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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张 君
牧羊散记
鄂尔多斯高原的西南是浩瀚无边的毛乌素沙漠,一链链西北——东南走向的大沙漠,间隔分布着一片片水草丰美的绿洲,我的故乡—美丽的哈日色尔就慵懒地躺在两链金黄色大沙的怀抱之中,沐浴着阳光雨露,仰望着蓝天白云,任凭春风浩荡,曾经秋霜砥砺,湖泊、苇荡、草滩、柳林与长满沙蒿柠条的巴拉尔点缀其中,牛马骆驼羊群、狐狸野兔雉鸡出没其间。从古至今,曾是狄、林胡、楼烦、匈奴、鲜卑、突厥、党项、蒙古、回、汉等多个民族的畜牧之地。我的童年少年就在充满欢乐与艰辛的牧羊生活中一天天度过。
很小的时候,奶奶就领着我们出去给生产队放羊,绵羊山羊五花羊一起赶上,向东南沿着小队水利大圐圙(用一层层沙蒿柠条和沙土垛起的柴墙),从李成成和刘玉明家中间空地穿过,翻过长满柠条的高沙坡,路过顾喇嘛(革命烈士顾寿山死后其妻嫁给一个喇嘛,不知喇嘛其名究竟,人称顾喇嘛)坟前,羊群就自己相跟上出溜溜地进了东大套(周边有沙漠环绕的绿洲)。东大套环西北至东南都是沙漠,沙畔上沙柳、乌柳、沙葱丛生,西南边为柠条梁、沙蒿峁子环绕,中间实际上有两个套子被柠条梁、沙蒿峁子隔开,每个套子中都是茂密的杂草伴生乌柳(枝条本是红色,长大变成灰白色,远看像罩在雾里),野鸡半雌沙鸡野兔出没其中,在那低洼的细草丛中,曾经有湿地渗出亮汪汪的清泉水,可供牛羊饮用,放羊娃渴急了也会伏下身子喝上几口。
东大套旁边沙丘成链状,起伏蜿蜒,沙湾里零星点缀着芦草、籽蒿、沙米、沙蓬、沙竹、沙芥、沙柳、沙打旺、驼绒藜、羊柴、冰草、甘草等沙生植物,有时候能见到灰兔、獾子、沙狐子等,急匆匆从芦苇丛中窜出来,在我们的喊叫声中连跑带跳掠过沙丘,瞬间不见踪影儿了。一到沙漠边上,放羊娃们就脱掉鞋子,赤脚板在那干净松软的沙地上放开来疯跑,踩在滚烫的沙子中,经过沙粒痒痒地摩擦洗浴,不一会就可以把脏乎乎的脚丫子跑干净了。在大沙梁上,小伙伴们可以逮沙牛牛、沙和尚玩,通身黑亮的沙牛牛小如黑豆,埋在沙子里也捂不死,一会儿就可以自己钻出来,在沙上跑得又快又稳,跑过的踪迹呈一条直线。沙和尚的浑身颜色正如沙黄,趴在沙上不动时人一般是发现不了的,沙和尚下的像珍珠一样的白皮蛋埋在沙子里,有时风吹出来才能被人看见,捏在手里软乎乎的。沙和尚被从尾巴上捉住时逃生的办法竟是自断其尾,沙和尚跑了,留下的断尾巴还会动弹,这是让小伙伴们感到最奇妙的事情。冰草根穿行在沙丘深处,向沙坡上长出一行绿油油柔韧的长叶子,小伙伴们会拽出冰草叶子编织草鞋、篮子,又结实又耐用。在沙漠里大家最怕天热了,红格丹丹的太阳照在沙漠里格外晒人,小伙伴们热得不行了就钻在沙柳树荫下,用手刨开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凉爽的沙子让我们久久舍不得离开。口渴了大家就跑到沙湾里的湿地上挖一个坑,马上有水渗出,稍微澄清一下就用手掬起来喝了,虽然很涩,但那水凉丝丝的还是能解渴。小伙伴们在沙梁上可以尽情地打滚、翻跟头、滑沙,不一会儿就满脸是黄沙了,跑出汗的则浑身沾满沙子。张九九到了沙上就俯下身子手脚并用,像一匹公马驹子尥开四肢跑得飞快,特别是上沙丘时总是捷足先登,而用两条腿奔跑沙丘的小伙伴们只能望尘莫及了。跑累了大家就躺在松软的黄沙上,看着蓝格莹莹的天上变化莫测的白云。天空是那么深邃,无边无际,令人遐想无限。白云如绵飘浮不定,一会儿似赶集的人拖儿带女匆匆汇聚,亲热地招呼在一起抽烟拉话,一会儿又如集散了的人们携带自己喜欢的东西相互告别、四散归去。在蓝天白云、黄沙绿草、牛羊哞咩的陪伴下,我和小伙伴们一天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牧童生活。
春天时茂密的沙蒿、柠条、枳芨长出的嫩芽和刚露头的青草羊儿最爱啃,羊群总是游移不定,到处跑着吃嫩草头,牧人称之为“撵青”。放羊娃们割下嫩嫩的柳条转圈裁开抽出茎干剩下皮管,剥去一头薄薄的红皮,就做成了一只可以吹出呜呜声音的短笛,我们称之“蜜蜜”。吹着“蜜蜜”,掐着枳芨草甜丝丝的嫩茎吃在嘴里,小伙伴们在一起经常玩得忘记了自己放牧的羊群,等想起看羊时羊群早就不见了踪影,有的跑进了大沙漠里,有的与别人家的羊混了群,大家就慌慌张张地追寻自己的羊群去了。
夏天的羊群因为怕热就顶风跑,没有风的中午酷热难当,绵羊都低下头挤在一起不让太阳晒腋,以为自己到了阴凉地方,结果羊们披着厚厚的毛挤在一起更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任凭人咋样喊叫用柳条棍子抽打就是不不走,放羊娃们有一个办法就是用衣服蒙上头钻进羊群,让羊发现是怪物来了,一害怕就猛跑,人就可以趁机赶上羊群走了。
秋天时长满绵蓬、沙蓬、灰蒿、沙木蓼、草木樨、虫实草、冰草、隐子草、芒草、虎尾草、寸草的沙坡滩地是羊儿最喜欢的地方,羊群一般不会走远,把羊群赶进了东大套,姐姐弟弟与我就和占涛、站站、刘雪梅、张九九等小伙伴在柠条峁上玩打仗,过家家,男娃们最爱摹仿每年一次大队部放电影——八路军打鬼子,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轮流扮演好人坏人。每人拿一根棍子当枪使,打打杀杀,好不热闹。我和占涛约好互相打棍子,他当头一棒打来时我双手举棍一挡,两棍相碰“嘎嘎”作响,很是带劲,然后轮到我举棍向他当头打去,占涛挡了几棍后,忽然不挡了,结果我还在抡下去的棍子就落在了他的头上,这当头一棍让占涛倒在地下嚎啕大哭,吓得我惊呆了,扔掉棍子仔细一看还好,占涛的脑袋没有被打破,赶忙用手给他挨打的地方按住,边按边说“疙瘩疙瘩散,不要叫你妈看”,占涛被按得越发疼痛嚎叫得更厉害了,头上还是凸起来了一个大包,我们赶紧打发占涛回家,因为怕占涛的妈妈找我们算帐,大家一哄而散了。
冬天来了,若天气晴朗,放羊娃们还可以在向阳坡上聚集嬉耍,打着扑克“争上游”;遇到风沙弥漫,放羊娃们就穿着白茬皮袄躲在背风的大沙蒿湾里看着羊群,盼望一天早点过去;若逢冰雪覆盖,则捡上干柴拢成堆子放火取暖,也可带上细铁丝在柳林里兔子经过的路上下好套子,第二天再去了就会收获被套住的兔子。
东柳畔是放牧羊羔的好地方,在水利大圐圙东北,与东大套、南巴拉相隔甚远,在此放牧羊羔不宜与大羊混群。春夏时期,牧民为了挤奶,就将大羊与羊羔子分开放牧,娃娃们的任务就是放牧羊羔。东柳畔地处沙漠边缘,在低缓的沙丘柳林环绕中有一片片长满青草的下湿滩地,我那一百多只洁白的羊羔一进东柳畔的浅滩就低头啃吃草芽儿,这里距离李路子、老郎宽家不远,可以和海生、玲玲、沙楞刚、那楞刚一起玩儿。但羊羔子需看护的紧一些,一阵旋风,一只兔子、一只狐狸的出现都会让羊羔受惊而成群结队地疯狂乱跑,羊羔子跑起来和马一样快,因此必须时刻紧跟着。东柳畔的沙柳长得又高又细,割下来就可以编筐子编篮子,小伙伴们一般是给自己编草帽。还有长长的柠条根,从沙里刨出来剥去表皮,里面是柔软光滑的白色茎条,编出的草帽白格生生的。有一天,我用柠条根给自己编织了一双草鞋刚穿上,一只低空盘旋的老鹰忽然惊动了羔群,羊羔们向西狂奔而去,我穿着草鞋猛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喊一边骂,但转眼功夫羊羔群就跑出二里多地,翻过一道梁不见了踪影,等我跑上西草滩边的大圪梁时,只听见大羊唤小羊叫,“咩咩—”的叫声响成一片,原来大羊群正在这儿的枳芨林里,看见羊羔就拚命叫唤,羊羔闻声找见羊妈妈,就跪在母羊身下猛咂奶水,我一看惊呆了,羊羔跑进了大羊群根本没法儿隔开,今天的母羊是挤不上奶了!家里大人知道了会收拾我呀,惧怕涌入脑海,我感觉到头大了。羊羔们欢快地吃着奶,我只能放声嚎哭,哭累了才感到脚底生疼,低头一看,因为跑得太着急,脚上那双草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见了,赤脚板上已经被 扎进几根刺,正在流血,只好忍痛拔出刺儿,给伤口抹上土面子,这是止血的土办法。等到羊羔们吃完奶,我把混了群的大小羊赶到附近海生家的羊圈里,把大羊隔出来赶到远远的南碱滩,再回来把羊羔驱赶到东柳畔,傍晚时怀着恐慌的心情赶着羊羔回到家,奶奶和妈妈正在羊圈里挤羊奶,妈妈说:“奇怪,今天的羊奶水咋这么少?好像被人挤过一样。”我说有可能吧,妈妈疑惑的目光看见我汗湿了的背心上泛出白色的碱沫再未追究。
地处我家西北十里外有片被两链大沙夹在中间的杨家滩,有杨三、杨四、杨五仨弟兄家分别居住在这片草滩的东、西、南面的沙漠边缘。这里长满茂密的大白刺、碱蓬、藜草、毛莨、回回蒜、金戴戴、鼠掌草、柳叶菜、芦苇、水蒿、拂子茅、野黑麦,白头发的获草,红头发的星星草,牛羊马驴出没其中,还有大片的“海子”(咸水湖,海的儿子),水面上各种鸟儿上下翻飞,有天鹅、红嘴鸥、红脚隼、遗鸥,叫声喧嚣;环绕海子的是绿绿的青草滩地,春天时草丛中有各种鸟蛋。遇到天旱时,这里依然水草丰美,我们就赶上羊群来杨家滩放牧。大家可以脱掉衣服,在海子里痛痛快快地玩水:奔跑、狗刨凫水,直到滚了一身泥巴,没法穿衣服,只好跑到沙梁上打滚沾上黄沙晒太阳,等浑身晾干后搓掉泥沙才能穿衣服。有时候玩得累了,大家想骑杨家的毛驴回去,但认生的毛驴在草地上根本逮不住,大家就拿着棍棒从草滩上赶几头毛驴到西边的大沙漠里,看见哪个沙梁高就把毛驴往上赶,毛驴上沙梁跑得慢下来时,我们就猛地追上去抱住毛驴脖子,拼力一跃骑上驴身,毛驴在软绵的沙子上施展不开腿脚,一会就跑累了,老老实实地听从我们手中的棍子指挥,伴随一路嗒嗒的蹄声是我们一路歌声……
看到我们每天到杨家滩放羊来回跑得路程太远,奶奶就赶上驴车拉上铺盖、锅碗、米面,带着我住到杨五家废弃的老屋,将坍塌开洞的土炕和些泥巴抹好,苫上一层油布,安上锅灶烧上火,湿湿的炕头冒着热气,我们就吃住在这儿,开始过上了“倒场”放羊的日子。杨家老屋座落沙漠边,门前有大片柳树林,有闲空时,我就上树找喜鹊窝掏鸟蛋玩,有一次伸手进去一摸,感觉柔软冰凉,意识到是条蛇盘在喜鹊窝里,吓得撒手从树上掉下来,好在下面是沙地,没有摔坏腿脚,但划破了裤裆衣服,忍住大腿根上的疼痛,离开树猛跑,生怕那条蛇追上来。杨家的树上不成了,只好掰下根树枝削去梢头枝叶,做成金箍棒使。没有两天,我从草滩放羊回来,奶奶就严辞训斥了我,说好好的树为什么要掰坏,树和人一样是有生命的东西,掰掉树枝就像掰掉了人的胳膊手。原来是杨家人看见树枝被我折断就向奶奶告发了我。不久后,我和奶奶又赶着羊群回到自己家,结束了倒场放牧的“外地生活”。
从我家向西南走过长满 的漫沙坡地,穿过平展展、酥软软、水蓬丛生的盐碱滩地,翻过一道明沙梁,就进了沙蒿、灰蒿、苦豆子遍布的南巴拉尔,其西、北皆沙漠环绕,中有一乌柳湾,红色的乌柳枝条茂盛,像一团团红火焰燃烧在金黄色的沙丘深处。春风吹来,柳梢竞发新芽,远远望去,柳的丛林由一片白蒙蒙毛茸茸变得绿意盎然,宛如罩上了一层缥缈舞动的绿纱巾;秋霜落下时,团团乌柳似乎生出了细细的白烟、罩上了薄薄的云雾,凝神注目这朦胧中的奇异景观,感悟这荒凉沙漠中自然而然绽放出美丽的生命气息,常常让我如醉如痴,陷入无边无际的遐想中,偶尔会从无比静寂的柳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让我从梦幻中惊醒。据老人们讲,解放前几道大漠的沙畔上、巴拉尔里到处都是原始柳林,土匪或抓壮丁的官吏来了,人们就带上干粮躲藏到密布的柳林里,十天半月不用出来,在柳湾里挖个坑就有水渗出,在柳林深处用柳条芭子搭起茅屋铺上柴草,就可以埋锅造饭、睡觉藏身了。后来大集体合作化了,生产队组织社员到处开荒种地,柳林被大片砍伐、连根掏起,一捆一捆装上三匹马拉的大胶车,送到生产队灶房的柴垛上,晾干后一捆一捆填进专门盘成的大如狗洞的灶火口,成了烧火做饭的燃料,毛乌素沙海里的原始柳林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化成股股青烟与灰烬消失而去。逝去的柳林变成了老人们绿色的记忆,曾经生长柳林的土地变成了荒漠,有的长起了沙蒿。南巴拉尔中的这片乌柳湾是因为周围地势崎岖不平不便拉运才得以幸存,变成了沙漠中的稀罕物种。冬春季节,乌柳湾为放羊娃遮挡风寒,夏秋时分,乌柳湾成了放羊娃们乘凉避暑的胜地。乌柳湾也是狐兔栖身之地,下雪了,放羊娃们就在柳林中兔子走过的路上用细铁丝布下圈套,总有不幸的兔子钻入圈套,经过一番挣扎,有的扯断铁丝逃脱,有的被活活勒死,有的让套住腿脚生擒活捉或冻僵,放羊娃们收获兔子的喜悦简直无法比拟,因为经常饥肠辘辘,能有兔肉吃,岂不快哉!在南巴拉尔里放羊时偶有枪声响起,那是家住西北沙套子里的李福存在用砂枪打兔子,福存是位狩猎三十多年的老枪手,南巴拉尔里的狐狸、野鸡已经被他打完了,现在只能零星打几个兔子。福存家四面环沙,只在东南有一条长沙蒿的路与南巴拉相通,出入靠毛驴车或步行,俨然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偏僻的“沙圪劳”,我们一般是为了找找羊才进去,福存家的老土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沙圪劳的东边,有从定边白泥井逃荒来的杜交其老婆子曾经住在这儿,因为这老婆子有些憨傻,当地人称之“半脑子”,我那时候就想搞恶作剧欺负她,看见她正在端碗吃饭,就抓起泥巴扔进门去,老婆子嘶叫怒骂着追出门来,我早已跑远了,为自己行径能得逞而兴奋。杜交其经常给我家掏沙蒿,老往镢头杷子上唾口水,时间长了那镢头杷子就变得又黑又亮,满是污垢,大哥用的时候总要用刀子刮上几遍,使劲用布子擦上半天。
每当夕阳西下时,我家门前的草滩就开始热闹起来,转游了一天的羊儿像白云黑云一般飘了过来,争先恐后跑到水井前上槽喝水。每天,给300多只羊饮水,少说也得提一百多桶;一桶水倒进木头水槽,没等第二桶提上来,围挤的羊群就将水喝光了;而且,羊不喝饱是不走的。于是,人就得紧提快打,不停地用木棍拴着的铁桶从井里吊水,那口用黑圪兰圈起的水井一会就见了底。奶奶将圈着羊羔羔的圈门打开,圈了一天饿极了的小羊羔羔,欢跳着找寻自己的妈妈;憋了一天乳房鼓胀的母羊,也迫不及待地呼叫着自己的孩子;大羊叫,羊羔跳,咩咩的羊叫声响彻耳膜,完全是母子久别重逢的急切与喜悦。羊羔前腿跪在地上,小嘴含着母羊的奶头,狠劲地巴叽巴叽吮吸着,小脑袋还不时地顶一下母羊鼓胀的乳房;母羊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时不时扭过头,用鼻子嗅嗅羊羔的屁股,连续发出哼哼……无比疼爱的声音。
经常在这个时候,那只白毛大山羊骚胡(公羊),瞪着滚圆的眼睛,满是“敌意”警惕地盯着我;头顶上端结实、尖锐又粗又长的大圪耧(羊角),散着一股股骚气味,令人生畏。这只羊要比其它所有的羊明显地高大、健壮。这个大家伙趁人不备就直冲过来,往后退了两步不再退了,身体略往后倾了倾,突然低下头,挺着尖锐的角,对着我猛地冲过来。要不是我闪得快,还真要被羊角顶上,会吓出人一身冷汗。我赶快找到一根棒子,狠狠地打在公羊脑袋上,但公羊总是倔强地硬碰硬地使出它的杀手锏——大圪耧,将我的棒子打折。大山羊骚胡背高能到我的腰,四肢粗壮,经过我用大棒与胡萝卜相加的办法,终于让我骑到它的背上,能走几里地,但它的骚气味会让我忍受好几天。
为了给羊在冬春补喂饲料,牧人们在深秋开始割草、打灰条、砍绵蓬沙蓬,削树枝,扫树叶子,用勒勒车一车车拉回来晾干了垛好,就开始栽柳栅子、给羊圈墙头上戴沙蒿帽子,盘泥槽、缝料帱子。等到野外牧草不够羊吃的时候,就开始铡碎草、打下草籽饲喂怀孕母羊或精神不好的羊了。尝到草料甜头的羊立刻恋上了圈槽,每天不等天黑就跑回来等着吃草料,赖在羊圈门口咩咩地叫着,眼巴巴地看着栅栏里面的牧人一筐筐往羊槽里倒草料,圈门一开,守候已久的羊们就争先恐后地往里冲,冲得急了就会互相挤在门上进不去,严重时怀孕母羊有可能被挤得早产,这时候牧人手持鞭子把着门儿拦着羊一个个放进去,那些不听话抢着要进去的羊被牧人的鞭子唬得老老实实排队等候了。对那些没有奶水或瘦弱的羊,还要吃“偏食”—嘴上带料帱子,能够有效防止别的羊抢吃饲料。牧人不停地提着沉重的大筐给羊们添加草料,母羊们整整齐齐站在槽两边,不顾一切地埋头吃草,羊羔们乘机偷吃母羊的奶,母羊们感觉到不是自己的羊羔也不放弃吃草去驱赶它们。大羊们吃草专心致志,羊羔们偷奶吃得欢畅。
接羊羔是件当好“羊妈妈”的辛苦活。首先要观察掌握哪些母羊快要生了,一是看肚子大小形状,怀孕母羊肚子较大且鼓起的肚子下坠时就属于预产征兆;二是揣摩怀孕母羊的乳房感觉膨胀且奶头坚挺时也是要生小羊羔的先兆。确定了临产母羊,放羊时就要格外注意。小羊羔出生时面临着种种危险,都让牧人们担忧。在野外,羊羔生下时有可能被老鹰、狐狸、或野狗、猪叼走吃掉,或者被大羊抛弃,冬天会冻死。牧人们白天拿着皮袄紧跟羊群,及时护理好出生在野外的羊羔,碰上母羊难产,就得充当助产大夫,有经验的牧人会摆弄母羊顺利生下小羊。有的母羊弹着后蹄不让已经饿得咩咩直叫唤的羊羔吃奶,甚至用角顶开小羊,对这种试图抛弃亲生子女的大羊,牧人只好实施强制措施,捉住母羊两条后腿让小羊吃奶,再给大羊唱上古老的蒙古歌谣,多次反复,有些母羊不知是被小羊吮吸奶头唤醒了伟大的母爱,也不知道是被深情悠长的歌声感动了,终于回过头来嗅着小羊羔的屁股认上了自己的孩子。这种办法不管用时,就得“关禁闭”,把大羊与羊羔放在一个小的不能转身的圈里或土坑里,让母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单独相处,直到日久生情。有的母羊生下羊羔就没有奶,只好将羊羔配给死了羔子的另一只母羊,失去亲生羊羔的母羊当然不认领,也得用“关禁闭”来培养感情。文化大革命时牧区造反派逼迫寺庙里的喇嘛和尼姑还俗成亲,曾强制一位喇嘛和一位尼姑住在一间土房里,用的就是这种“关禁闭”的办法,但这俩男女僧人隔着一个炕桌住了十年还是守身如玉,文革结束政策松动,两人又回原来各自寺庙继续念经,有牧民说道,这两人比羊还犟哩。羊羔奶不够吃,牧人们还可以挤上牛奶掺水熬好了,用奶瓶子套上奶嘴喂羊羔,或者将煮熟的黑豆、小米咀嚼成糊糊喂给羊羔,直到羊羔能够自己会吃饲料为止。刚生下的小羊羔怕凉,牧人就给羊羔穿上五颜六色的“羊坎肩”,实在冻得不行就在家里脚地下铺上破毡子围起席子,把羊羔放在里面饲喂上一段时间。羊羔是牧人的心头肉,是牧人的羊娃娃,喂久了的羊羔在野外看见自己的人妈妈或人爸爸就会咩咩叫着,睁着黑豆一样水汪汪的眼睛跑到人跟前,用嘴巴轻轻地咬住人的手指头开始吮吸,摇着颤颤的小尾巴开始撒娇了。“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没奶吃的羊羔就在牧人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了,欢蹦乱跳地走向草原。
灌羊、洗羊、给羊打针是预防羊生病、充当“羊大夫”的营生。春季要给羊“打脑虫”,将“敌百虫”兑成药水,用粗大的注射器嗤嗤地喷进羊的两个鼻孔,羊儿被刺激得连续打上几个喷嚏,估计里面的寄生虫也随之灭亡了。夏天要给羊“打凉泄火”,先把早已晾干的大黄根、苦豆子根切成碎屑,泡在饮羊槽里,羊们不愿意喝这些苦水水,牧人就一两天不给羊饮水,羊们渴得实在不行了,只好硬着头皮喝下这些大黄水、苦豆子水。洗羊是为了防止羊们得上皮肤病,得上皮肤病的羊会掉毛掉绒,牧民称之“起哈毛”,会直接影响牧人的绒毛收入。洗羊的那天,牧人们早早地将各自的羊群赶到西南沙漠里的花柴套子里,因为怕羊洗药浴后着凉了,所以将洗羊池子选择在炽热的沙漠当中一个低洼的碱淖里,将防治皮肤病的药粉撒进挖好的水池子里搅和融化,水池子两边扎上栅栏,把羊一群群赶进药水池子。可是让羊从水池中走过是件难事,走在最前面的羊们到了水池跟前死活不敢下水,牧人们就在羊群后面使劲哄赶,水池边的羊终于被后面纷拥而来的羊群挤下了水,只好不管被水淹没的危险拚命往前冲,前蹄后蹄乱刨着从药水池中钻过跑上岸边,抖擞两下浑身的药水奔向沙漠里晒太阳去了。羊群穿过水池时专门有牧人们守在水边,看见哪只羊呛水或冲不过去了,就下池子伸手把水中挣扎的羊赶紧拉上来。洗羊的场面,充满着紧张与忙碌,羊叫人喊,得整整热闹上一天,羊们像是赶了一场大集会,沐浴完了药水的羊群不一会儿就在沙漠中烘干了身上的毛,找到了回家的路,经过三四个小时的疯跑,又渴又热的羊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水井,饮羊的人不停从井里提水,但水槽里伸满了羊的嘴,像是一台台抽水机,喝得牧人们赶不上提斗子往槽里头倒水。
扫羊粪是牧民必需做的营生。爷爷每天下午拿着 或干红柳枝编扎的大扫帚到羊圈和羊卧过的地方扫羊粪。偌大的沙土地上撒满了黑黑的圆圆的大豆大小的羊粪珠,经过近一天的暴晒变得又黑又亮。羊是食草动物,羊粪珠的含纤维量很大,晒干后是很好的燃料,牧民家的火炉土炕除了烧沙蒿外,还烧羊屎和牛粪。把羊粪珠扫成堆,还真得费点力气,而且要站在上风头,否则扫起来的羊粪味道呛鼻子。每次花一个多小时,扫汆了七、八小堆。爷爷拿来一条足有2米长水桶粗用羊毛编织的大口袋,让我撑开袋口,他用手将羊粪珠扒到用乌柳编制的簸箕里,再倒进毛口袋,装满一口袋,扎好口子,立起来比人都要高。小时候老人们常讲个谜语:“一条黑狗,吃饱了就站起来,饿了就躺下”,说的就是羊毛口袋。爷爷弯腰将口袋搭到背上,驮到房前,解开口袋,倒进羊屎堆,回来再装。一口袋的羊粪珠,几十斤重,分量不轻,我根本背不动,只好用簸箕端上往回去倒。
扫羊粪时要先把上面的荒草秸杆收拾起来。冬天,要给羊群补饲草,羊群吃过的庄稼荒草秸杆常常被爷爷扫成堆,用火点燃烧掉。小时候我最爱玩火了,老是拿根棍子拔弄火堆子,结果有一年冬天不慎燃着了棉裤,真是引火烧身,爷爷灭火的办法是用手将燃着的棉裤猛按,结果按在我腿上,燃烧的棉花烧烫得我嚎啕大哭,爷爷见状,急忙奔到井上打来一桶水倒在我腿上浇灭了火。经过一番水火交融,我的腿烧伤严重。父亲用毛驴驮上我去吉拉公社医院治疗,在那个用阿拉庙拆下的砖瓦木料盖起的医院病房里,我平生第一次享受住院治疗,又经受住了半夜时被一只猪仔进来惊吓的考验。
挤羊奶是牧民能够喝上奶茶、吃上酥油奶酪的前奏,记得第一次挤奶,就被羊“欺负”了。我看见奶奶两手熟练地捏挤着母羊的奶头,两道白白的乳液“唰、唰”地嗤进奶桶,觉得很有意思,便对奶奶说:“我也要挤。”奶奶把奶桶交给我,随手拉了一只母羊过来。学着奶奶刚才的样子,两膝跪在沙地上,将奶桶夹在大腿间,两手捏住羊的乳头,用劲一挤。谁知道羊奶不但没挤出,羊屁股一扭,后蹄一翘,挣脱了我的手,还把奶桶踢翻,跑掉了。我被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雪白的羊奶,冒着热气,泼了我一身,顺着衣裳淌了一地……见状,奶奶说:“唉,龟孙子不顶事,来,奶奶教你”,随手又抓了一只羊,让我再将奶桶夹住,跪在我的旁边,将拇指、食指和中指在奶水里浸湿,然后用手背顶了顶母羊的乳房,再轻轻地上下捏挤奶头,两道雪白的乳液便嗤进了奶桶。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再做,手指在乳头上滑溜多了,没怎么用劲,奶水就嗤了出来。“哈——”我也会挤奶了,顾不着被羊奶湿透的衣裳,挤了一只,又挤一只没想到一只被我正在挤奶的羊忽然屙出了一串粪珠,掉进了奶桶……
“挏”奶子,是制作奶制品、单调且累人的活儿。挤出的羊奶倒进三尺高小口大肚坛子里让发酵成酸奶;再用一根头部钉个木圆盘的“挏”杆,放进缸内,用中间有孔正好能穿过“挏”杆的盖子封好,提起,压下,轰隆轰隆地将酸奶搅动(谓之“挏”),连续不断地要“挏”8千多下,奶中的油脂通过搅动分离出来。奶奶经常数着数“挏”奶子,时间一长,两个胳膊酸疼酸疼的;关键是不能歇,得“一鼓作气”。60斤奶,挏得好,能出3-4斤“白酥油”,这是真正的奶油,吃起来爽滑香美无比,营养很高,但孩子们只能让奶奶用手指头从缸沿上抿上一口。然后将“白酥油”劈出,放到小铁锅里用文火“熬”,3、4、斤“白酥油”,熬得好,能出8两到1斤的黄酥油。缸里擗去油脂的奶水倒入屋外春锅(大灶台)上的大铁锅,升火煮熬,让奶水成渣糊状,再将渣糊状的“奶”,倒进细纱布口袋,悬挂起来,让它滴水,下面用大盆接着,这种奶水蒙语称“萨拉乌素”,意为黄浑色的水,没什么营养,牧民一般不吃。拿它当夏日的饮料或醋食用,具有泄火、解毒的功效。细纱布口袋内的奶“渣”空出水后,用手指挤成细条成团状,或用模具做成各种形状,放太阳底下的酪蛋架子席子上晒干,蒙语叫“索米勒”(奶渣),这是牧民除粮食、肉类之外的主要食品了。60斤奶,能制作出8-9斤“酪蛋子”。牧人们每天早晨都要喝茶(就是吃早点的代称),熬上一大壶砖茶,泡上炒米,放上酪蛋子,喝过几遍茶后,拌上白酥油或黄酥油,越嚼越香。
“笊”羊绒、剪羊毛,是创造收入的“技术”活。到了六月,山羊绒开始脱落,不及时笊下来,羊绒就会自己掉到草滩、沙蒿枝上。天气好的大清早,大人们吃饱喝足后,拿着大剪刀,提着“笊子”,走进羊圈,抓住羊的两条后蹄,呼哧一下将羊扳倒,先剪去山羊身上最外面的“嘴子毛”,再用钢丝做成的笊子,在羊身上快速地将绒笊下;羊儿自然不肯就范,试图挣扎,被人一脚踩住脖子,另一条腿的膝盖压住身子,笊子不停地在羊身上划动;笊完这边笊那边,笊完一抬腿,羊翻身爬起来,立马蹦到一边,“咩、咩”地叫几声,抖几下身子——轻松多了。看着大人们笊羊的利索劲,我也跃跃欲试,结果几笊子下去,羊儿疼痛得嚎叫不止,仔细一看,原来这只羊让我笊破了皮肉,赶紧撒上土面子,还是免不了被大人责骂一顿。夏初时分,绵羊披着厚厚的“翻毛大衣”走着站着都气喘吁吁,牧人们就开始剪羊毛卖羊毛了。绵羊被绑住四蹄躺倒在地,任凭牧人们挥动大剪刀伸进羊毛里,一边贴着肉皮嚓嚓地一圈一圈剪去厚厚的毛,一边卷起剪下的“羊毛被子”,剪羊好手剪下的羊毛不零乱不沾沙土,整整齐齐连在一起好象一床毛被子似的;不会剪的人让绵羊身上伤痕累累、剪下的羊毛长短不齐。羊毛堆成小山,牧人们看着心里乐着,那是一堆钱啊;剪去毛的绵羊浑身爽快,抖动着崭新的身子,甩着肉乎乎的大尾巴,冲出羊圈门奔向草滩寻找伙伴去了。
宰羊是让牧人们最兴奋的事情,意味着马上要饱餐一顿鲜美的炖羊肉,还能喝上羊杂碎汤,啃上羊头羊蹄子。大人们先把杀羊刀子磨得锃亮锋利,从羊群中逮住膘肥体壮的,一把撂倒按在小炕桌上,脖子下面早已放好盛血的盆子,用刀子在脖子上比划好下手的位置,一刀下去捅断脖子上的大动脉,羊儿一声嚎叫,鲜血喷涌出来流到下面的盆里,不一会就蹬蹄气绝身亡了。有时候刀子捅不端正,羊儿会拚命嚎叫挣扎,场面非常吓人。但在那个人们个个饥肠辘辘、肚子缺乏油水的年代,谁也不认为羊儿是被人们残杀了,更不会同情羊儿的遭遇了,杀羊的人们噙着口水满脑子都是喷鼻香的大块羊肉。杀倒的羊被四肢朝天放在干净的地上,大人们就开始剥羊皮了,小孩帮助捉羊腿、扯住羊皮、摄起羊毛。剥羊的人先从四个蹄腕子上用刀拉开口子,向羊胸部、腹部、尾巴和脖子划开,一只手剥到能扯住皮时就把刀子噙在嘴里,另一只手握紧拳头将羊皮从肉体上踹开,肥嫩的白膘里透着鲜红的羊肉胴体就出现在眼前。等羊皮褪到脊背时,就割掉四个蹄子和羊头,绷展羊皮,开膛破肚,抖出小肠,涮净大肠,倒尽肚子,掏出肝脏,一只鲜嫩的羊肉克郎子就可以顺着骨缝分割卸开,将大块羊肉放进半锅冷水里用柴火慢慢煮开了,牧人们不放任何佐料,只搁一把盐。待水烧沸,捞去上面浮起的一层血沫子,再煮上一个多小时,鲜嫩可口的手扒羊肉就可以捞出一大盆,热气腾腾地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大人娃娃一只手掂起一块,另一只拿着割肉的刀子,用拇指与刀刃灵活地配合,飞快地割着肉递到嘴里咀嚼着,看上去很危险,因为不会用刀子就有可能割破手指或嘴唇。但牧人们从小学会用刀吃肉,剔肉的动作娴熟,手上锋利的刀尖飞快地从骨头上向嘴里传递着肉块,同时嘴里发出嗖嗖的吮吸声,大人们还要不时地端起烧酒碗碰一下猛喝上一大口。大人们肉吃得香,酒喝得爽,娃娃们吃得两个脸蛋油光光。吃完羊肉,人们可以再慢慢喝上一碗用炖羊肉腥汤熬的黄米粥,让肠胃、舌头与眼睛细细品味宰羊吃肉的无比快乐。
牧人们成年累月伺候着羊群,付出汗水与辛劳,收获着羊群带来的种种好处;羊群与牧人在同一片草原上相伴相生,羊们吃的是草料,却让牧人享受着奶水、酥油、奶酪、毛绒、皮张、骨肉、头蹄杂碎,连屙出的屎尿都被牧人送到田里沤肥。牧人们眼中的羊都有它们的名字:白头、黑头、花头、二赖、胖脑袋、懒货、好吃鬼、小班丁等等,羊们不会说人的话,但羊们都认识自己的主人,也晓得自己的名字,羊们知道自己与哪个牧人是一家,羊有自己的归属感,所以任牧人宰割。牧人养着羊群,羊以短暂的生命竭尽所有回馈了牧人,牧人与羊群就这样相依为命迎来晨光送走晚霞。牧羊的童年生活锤炼着放羊娃一天天长大成人,放羊娃的梦中总是拥有一群游走在蓝天下绿草滩上的白羊黑羊五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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