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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玛域大草原/陈 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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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0

   天下黄河第一湾

 

  生活工作在玛曲,日日面对着那条从天地深处一泻而来又擦身西流的黄河,不由人脱口呼出李太白的著名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黄河从巴颜喀拉雪山,冒着万千百倍无法想象的冰山压力,喷涌而出之后,经过万古奔流到川西北草地,竟然遇到南面渐渐隆起的松潘高原,东面逶迤而起的岷山余脉,北面,南北走势的西倾山主峰,因此便豁达地来了个山不转我转,漂亮地画了一个弧,形成了大片平坦得天地难分的沼泽草地。便一路滚滚而下,滔滔而来,雪浪汹涌,裂云撕岸的黄河,一下子放慢了快节奏,变得阴柔有余,阳刚不足,仿佛是掉在了烂泥淖里,宣泄不通,举步维艰,仿佛是一个血性男儿,顿时变成了一个脚踩金莲步的小女子,沿途伸出她一双温柔的小手,拍打着清澈如许的河水,轻抚着两岸踮着脚尖的小花小草,款款而来。在玛曲千里大草原上仿佛它是舍不得青藏高原这个哺育它成长的摇篮似的,曲折环徊,不忍东流。我没有见过哪一段黄河竟是如此沉伏,平缓,清澈,明净,向西而流。

  生活在河首的那个小县城,有幸天长地久地眺望着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条天河。我真想驾一叶小舟,独自地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摇进它的深处,去了解这段上游黄河的全部,包括它的曲折经历,磨难痛苦和东流的幸福……可是我却一直无缘。直到一个美丽的夏天,我与一位女友到玛麦哲木道——黑河入黄河口处垂钓,偶遇玛曲黄河渔场的一只机帆船去青海交界的河段打鱼。于是,我与船上的几位职工谈起了他们最为熟悉的黄河首曲第一湾,谈起了有关它的历史、传说,最后我与他们交上了朋友,他们答应搭载我随他们一游;于是我抱上一本书,辞别了孤单、幽怨、若有所失的女友,搭乘他们的船驶入了面前这条向往已久的天河。

  从黑河入黄河口玛曲黄河渔场场部,乘船逆流而上,河水愈来愈流得平稳、缓慢,茫茫的一派大水,平镜似的一派大水,接天连地,深远苍凉。河的两岸平坦无垠,使海拔四五千米的岷山、阿尼玛卿雪山和西倾山主峰,变得很是低矮,仿佛这些山低得使天地深处的随便一抹白云,便能将这些高原的山遮挡。这使我这个爬过青藏高原很多山的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些曾经让我们吃尽苦头的山,那些我们认为此生已无法跨越的大雪山,此时早已融入那条淡淡的地平线。

  在天河的深处燃起一堆篝火,生命的篝火,与同船共济的打鱼人谈论起九曲黄河第一湾的奇闻异趣,烹食着数条刚从河中捕捞上来的鱼,我感觉那是此生食过的鱼中最鲜、最美、最有风味的一次。吃着它,我仿佛看见最远古的黄河,从二百万年前的那次造山运动中,从昆仑山中横流四溢,自由地漾出来,在面前这片荒蛮的大草地上,东一晃,西一闪地流过,那些曾在这片土地永远灭迹成为化石的“远古披毛犀牛”,成群结队地在这条天河里游来游去,自由出没,可是,它们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部灭绝了似的,永远地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上,后人只能从洪水中或者沉没的沼泽草地中,偶尔漂出或者拣到的骨化石上,论证出这里曾是“远古披毛犀牛”的故乡这样的结论。然而,曾养育“远古披毛犀牛”的上游黄河,却一直流到了今天,从没有间断过。

  生命的空间是短暂而狭小的,唯有它例外,唯有它不舍昼夜,万古奔流不息。

  我一块一块地添燃牛粪火,篝火如豆,篝火如磷火,映照着点点繁星,说不出的飘忽神秘。

  我静静地回味着那个远古的梦,看着面前几经沧桑,几经浮沉,几经黄河变流冲刷而淤积形成的草地,猛然间,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忧伤和感慨,“犀牛如此,人何以堪?”根据唯物论观,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年龄的,白露一朝,草木一秋,人活一世,黄河万古不息而已,然而,从生命的终极意义上来看,短暂和长久都是一种表现过程,没有本质区别,只有时间的长短之分,就像面前人生短暂如我,或者亘古永久如黄河,无论碌碌无为,还是万古奔流不息,从天上流来,都是进行一种各自生命的过程。记得在曼日玛下乡时,曾听牧民们讲,我们停泊的此段——郎曲河至四川白河口处,常有水神(也有称为水怪的)出现,听来言之凿凿,还说有人曾见过。它出现时,一般在夏季夜深人静之时,就从我们停泊的附近。刚开始时,一般随着一声泼剌剌的巨响,一道巨大而绵长的滔天白浪逆流逼开河水,一直涌到四川若尔盖白河口处,才渐渐沉寂,恢复河水的自然流向。

  篝火岑灭,夜深人静,等待着,等待着那牧人们心中的水神或水怪,我几乎等了一夜,但它始终没有出现。为此,我竟没有产生什么失望,水神也好,水怪也好,我知道,它们就深藏在神秘的黄河之水中,而我却停泊在它们之上,进行一种等待,进行一种等待的过程。等待是美好的,等待是一种希望,一种希望有时往往能支撑人的一生。站在喷薄而出的旭日下,我和这条天河被涂成了一种梦色。

  当云雀一阵阵的清啼,将大地从沉睡中唤醒时,我在上游黄河上,看到了大草原日出的壮丽。在遥远得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尽头,太阳终于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放射出千万道金光,照得天空一片彤红,继之,露出端倪,露出半圆,最后全部露出来,如一个巨大的赤色巨轮,不停地滚动,最后冉冉地升上天空,将普照人类万物的阳光,涂洒在大地上,涂洒在我脚下的黄河上,使这条天河一时充满万分的娇柔,万分的灵顺,以至于承载着我的遐思便浮动起来,清波荡漾地浮动起来……清波悠悠,微风徐徐,太阳普照,长河生色!我从它之上看见了冰雪积压下的巴颜喀拉河源;看见了那个沉浮在阿万仓古渡口,牵着马尾,抱着皮袋泅渡的游子;看见了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在扎陵湖相见的情景;看见了元初那支长途跋涉,很是疲劳,却为了寻觅河源经过齐哈玛的骑队;看见了用生命维护这条中华民族母亲河的清洁,却永远沉没在上游拉家峡的黄河漂流队;看见了两岸生生不息,撑着一叶“高原之舟”,逐水草而居,唱着属于他们自己情歌热恋的藏族牧民;看见了一脉相承,曾来积石疏导河水的大禹和他的优秀子孙们,令天下英雄不敢轻视,一泻万里的天河的全部,以及在它之上发生的一切“真善美、假丑恶”,但黄河却始终发源于青藏,汇天下南水北河,最后义无反顾地归入东海。“九曲黄河万里沙,波涛喷涌到天涯”,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仅仅是自然吗?

  抱着一本书,继续乘着逆流而上的机船,第二日夜宿在赛尔霞河口,沿途十余处河心小岛上灌木丛生,数百里河岸河柳郁郁,其间天鹅、黑颈鹤、黄鸭等多种水鸟栖息其上,充满一种别样的野趣生机。我没有想到在黄河深处还有这样的鸟的“桃花源”,真是一种奇迹!我们每经一处都一一登临,每上一岛都是鸟啼声声,鸟蛋遍地,很是壮观。第三日,我们的船正式驶进了河流湍急的巴颜喀拉和阿尼玛卿大山对峙的峡谷,奔流而下的河水,使我们的船渐行渐慢,徐徐而行。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发源,经星宿海一路东下,终于从这里冲决围城,一涌而出,终于踏上了一片生命自由流淌的开阔地。那一晚,我们夜宿在玛曲县最偏远的木西合乡府所在地,一路漫天野地的视野,紧紧地被两岸的高山夹制,令人感到一种别样沉重的窒息。我是曾经走进这里又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游子,不敢想象刚参加工作吃白皮面的年月是怎么度过来的,我有点记不清了,但无疑的是真真实实地度过来了。

  迎着满天的彩霞,循着这条深邃的河谷,我们又上路了。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玛曲与青海交界的门堂乡。我们不能再逆流而上了,我们只能到此为止。我没想到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地理上的分界却往往成为人生去向的分界,这一点,我是没有料到的,但我不悲观,在我生命之中的某一天,我能接近、踏上这片汉代迷唐羌人繁衍生息的家园——青南高原这段神秘的大河谷,这段发源于青海,成河于玛曲的天下黄河第一湾,我还奢望什么呢?

  忽然,那首几千年来困扰着中华民族的《黄河船夫曲》,在我的心中萦绕激荡,久久难以平抑,最后像冰峰挤压下的河源,从口中喷涌而出: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

  九十九个艄工把船来搬……

  我大声地吼着,歌声飘向水面,飘向清寂的河岸,飘向遥远……我知道,这是描写下游陕北、山西一带黄河的生命之歌,但我更加知道,这里是它的上游——九曲黄河第一湾,黄河的一切都不能与它截然分割开来。

  顺流而下的机船仿佛也产生了一种归心似箭的心理,一改去时的缓慢,一路飞舟,只用三天的时间,就将我们送到了出发的原地。

 

玛曲草原

 

  春节刚过三天,我便告别古稀的母亲,带着妻子和一对儿女,走向玛曲,第一千零一次地走向它,使我又一次地像小鸟扑向丛林一样,张开整个身心,去感受它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不是故乡,却胜似故乡的亲情。

  当我在二十四年前的一个深秋季节,第一次一个人孤零零地拿着很单薄的行李,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踏上走向它的旅途时,我还在诅咒着那些掌握着我命运,将我用他们手中的笔轻轻一点,就将我置弃在青藏荒凉遥远的权贵们;我还在母亲抹红眼睛的叮咛中痛苦挣扎,这是我第一次走上这样一块连感觉都没有,甚至连想象都没有的原始野性的土地。我是个接受并被农耕文明养育长大的人,面对着这一切,看来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又无法接受的背负,我知道,从我双脚第一次站在它那里开始,我就属于了它,我就别无选择。

  至今不敢想象,我是怎样经历数千里的长途颠沛和高原缺氧的折磨到达它的。车到甘、川交接的郎木寺和不断西延的四川若尔盖草地,我就感到了它对我的一种亲抚,一种最深沉的问候,使我这个刚涉入它的人,脸色煞黄,晕晕呼呼不知所以然;使我刚寄居在待分配的旅社,便严重感冒而高烧连日不退,便彻彻底底,脱胎换骨的大病了一场。以致于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前的县文教局领导,误认为是我闹情绪,因为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甚至还有流眼泪哭鼻子的。但我绝对不会是那样的,显然他们错了。我是个农家的孩子,既然来了,我将会来去分明。

  记得昏暮时分,我的双脚终于真真实实的踏在了青藏高原东端、析支河首那座名叫玛曲县城的街道上。对于从小在山旮旯里坐惯了的我,第一个感觉就是空空荡荡的,一切都是空空荡荡的,包括面前的街道,由于鲜有人行,更给人一种难以拒绝的孤单可怕。那时,我站在那里,像一个独自漂泊到异地的孤儿,求救似的看着街道两旁陈旧、低矮却紧紧关闭着门窗的房屋,期望有一个人出现或者忽然地走过来,好让他指导一条去前途——文教局报到的路,可是没有,还是没有。使我站在最后一缕射过来的夕阳下,不知走向东,还是走向西?

  不久,我便被分配到了甘肃最偏远的玛曲县那个最偏远的名叫群强乡的唯一一所小学任教。那里是甘肃省行政区划的西南角,与青海久治县门堂乡相接,一说起它,全县上下都有点谈虎色变。尤其是对于分配去那里工作的人,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都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但是,由于我对地理名称的不认知,竟对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不以为意。当时,全县所属八个乡由于地旷人稀,数百里常常不见人烟,竟没有一处通客运车辆,更何况是那个被人们普遍视为“人间地狱”的群强乡呢?无奈,只有寄居在县文教局招待所,悉听尊便了。

  无法忘记的是数日后秋凉得让人心寒的一个早晨,我们还没来得及办齐锅碗瓢盆,备好粮草,就被一辆东风牌卡车拉着,丢弃在了去目的地的半途中,使我与同伴面对着亘古不变,分不出东西南北的苍凉大野,不知所为。因为那辆文教局专门送教师的东风车,还要送其他乡小学的同事们,其实司机也是不愿去我们去的那个乡,因此,我们只能撞运气地等待在那个去群强——与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门堂乡一水之隔的目的地的必经之地,一个名叫阿万仓却管我们户口和口粮的地方,眺望着一条游向大野深处的乡野便道,感受一种无亲无故,进退唯谷的慌恐与不安……

  这样,我们只有在那里期望上天的垂怜了!

  此事过了好多年后的今天,我还庆幸我们是幸运的。那天下午五时多,在那个将我们孤悬的阿万仓,终于撞到了三个月来唯一进沟拉运修建供销社砖料的车辆,最后每人以五元人民币的报酬,同意搭载。但当时,我们因无车去分配的单位,在县上多待了数日,虽省吃俭用,但已将文教局发的十天工资二十三元几乎全部花光,最后司机在我们再三乞求和到地方后一定付钱的保证下,将我们拉到了被人们描述成“人间地狱”的地方。途中,在被干部们誉为“鬼门关”的附近,忽遇暴雨,因车无篷布,硕大的冰雹,将我们打得七零八落,浇得似落汤鸡一般,但群强还是要进的。这个被巴彦喀拉和阿尼玛卿大山狭谷几乎隔绝,却直通扎凌、鄂陵两湖的深沟,虽然我在那里有过缺粮断顿,有过吃白皮面的历史;也有过母亲病急,单骑赶赴一百六七十里之外阿万仓等车的困顿,甚至有过马陷于阿万仓沼泽水草滩的危险。但无论怎样,它使我的生命在那里得以延续、升华;使我渺小顽劣的灵魂得以洗炼、锻打;使我污垢的躯体,得以沐浴……

  玛曲,我生命永远的第一次。

  每每伫立或者走在渺无人烟,旷绝无垠的草原上,看着三三两两的牧骑,走向雪山河谷深处;看着扶老携幼,赶着牛群迁徙的部落,又一次转过巴颜喀拉昆仑山口,以及飘动在阿米欧拉山巅的五彩经幡,簌簌落向乔科参直合寺院金顶的五颜六色的鸟群,我都感到无比亲切,感到一种故乡的温暖。使我有时望着它,不觉泪水盈眶。

  我说不清楚,在这块土地上我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整整八千七百六十个日日夜夜的过程,当我一次一次面对着那些不知疲倦,不知风雨,不知岁月,不知道路漫长的朝圣者,一步一叩首地走向附近的寺院塔林,又一步一叩首地走向透过天边最终的目的地拉萨时,我便回答不出。除了他们以外,除过这块土地养育的他们以外,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哪一个人,哪一个民族对于一件事情,一种信仰的追求,会是毕其一生的,会是虚无而没有结果的。

  是的,在这块土地上,我寻到了一种生命心灵与它的契合,使我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岁月中,沉迷其中,不知其遥远偏僻,忘却了高原的缺氧,并且使我在它的召唤启迪下,时时地去追求一种生命壮丽的突破口与人生的价值,使我学会了生命惟诚这样一种人生的哲学。

  但玛曲之于我,直到如今我还无法解释,它究竟与我什么关系?与它生活了二十四年后的今天,我还无法说清。也许它至今认为,我是一个混碗饭吃的流浪汉,甚至认为是一个标准的向他们乞讨的乞丐,但我奉献于它的感情,除了儿子对于母亲,游子对于故乡的亲情以外,再没有什么了!就是拿一座冰峰雪山在它上面使劲的挤压,也不会挤出别的什么成份。

  玛曲,流放我生命心灵的故乡,当我一次次地带着它所赋予的沉甸甸的感觉走出去,远远地走出去,而后又一次次地在流浪的途中,感到空虚感到陌生,感到整天丢失了什么似的,感到再也离不开它时,那种饥渴焦灼般风风火火又一头扎进它蓝得不能再蓝,热情得不能再热情的天空土地,重新走过平坦宽阔而熟悉的街道上,重新倾听着一种新鲜奇异的消息,爬上还没爬完的格子的时刻,属于它的一切,我才感觉胸中那颗经常缺氧的心脏,是那样的踏实。

  站在玛曲的土地上,透过阿尼玛卿雪山与巴颜喀拉山巅,青藏高原带着一种无法征服的姿态,永远的横亘在我的面前,露出它特有的神秘诱惑,使我一次次像一个苦行僧一样,背负着属于自己的思想、情感、包袱,在天人合一的梦境里,去攀登,去逾越,去飞跃,而后又一次次在梦后回归,经常地临风独立在它广袤的天空下,去感悟它给予我的自然与生命的真谛。

  打开那本还没看完的《藏族史略》和《格萨尔》,追随着藏民族的产生与发展,英雄格萨尔的成长与崛起,我久久地沉浸在它的深沉与悲壮之中,它经历的辉煌与艰难困苦之中,这样想着忽然感到,我就是生活在这些书所记载的这块土地上,一个名叫玛曲的地方,使我久久地充满着一种被它拥有的幸福。

  爬上玛曲,一切依旧,只是我四十出头的身体,开始有点气候不适。

 

野马冰河入梦来

 

  我从来没有见到、感觉过那一片草地,竟是这样的沉静寂灭。

  每每坐在一间温暖、可以放纵自己的简陋斗室中,沉沉醉眠,抑或在某一个细雨如丝的夜晚,独自品尝着一盘鱼、一篇文章,不觉便有一条流冰的河,两匹精灵般的马,流过天边,驰入梦里,让人激动不已。

  我与牧民朋友索才,仿佛是被大自然的巨笔轻轻点在果洛高原天野、又无法改变的两个标点符号,只能静静地、固执地等待在那里,等待在冰河边一处漫隆而起的坡岭,面面相觑地瞭望着天地尽头的蔚蓝色,纯一色的蔚蓝,死寂一样的蔚蓝,才感觉到它的纯粹和单调,它平昔的美丽诱惑,那样让人生厌与惨不忍睹。于是,我们躺在刚刚泛绿的草地上,紧闭着双眼,倾听着一两声百灵鸟的鸣啼,倾听着河水湍湍流淌的声音,聊以打发等待中的难耐和迫切。

  漫长而遥远的四天三夜,彻骨的寒冷,使一次次刚升起的希望缴械、投降,不久,又在它的威冽面前,挣扎着放下举起的手,紧咬牙关,期待着,盼望着……我与索才虽有准备,但也被冻得直打哆嗦,颤抖不住的牙齿,上下打嗑着,说不出话来。尤其是青藏高原五月的清晨,那种少有的寒冷,最让人难耐。于是,这种感觉,仿佛持续了久远的过程。记得小时候,在一个七月,我们几个十四五岁的小伙伴,偷偷地瞒着大人,到数十里外的草地,去挖草药,目的是给为我们学费愁得眉头不展的父母一个突然的惊喜,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尝到了这种滋味。那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腿搭着腿,身体挨着身体躺着,确切一点地说,只能半躺半坐地靠坐在临时挖就、草草地铺了点干苏橹、顶部遮了一块塑料布的窑洞,听着天亮前草原上百灵鸟的啼叫,我第一次学会了抽烟,一包当时廉价到只有三分钱的“经济烟”。

  仿佛那数匹精灵一样的野马,洞察到了什么似的,平昔早晚必在冰河边出现的它们,如今却突然消逝了踪影。但我与索才却不敢生火取暖烧水,四天来,饿了吃一点干锅盔馍,渴了喝一气野马饮用的河水,或者学着小女儿吃方便面的样子,用肘砸碎了它干吃,有时盛上清凉的河水,品尝着凉水泡方便面的味道。我开始动摇迷惑了,久久地凝望着地平线尽头,很是低矮,却还积着雪的山岭,猜测着它们,是否追逐着水草去了那里?

  我从来没有见到、感觉过那一片草地,竟是这样沉静寂灭。

  太阳,像一片血红的鱼浮,飘在天空,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某一条鱼。我不知道那一条鱼,是否接近了它,我不知道那一条扯下它的鱼,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太阳,照旧被时间的大鱼,毫不留情地扯下了天际,将草地浸泡在寒冷的黑夜之中。无法,满脸灰色、懒得说话的索才与我,依旧打脚式的,我闻着他的臭脚,他也面对着我一双不怎么干净的大足,沉沉睡去。一丝伴着汗臭的温暖,从一点弥漫开来,我们紧紧地相挨着,一动不动。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这个一向喜欢马的年轻后生,听附近部落里最有名的老猎人贡扎讲过,一九五九年前,在距这以东二三百公里的西曲河地区,就是野马、野羚、野牛出没的地方。当时,剿匪部队刚刚进入那里并驻扎下来时,饥饿像瘟疫一样,已悄悄地在全国蔓延,因而,他们为了生活,曾用机枪进行过数次猎杀,使这一带猎物,随之向西逃离此地。尤其是一匹神骏的铁青马,在清脆连珠似的机枪声中,东奔西驰,最后越过堵截的人群,消失在机枪的准星之外,使我这个后生小子,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听了,就放不下它,那匹遥远的马,那匹王中之马,就使我在这寒冷而旷古的果洛草地这样坚定、固执地等待着它或者是它的后裔的出现。

  我感觉我们等待的马快出现了,如果它再不出现,无论怎样,我们再也无力等下去了,主要是来自食物的逼迫。人总是不能不吃饭的,哪怕仅仅一顿,空着肚子的滋味,是任何人都难消受的,尤其是在青藏高原茫茫的草地上,更是如此。我们不能,也无法再等下去了。于是,我们决定再等一个晚上,如果再不出现,天明后,就立刻返回。

  我的马啊,快点出现吧!我默默地祈祷着,祈祷着……

  忽然,我听到了一声嘶鸣,仿佛是从天上传来,那样高昂悠长,接着便是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我抬起头,突然看见一青一白两条淡淡的影子,如烟的向着我们守望的冰河边飘来,在梦一般的朝曦中,舒展的四蹄和飞扬的鬃毛,不时定格在梦与幻、诗与画中间,令人不可思议又那样真实,仿佛是眨眼之间,它们就停在了我俩面前,然后,它们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似地,又忽然长嘶一声,驰入流霞溢彩的冰河中,越上对面的河岸,消逝在青翠迷蒙的河谷……

  我与索才爬起来,看着越驰越远,逐渐成为两个黑点的野马和黑点被单调的绿色融化后的草地,草地上划过天边的河,默然无语。

  太阳照在冰河上,触体的温暖,停下笔,我似乎忘记了那一天特别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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