停止打在人的脸上。

  血雨腥风：造词的人够狠，够忍心，但未必比一茬茬春风吹又生的人体会得更深、更惨痛。

  同是唐人，来济“衔凄出玉关”、“垂念涕生还”；“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的岑参“玉关西望堪肠断”；王昌龄孤城遥望心怀誓破楼兰之雄心壮志，“黄沙百战穿金甲”；尽管卿云《送人游塞》告之：“塞深多伏虏，时静欲屯兵。雪每秋先降，花常近夏开。”如下两朵在玉门关一开一落的梅花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李白《从军行从军玉门道》）；

  “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高适《和王七度玉门关上吹笛》）。

  还是让风开口，梳理鬓间乱发和泥沙，细数怀中玉石与珍宝。

四

  一场风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同样也能改写一座城池、一个关口的命运。

  一个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宛如一场场穿行天地间的飓风，命名和造就了玉门关。一座关口充满诗意而凄迷忧伤，承载梦想又磨难重重，正鉴于此，它历久不衰千年来高高矗立于一路远行或渴望远行的人们心中，哪怕风雨早已将它吹打得关墙不存半堵，城垣委为黄沙漫漫。

  公元前156年至公元前87年，汉武帝派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中原农耕文化的犁铧在水草丰美的草原翻开第一道热气腾腾的沟垅，同时使西域的骏马骑射、物产习俗纳入汉王朝的视野与胸怀。之后汉王朝曾三次大规模出击匈奴，廓清边境，“列四郡，据两关”，开通了一条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的大道——丝绸之路宣告畅通。

  作为政治、外交总枢纽的重要开关，军事的坚固堡垒、前沿哨所，经济的通商口岸、贸易门户，文化的碰撞、对接焊口，玉门关下，使者“相望于道”，“驰命走驿，不绝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各种肤色、各样服饰和多种语言的人们穿梭往来，络绎不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道如青天，路上的人们，每天都有收获，每天都是节日，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月亮每夜一盘美玉，世界最广大繁华的集市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在丝绸之路的黄金时代，出玉门关，沿天山南麓西行，经车师前王庭（吐鲁番）、焉耆、龟兹（库车）至疏勒。然后翻越葱岭，过大宛、康居，沿乌浒河（阿姆河）向西直达地中海东岸地区，最后从这里通往印度、西亚以及欧洲各国。

  一条彩带，连接牵系起世界的文明。

  一根琴弦，弹奏吟唱着民族的友谊。

  东汉初，玉门关仍雄立故址，公元89～105年的和帝年间，匈奴屡犯汉家边陲，玉门关关址被迫东移400公里，设在今玉门市玉门镇。后朝廷派班勇率兵西进，重开西汉玉门关。

  六朝时因安西通哈密一线日渐险要，玉门关迁至瓜州晋昌县境内（今安西双塔堡附近）。

  隋唐时的玉门关据考证设在今安西锁阳城一带。宋以后，海路开通使历代昌盛的丝绸之路趋于衰落。近年学术探讨认为嘉峪关西北的水关峡为宋代玉门关所在地，证据是宋以来在此大量屯兵至今犹存的兵营遗迹。

  1907年～1915年间，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先后两次对敦煌的长城烽燧进行考察发掘，共获汉简789枚，在小方盘城附近黄土堡遗址发现一枚清晰地标明“玉门都尉”字样的汉简，特别是据此90米处一座古驿站遗址中出土的大量文书和汉简等，由此认定小方盘城即汉玉门关。

  至今历史的追随者们争论颇多，说法不尽一致，但大多数的观点认为汉玉门关在今敦煌西北的小方盘城。

  “一川碎石大如斗，风吹满地石乱走。”玉门关也是风吹动的一块巨石。

  玉门关的频繁迁移，无疑均与兵马战事的起起伏伏有关。

  多少个出关者和入关者的眼睛曾荡漾明净安详的湖水，尽管胸膛里常常回响马蹄踏掠的波涛。

  向崩碎的玉石敬礼！向撤退的时光致意！让一路翻滚的石头、流沙，代替久违了的旗帜，在飘满断翅的天空，将乌云击溃，把噩梦涤荡，让灵魂独自成长，追随绝顶和深渊永不停息的脚步。

五

  玉门关下，历尽狂沙、九死一生的张骞“持汉节不失”（司马迁语），“凿空”西域，开辟丝绸之路；

  玉门关下，投笔从戎的班超深入虎穴，以少胜多，力挽狂澜，及至耄耋之年，故园东望，“但愿生还玉门关”；

  玉门关下，法显衰年壮志，毅然上路，畅游天竺，“投命于不必全之地，以达万一之冀”，成为第一个去“西天”取经的人；

  玉门关下，玄奘冒死出关，发愿西行，履危途，涉沙漠，攀高崖，渡洪波，忍暑冒寒，困顿万状，终如愿以偿求得真经；

  玉门关下，“走马西来欲到天”，再度出塞的岑参于胡天八月的飞雪里，“马上相逢无纸笔”，“遥忆美人湘江水”；

  玉门关下，林则徐“回看只见一丸泥”；

  玉门关下，左宗棠“引得春风度玉关”；

  ……

  玉门关下，多少野火扑来，多少青草挺身，每一块石头都能说出一个动人的传说，每一眼泉水都能讲述无数感人的故事。

  羌笛何怨？怨昔日浪花翻滚诗情奔腾的疏勒河无奈地干枯，荒草凄凄，黄沙漫漫，人烟绝迹，关口湮没，城廓失修，终于沦为废墟；

  羌笛何怨？怨驼铃叮咚，人欢马嘶，商队络绎，使者往来的繁荣景象已不复现，遥望关外，千里沙场，大地苍茫，人迹罕至；

  羌笛何怨？怨一脚踏出玉门关，就意味着踏上背景离乡，生离死别的不归路……

  羌笛何须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而今早已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