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选芒

我家门前有棵龙树

　　我自小懵懂，九岁时才记忆起我家门前就有一棵大龙树。听父亲说，这是爷爷的爷爷栽的，快一百年历史了。

　　孩提时代的我呀，一到夏天，就整晌整晌地和伙伴在门前的龙树下乘凉，玩耍。晌午饭时，在树下经常听大人们讲故事，够幸福的。但到晚上早早就忧愁起来。唯恐那龙树上吐青丝的绿青虫变成村上含冤吊死的妇女阴魂。看见那吐青丝的虫一会儿下，一会儿上，掉在地上的躬着腰前进。往往夜里恶梦不断，呓语迭出。唉，幼小的心灵多么天真，脆弱!

　　过了几岁，上学后，我才知到那龙树叫青槐树。只因为它的形状象龙，且有龙头，有龙尾，所以人们习惯上叫龙树。从初夏那嫩绿叶到夏天的青叶，慢慢地就开出淡黄色的花骨朵儿。近看小巧玲珑，散发着淡淡清香。远观一片绿黄，一群群蜜蜂整天围着嗡嗡作响。雨后天晴，到了中午，知了长鸣，死得（秋蝉）争叫。大孩子们上树用长杆捉知了，热闹极了。不禁让人品会到唐代翁承赞《题槐》时中的“雨中妆点望中黄，勾引蝉声送夕阳。”的佳句韵味来。其实，清人叶申芗的《忆秦娥、槐花》；“风飘香，雨余满院槐花黄。槐花黄，昔年辛苦，三度曾忙。”更能反映青槐树和我童年所见情景。

　　再大些，我也敢上树了，顾不得父母的呵斥。伙伴们胆小的居多数，他们坐在龙树身上两腿夹紧。我是主家，当然坐在他们之前，也就是龙颈上，两手紧紧抓住龙须。调皮的孩子则爬在龙尾上。随着我的一“驾！”我们向北方天空瞧去，似乎真的龙腾虎跃，一飞冲天。想象去月宫拜会嫦娥，去星空聆听牛朗、织女诉说衷肠，去天国当玉皇。也许是天意的安排吧，这龙树有龙嘴、龙须、龙眼。到了晚上，那麻雀就钻进龙嘴、龙眼、龙屁股里。我们就打着手电筒去掏鸟蛋、鸟儿子。“小心有蛇！”不知谁喊了一声，吓得我们屁滚尿流。不过，晚上用手电捉知了一招一准。

　　十六岁那年暑假，父母下午去地里锄地施肥。我和妹妹在家里做作业。突然听见门外龙树上有响声。开门一看，原来有一对外地夫妇在我家龙树上捋槐米。对这不打招呼随便上树的行为，我生气地质问：“谁让你们捋我家的槐米？”树上那个背着兜兜的拿着挠钩的中年男子难为情地说：“对不起，为了给我父亲看痔疮病，找槐米把我急疯了，一时忘了给你们说。”我内心犯愁：我怎么不知道槐米能治病呢？顺口说：“我家的槐米可值钱啦？”“噗通！”我面前的瘦小女人跪下求开恩。“不行！”妹妹说。无奈那瘦小女人从内衣里取出一个塑料包。层层绽开后，露出一张仅有的大团结，给了我们。眼泪汪汪地拧过身，去拾地上的散落槐米。一看是十元钱，我和妹妹感到喜从天降。赶紧拿着回家，关了大门。抿着嘴不住地笑，又生怕被那两口索要似地紧张。

　　傍晚，父母刚从地里回家，还未放下锄头，我就高高兴兴地拿出大团结呈给母亲。说：“下午我们从捋咱槐米的人手中要了十元钱。”谁知母亲板着脸，瞪着眼说：“谁让你向人家要钱？”我顿时愣住，一头雾雨。父亲放下锄头接着母亲的话说；“你不知道，咱家从来不向为治病而捋槐米的人要钱。”“可现在是商品经济社会！”我倔强地说。“钱、钱、钱！为了钱，可不能丢了咱家的传统。”母亲说着，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一脸泪水，一肚委曲，难以诉说。转身一口气跑到大河。我清楚记得，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未打过我。也许因为我大哥耳聋，二哥溺水身亡，就剩下了我这不争气的“瓜娃”。我虽“瓜娃”，但想起自己求学的辛酸：迟交书钱、学费，常常被老师训斥回家；穿的衣服总是粗布制作。唯一买来的鞋也是二姐出嫁时的嫁妆，而今补了又补，在学校总是看人眉高眼低。多么委屈啊。

　　晚饭时，父亲从大河把我拉回。为了凉快，他移开屋中接雨水的脸盆，将旧圆桌放在潮湿地方，旁边放一圆圈木墩，让我们围坐着吃饭。父亲给我一块包谷面托托馍说：“快吃，别生你妈的气。”我斜眼看见母亲也在擦泪，也感到一会儿的心酸。“娃呀，不是你妈心狠，这龙树实际上是药槐树，它是咱家的祖传宝树，你老老爷栽的。当年你老老爷曾经患过痔疮病，便血不止。为看病，我家负债累累。后来，乡亲们为咱家操心四处打听求医，得来一秘方。乡亲们还自发地到处找槐米。得到槐米后，用它配合地榆（山地瓜）慢慢地治愈了你老老爷的痔疮。为了感谢乡亲们，我家也想方设计地栽了这棵药槐树。多少年来，它无私地给乡亲们提供着方便，治好不知多少人的病。这树虽然是咱家的，但应该属于乡亲们的。俗话说，十男九痔。妇女患此病也不少。咱农村人生活差，劳动强度大，容易患此顽症。你今天要钱，也太自私，更丢了咱家优良传统。”父亲一席话，我听后顿开茅塞，也理解了母亲对我的态度。我虽然未给母亲道歉，但答应明天就退钱。父亲最后说：“人呀，总不能老想钱，乡亲、乡情最重要。”饭后，我久久不能入睡，出门搂了搂粗壮的龙树，摸了摸粗糙的树皮，感慨万千。顿觉自己是多么地渺小，而龙树是那么地高大，又为我出生在这个家庭感到无比的幸福。

　　第二天，我就和妹妹坐在龙树下的石头上，边做作业边等那两口。整整等了三天，也未等见那俩人。我想，也许那两口怕我诈了他们一把，再诈第二把。也许他们认为，有其子必有其父。哎呀，这简直不可想象！愧疚之心愈想愈烈。         

　　终于有一天，我在等那俩人时，发现一个秘密：那龙树正对我家大门。而且我家大门的墙腿子胡基土块被撞破了许多，而且上面有血迹。后来，影影忽忽地听隔壁七奶说，我家人瓜。推车进大门，宁愿撞破手，也不愿砍掉龙树斜枝。我问父亲，父亲以“她懂甚么？”回答了我。

　　上了高中以后，我有机会接触植物学。才知道了药槐又叫中国槐，槐米亦属豆科类，有医用价值。它性寒凉，味甘平，具有凉血止血、清肝泻火的功效。主要治疗便血、小便血、崩漏症，还可以降低血压，预防中风。既可食疗，又有保健平衡作用。难怪《本草纲目》早就教人“炒香频嚼”呢。而龙树是我家的传世之宝的诠释不言而喻，且“中国”二字，让懵懂的瓜娃才明白文化情感传承的脉络。

　　啊，我家门前的龙树呀，不仅是我家的传家之宝，更是我人生的指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