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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巴山路/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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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0

  鸡还没叫,母亲就提早起了床,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走进灶屋,窸窸窣窣生火做饭。天气这么冷,她的风湿性头疼和关节炎一天比一天严重,两手已不能伸展自如了,本来不宜早起,但这是一餐和孩子们的饯别饭,饭后大家就候鸟样各散西东,要再次团聚,得等到下一个春节,所以,她非要早起亲自操作。父亲也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跟着起床,收拾我们要带进城的东西。

  这些东西是:三袋大米,每袋都足有上百斤重,二袋腊肉,一袋挂面,一袋米豆腐、蘑芋、糍粑、白馍馍,还有一些半大不小的口袋,装着瓜子、花生、绿豆、大豆、核桃、鸡蛋等,全是“进口货”,鼓鼓囊囊堆了半边屋。另有两只鸡,用稻草扎住腿和翅膀,躺在冰冷的地上无法动弹,神情惶惑,睁大细小的鸡眼,望着忙碌的主人,仿佛在无声地问,是杀了我们吃肉,还是带我们走?它们有充分的理由这样怀疑,因为我们每一次回到乡下老家,都有一只或几只鸡光荣献身,填进我们缺少油荤的肠胃,补充体内的脂肪和血液;另有几只鸡则被扎住腿和翅膀,被我们带进城去,待我们再次感觉肠胃缺少油荤时,它们贡献生命的光荣时刻也就到了。

  那时,我和四个妹妹们都进城工作不久,谈对象,成家,小宝贝们也跑接力赛似的,一个追赶着一个问世,想要添置的东西太多,而收入低得羞于启齿,寅吃卯粮,捉襟见肘,绷着城市人的面子,过着穷人的日子。乡下的父母非常理解我们的窘境,更加起早摸黑地辛勤耕作,把屋前房后坡上岭下的一块块瘦田瘠地,打理得五谷丰硕,鸡鸭猪羊牛,喂得栏满圈溢。米、面、油、肉、鸡蛋等食物,乃至菜蔬、水果,源源不断地从乡下出发,走进城市,走进我们的厨房,走上我们饭厅的餐桌、客厅的茶几,使我们有了行走在城市人群中的基本底气。春节我们回家,更是各尽其力,各取所需。辛劳的父母,广阔的农村,成了援助我们在城市生存和奋斗下去的大后方。

  鸡叫头遍时,母亲已把饭做好了,父亲也将东西收拾完毕。母亲挨次将我们从梦中叫醒,老屋顷刻热闹起来。母亲跑前忙后,乐呵呵地给这个孙子穿衣服,帮那个孙子洗脸。父亲则呵着冻僵了的手,去院里东一家西一家敲门,话语里含着恳求,招呼帮忙背运东西的人。吃完早饭,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我们有的打着手电简,有的提着马灯,有的舞着火把,背的背,扛的扛,提的提,热热闹闹准备要上路了。儿子忽然想起什么,从妻子怀里挣下地,跑向牛圈,他要和小牛牛告别。小牛牛冬月间才出生,橙黄的皮毛光滑如缎,温柔得像个小姑娘,是儿子春节期间的亲密玩伴。灯光影里,小牛牛站在牛圈前,默默地望着我们。儿子跑过去,踮起脚,亲热地搂着它的头说,小牛牛再见了,我会想你的,下次回来我们再玩。我们都忍不住笑了。

从小在农村长大,背、挑、抬、扛,我也曾样样干过。但这些年坐办公室,劳心多劳力少,体力逐渐退化了,皮肉也日益娇嫩了。我抢着要背点什么,母亲坚决不让,怕伤了我体力,不由分说将我推到一边,把东西背上肩就走。母亲都年近六旬了,为我们操劳了一辈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怎么能够忍心还让她为我们下苦力!母亲宽慰我说,我们庄稼人,习惯了,你照顾好孩子吧。我知道,在母亲的眼里,无论我长多大,无论我走多远,始终都是她的孩子,永远都需要她的关爱和照顾。

  又一次踏上离乡的路,我不禁感慨万千。离开家乡的这些年,走南闯北,走过的路何止千条万条,唯家乡这条山间小路,是我走的次数最多,最难以忘怀的路,比掌心的纹路还熟悉。三道坡二道扁,二坡上爬一坡下行,一扁长一扁短,穿越一山一梁,终点是那片大松林;那里有一片小小的乡场,还有一辆巅簸在乡场与县城之间的长途客车,暮至晨往,每天一趟。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在这条路上走,走出去又走回来,走回来再走出去,来来去去几多春秋寒暑了?山风曾吹得我乱发扬舞,山雨曾淋得我浑身透湿,油桐树下的山泉解过我的渴,山地里的红苕安慰过我的碌碌饥肠,数九大雪一次又一次将道路覆盖……我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忍着痛忍着泪顽强爬起来,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向暮色中的炊烟,走向炊烟下的呼唤,走向老屋温暖的灯光。我又依稀看见那位十三岁的山里少年,对着重重叠叠的大山发誓,我要走出大山,走进大学的神圣殿堂。那是我少年时候的梦,一个山里孩子的痴狂幻想。我把心头的梦想告诉母亲,母亲泪眼花花地说,好儿子,你真是我的好儿子!两年后,我梦想成真,成了建国以来全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山里娃。往事已成风,连接故乡的小路却依在。而今我仍在这条路上走,走啊走,还将继续走下去,走出永远也抹不掉的两行脚印,一行是刻骨铭心的亲情,一行是割舍不断的乡情。

  高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完,霜风紧,吹在脸上像刀刮一样,地里的青菜被霜打得蔫耷耷的,土路也被霜冻得又硬又滑,大家都走得急急匆匆而又小心翼翼。大花狗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它也要来送我们。母亲转过身来说,花子,回去,回去看屋。花子站在路中央,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愈行愈远,忽然又撒腿撵了上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灯光影里,地上不时出现鞭炮、烟花的碎屑,让人想起这才是大年初三,城市乡村都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呢。

  走过一坡一扁,母亲浑身已热汗涔涔,她脱下棉袄,只穿了一件汗衫和旧毛线背心。我要替换她背一程,她坚决不让,只把棉袄交给了我。我抱着母亲的棉袄,立即被她的气息所淹没,与我平常回想和记忆的感觉不完全一样,有乳香、汗香和女人香,水乳交融般地融和在一起,让我无法找到一种气息和它类比,无法用笔墨文字来形容,它让我在安静中生出无限感激来,又能让一颗激动的心归于平静。

  天将拂晓时,我们终于抵达松树林。影影绰绰见一群人袖手缩脖在等车,有的跺着冻僵了的脚,有的搓手取暖,有的小声说话,有的抽烟,火星在晨光中明明灭灭。我们卸下大包小袱,也加入到等车的人群中。我将棉袄替母亲披上,她浑身依旧热气腾腾。花子穿过人群,跑过来蹭我的腿。我轻轻拍了拍花子的头,花子嘴里哼哼着,起劲地摇摆着尾巴。司机还没有来。东方慢慢泛白,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开始抱怨。父亲望一望畏缩在晨寒中的人群,说我去看看,就袖着手去了。司机是本地人,就住在乡场上。很快,父亲就袖着手回来了,告诉大家司机正在起床,快啦。

  年近六旬的父亲,在寒风中弓着腰,从车尾爬上车顶去,帮忙背运东西的几个人在车下,将一袋一袋东西抬起来往上给他递。父亲吃力地将东西挪在一起,用绳子仔细绑扎紧,将篷布拉过来小心盖好,然后才顺着扶梯一步一步下来。我仰望着父亲,看他在高高的车上,笨拙地搬着东西,将东西挪来转去,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直到他脚踏到实地,才放下心来。留下的一些小件东西,我们随身带着。

  天已大亮,松林里薄薄的寒雾缭绕。远远地见一个人,身披旧军大衣,穿过薄雾走来。来啦来啦,有人高兴地嚷。人们纷纷来了精神,聚拢在车周围。司机打开车门,我们立刻蜂拥而上,挤成一团。我奋力将妻子推进车去,自己却被卡在车门口,进退不得。我张大干渴的嘴,艰难地喘息着,呼出大团大团乳白的热雾,感觉就像一条被活活卡在沙滩礁石缝隙的鱼。不知是一只只怎样的脚,不断踩踏在我脚上,让我冻得早已麻木的脚,有了疼痛的感觉。我挣扎着弓身向前挤,粘糊糊的热汗,从身体的不同部位冒出来。妻子抓住我的一只手,拼命一扯,像拔萝卜一样,将我从人堆里拔了出来。司机坐在驾驶位上,回头瞪着我们吼骂,挤啥子嘛挤?过年汤圆胀多了!我感到那目光是直射向我的,低下头去,心里惴惴地有几分不安。

  父亲和母亲早候在车外,从窗口将小件包袱一样一样往里递,我们一件一件往座位下塞,往脚前可能的空间里堆,完了,最后才将小孩们一一小心交到我们手上。安顿好这一切,我们都终于松了一口气。司机点燃一支香烟,开始售车票。这趟车的终点是县城,行经二百多里,途中翻山越岭,穿乡过镇,大多数乘客都是短途,走亲戚,赶场,箱笼包裹,背篼提篮,拥挤不堪。卖完票,车里也安静下来,车就要出发了。

  那时天已大亮,路两边站着稀稀拉拉送行的人,一个个袖手缩脖,仰着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父亲和母亲也站在人群中,大花狗蹲在他们面前,身边是一摞高高重起来的空背篼和背夹。父亲双手插在袖简里,胡子拉碴的脸上,印着一道道污浊的汗迹,神情显得有些落寞。母亲绞着两手,霜风吹乱她已有了不少花白的头发,望着我们的眼里,是一派失落飘渺的茫然。

  你们回去吧,当心别冻感冒了。我趴在车窗口,一再劝他们。他们口上应承,脚下却不肯挪动半步。一想到他们又将形影相伴地回到老屋,回到老屋的寂寥中去,面对人去后的空空房屋,空空床铺,空空饭桌,合家团聚的热闹,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宛在眼前,心里该是怎样的孤伶呢?我心里酸酸的,喉头梗梗的,眼里热热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梦。而绝大多数梦,注定是要被我们遗忘的,像烟云一样不留下一丝痕迹。而有些梦,那些与你的成长、与你的命运、与你的亲人、与你的事业或成就相关的梦,却是永远也不会泯灭的,它就像夜空里的那些星星,总是存在你的世界,高悬在你的头顶,注视着你,关照着你,为你的前程点亮一盏盏温暖的灯。

  汽车发动了,吼叫两声,向前窜出去。我们纷纷从车窗探出头去,向车下的亲人挥手道别。父亲和母亲背着空背篼、背夹,双双不舍地跟在车后,高高举起手,使劲挥舞着。车越走越远,车后的人越来越小,苍翠的松林逐渐成为模糊的背景。我遥望着清晨寒风中愈来愈远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冻僵了的手,仍然高高地举在头顶,挥舞着,久久地,久久地不肯放下。

  此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潸然而下,模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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