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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照进(土家族)
匍匐的姿势或大地的倾听
一身地道的农民装束,神韵、气质、动作无不透出几分稚拙憨朴,甚至带着几分滑稽。不过没关系,这恰是民歌手们身上的特质,为他们将要进行的“演出”做一层铺垫。
这山没得那山高,那山妹崽捡柴烧,哪年哪月嫁是我,柴不弄来水不挑。
这山没得那山高,那山娇妹把草薅,六月太阳当把火,你来歇哈我来薅……
清越的民歌唱起来了,原汁原味的乡音俚调满地流淌,像民歌手一样的简拙、素朴,不带任何修饰,却将这片地域的文化内涵演绎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以大山为背景,靠水而居的土家族人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骨质里融会了山的粗旷和水的柔媚,他们似乎天生就是优秀的歌手,在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他们摘天上的日月星辰为词,扯身边的清风流水为曲,自编自创,自导自演,自歌自吟,用穿云透月的清越歌音,抒发胸中的喜怒哀乐,释放劳动的负重与愉快,描绘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表达对爱情的纯真追求……
我曾采访过一位农民歌手陈庆国。三十九岁的他看上去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农民的卑怯和委琐。耕种之余,他也替人做些砌墙垒灶的泥水活。清贫的生活丝毫没有影响他对民歌的热爱。无论是上山砍柴,还是栽秧薅草,他都喜欢扯着喉咙吼几嗓子。唱歌已成了他的一种生活方式,寂寞时他唱,欢娱时他唱,得意时他唱,失落时他也唱。他的日子里注满了民歌的韵脚,只要心灵的合弦轻轻拔动,那些优美的野曲俚调就抬起头来,站到生活的表面。
陈庆国说他最爱唱的是对歌(山歌的一种),他说对歌的“味道”特别浓。对歌一般都是一男一女对唱,而且在野外要相隔一定的距离。“这山望去那山平,对门有两个好女人,大的就是大姨子,细的就是管家人。”隔着河流、山坳,看见对面走着两个陌生女子,年轻的土家汉子按捺不住激动,放开喉咙就把山歌递过去。但他显然未经对方同意,就说“细的是管家人(妻子)”,语气霸道,先声夺人,大胆、粗旷、率真、鲁莽的性格一览无余。对方顺口就回绝:“小兄弟哎你莫聊白(聊皮、无聊),你的家庭我晓得,那年我往你家门前过,你瓢瓢铲铲都没得。”人家不仅讨厌你的性格,更是对你的家底了如指掌,自然要遭到挖苦和奚落。
这一位土家后生却不同,他对爱情的表白就要含蓄得多:“好久没到这山来,访问这山好人才。访问着山人才好,等我回去请媒人来。”姑娘从他的歌声里听出了炽热的倾慕,内心不免欣喜,但她不会贸然答应,装着拒绝的口气:“小兄弟哎你莫忙,等我回去问爹娘。爹娘许配我许配,慢慢相交得九场。”看来,他们的爱情“有戏”了,但还得经历十磨九难的考验。
后来,我从陈庆国的歌声里品出了他说的“味道”的确切含义,那种不修边幅、素面朝天、贴着大地飞翔的乡音俚调,饱含男女之间对爱情的追求、渴望、期盼、向往,确实蕴涵了无尽的意味。
故乡是民歌的源头,是民歌的家园和栖息地。似乎,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琴键,每一缕山风都是曲调,每一滴流水都是音符……你的脚印只要轻轻踩踏着这里的任何一寸土地,都会有民歌从那些隐蔽的角落探出头来,向你招呼问候。劳动歌、情歌、山歌、打闹歌,哭嫁歌,仪式歌、红军歌、犁唱、船工号子,哪一首不婉转悠扬?哪一曲不震魂夺魄?哪一首不穿云透月?
暮春季节,斜风细雨,土家山寨到处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成年男女,他们弓身田间,把大地当作稿签,以手中的秧苗做笔,书写一行行精彩的诗句。春天提着五彩的油漆桶把大地的每一寸肌肤都涂抹得花红柳绿,啁啾的鸟儿在树枝上赶着爱情的集墟。不远处的水田里,一对秧鸡头挨着头,在秧苗的空隙间悠闲地游玩。弯腰“写作”的“诗人”触景生情,想起心中爱恋的姑娘,灵感喷发,一曲高亢粗放的《栽秧歌》就从田间的这头扯到了那头:
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秧鸡跟着秧鸡走,情妹跟着少年郎。
天上落雨地下稀,打湿情哥白衬衣,心想脱是情哥换,情哥不穿女人衣。
土家歌手王波七、八岁就爱唱民歌,启蒙歌曲是母亲教给他的《奴幺妹》、《望娘歌》、《赌钱歌》。那时,当地唱民歌的风气特别浓郁,尤其是唱山歌。虽然有些俚俗,多数歌曲带有调侃、骂人的的意味,但是很刺激,体现了人们在生活劳动中的单纯和愉快。在那些生活填不饱肚子的年代,繁重的田间劳动,枯燥单调的乡村生活,压抑的情绪,成为人们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然而,土家人正是用这歌声来消愁解乏。隔着河沟、山岭放声对唱,一起一伏,此唱彼应,歌声穿行在林间山野,如一缕缕清风拂过。王波和小伙伴上山放牛,就和乌江对岸的放牛娃对着山歌,整日不厌。而到了栽秧季节,满田都是栽秧歌声,那韵味就更浓了。
“唱歌对我的最大好处就是欢乐,只要有歌唱,无吃无穿都无所谓,如不唱歌就心里闷沉沉的。”王波称唱山歌为“穷欢乐”,那时家里九口人,只有两间木房,穷得连媳妇都娶不到。后来他到别的村去做木工活,一边做活一边唱歌,整日不歇,渐渐引起了村子里一位姑娘的注意。姑娘是村小的民办老师,也是个“乡村文艺”爱好者,不知不觉就被王波的歌声“缠”住了。后来,这位名叫宋仁春的姑娘成了王波的老婆。乡亲们戏谑王波的老婆是“唱来的”。
几十年过去了,王波的歌声依然高亢、明亮、清澈,像山涧里流出来的泉水,一路叮叮咚咚地伴随着岁月流淌。在那一曲又一曲高亢激昂的演唱中,一条民歌的河流正从远古时代缓缓流来。
田中打鼓啼泸洲,街前打鼓立排楼;教场打鼓兴人马,田中打鼓起歌头。
正月二月农夫忙,三月清明下早秧;前山薅到后山转,打起锣鼓喜洋洋。
劳动创造了歌声,劳动创造了生活的美与和谐。这首《薅草打闹歌》,正是土家人以歌舞助兴劳动的见证。
远古的蛮荒年代,土家人身居高山深谷,人烟稀稠,野兽肆行。他们于是邀约众人,推举一名歌头领唱,众人敲锣打鼓大声吆喝,赶山守苗。后来,聪明的土家族人逐渐把这种歌舞活动运用到生产劳动中去,创造了《薅草打闹歌》,在农事繁忙的薅草季节,聚众劳动,伴之以歌舞督促,展开竞赛,提高效率。
透过歌声的丛林,我的记忆又回到了故乡人唱着山歌薅草打闹的激情年代。夏忙季节,山村的天边刚刚露出浅色的鱼肚白,挂在村子中央古树上的高音喇叭就扯开了喉咙,喊醒人们扛着农具走上了山坡。
坡头坎脚,四荣公手提铜锣,亢奋的激情在圆面上扩散,拣瓦匠老何斜挎半边牛皮鼓,棒槌舞动,彩袖翩飞。他们站在薅草队伍的前头,歌之,舞之,唱之,蹈之,一场民歌的大雨顿时倾盆而下。
清早起来雾沉沉,沉沉浓雾不见人。东边一朵红云起,西边一缕紫红云。
红云映红山和水,太阳照着唱歌人。锣声惊得河水响,鼓声震得山谷鸣。
歌声起处,锄头像勇敢的战士,朝着杂草的敌阵冲锋陷阵,包谷林里,锣鼓和着汗水一起滴落草丛。
四荣公和拣瓦匠老何都是我们村优秀的民歌手。我曾在散文《散落的碎屑》里这样描述过他们:“四荣公天生有一副好嗓,他的山歌和唢呐一样远近闻名。他没有进过学校,那些民歌是他在山路上捡拾的,带着牛粪的气味和露珠的清香,充满十足的野性,与教科书保持着毫无关联的距离。年轻时他是我们村的歌手,他和拣瓦匠老何联唱的《薅草锣鼓》曾使一个乡村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
不知不觉日挂中天,暑热难耐,有那精神不振者就偷尖耍滑,只把锄头在苗丛间来回晃动。也有那闲不住的嘴巴,三两张凑住一堆,唧唧喳喳扯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影响了劳动的进程。这时,锣声和鼓点就会撵到跟前,或以白描的手法点出她们的偷懒行为,或以戏谑调侃的方式描写她们自作自受的情形:
青冈锄把三尺长,杵起锄头拉家常;你说你的荒瓜好,我说我的茄子长。
一把锄头二斤半,杵起锄头望团转,一锄挖到连二杆(小腿肚),告奶奶奶奶(狗叫声)惊叫唤。
那位邋遢的懒大嫂,更是遭到了直接批评,歌词运用比兴手法,描绘形象生动无比,充满了乡村式的幽默。
二嫂薅得快又好,偏偏挨着懒大嫂。你在用力专心薅,她在胯下捉虼蚤。
懒大嫂,尽光薅些茅盖草。三天太阳两天雨,望住望住草活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传遍山野,懒大嫂赶紧集中精力,融入到了薅草的劳动行列。那些清越的歌声就这样飘荡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乡野,带着明显的抒情和憧憬,撞击着一个时代的神经,让兴奋的锄头和劳动的汗水忘记了偷懒。
我曾无数次穿越在乌江这条古老的河流上,感受着沿途的陡滩恶浪,也曾无数次对着江岸绝壁上的蜿蜒纤道赞叹感怀。每当此时,那些肩负纤绳、匍匐拉船的纤夫背影就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现,我的耳朵也会响起那些节奏紧迫、刚劲有力的《乌江船工号子》。
天上落雨地下粑呀
蟥狮蚂蚁在搬家呀
过路大人不踩我呀
为儿为女才搬家呀
这支船儿过陡滩呀
头打湿来尾巴干呀
听我把号子喊一段哪
号子催船上陡滩呀
哟哟嗬——
千里乌江奔泻而下,沿途滩多浪急,水势汹涌,在航道未经整治之前,这是一条充满死亡气息的水上之路。“乌江滩连滩,十船九打烂。”在那些苦难的岁月,不知演绎了多少船毁人亡的人间悲剧。于是,一生把命运系在水上的船工们,在来来去去的走船日子里,创造了这曲震撼人心的号子。
如今,往来于乌江上的那些木质的歪屁股船、斑鸠尾船、竹篷船已被钢铁船舶替代,船工们再也不需要在险滩激流中匍匐拉纤。但曾经那段拉船的历史却深深地嵌进了他们的记忆,那一曲曲或高亢粗放或舒缓回旋的号子却余音袅绕,挥之不去。
两年前,我陪地区文艺采风团到黑獭乡采访老船工田海云。老人石雕般的脸上依然刻写着水手的坚毅,那些皱纹的沟沟壑壑写满了老人一生行走乌江的传奇色彩。听说是要来收集《船工号子》,老人不禁兴奋起来,赶紧邀约来了当年一同走船的同伴。最后,大家就在乡政府狭窄的院坝里为我们表演“拉船”。他们站成长长的一溜,弓着身子,手上“拉”着虚拟的“纤绳”,随着领唱的指挥,身子前倾后仰,嘴里跟着“吆吆吙哟”地伴唱。一条负重的逆水“船”被他们“拉”着,缓缓地向“上游”“行驶”。
往前梭噢来哟,吆喂吆哦来吔,吆吆来哟,吆喂吆哦来吔。
清早起来哟吙嗨嗨,把门里开哟嗨嗨,嗨呀嗨哟吙嗨嗨,妹儿拿起哟嗨嗨,梳噢子啰嗨嗨,来梳里那头哟嗨嗨,前头梳一个呀嗨嗨,剪刀的发哟嗨嗨,后头的燕尾巴嗨嗨,紧紧拉哟嗬嗨嗨,吔喂,喂啰嘿哟吔唅拉,斗劲来呀吔唅,喂嗨嗨咗,哟嗬嗨咗,吔哦哟嗨咗,吆来哟嘛吆哦嗨咗嗨咗,吆吆嗬嗨咗嗨咗,吔哦嗬嗨咗嗨咗,喂啰哟。
让我感到无比惊讶的是,他们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表演”的敷衍。他们充满了激情和斗志,起初时红光满面,渐渐地随着“船”的上行,肌肉不断绷紧,手臂上青筋突兀,“汗水淋淋”,号子声越响越激烈,双手扯动也越来越快速。终于,“船”被拉上陡滩,在平水中缓缓徐行,号子声也由激昂变得舒缓起来:
吆咿吆,太阳去了岩搁吔岩吔,一来吔怕你吔吃洒醉吔,二来吔怕你吔滚下吔岩吔,嘿哟哦吙,哟嘿哟啦,哟,吆吆吙哟,嘿哟吙,嘿!
一抹夕阳挂天边,歌声舒缓悠扬。那时,乌江就在他们不远的脚下流淌,他们的影子被阳光侧打在江岸,仿佛老照片中泛黄的背影。
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些缠绵悱恻的哭嫁歌总是那么牵人情怀,以至时间过去若干年,我依然看见大红花轿在山梁上一闪一晃的簸动,爱情伴随依依惜别的歌谣飘荡……
寨子里的春花大姐要出嫁了,姐妹们早早地来到她家,躲在吊脚楼上唧唧咕咕地教唱哭嫁歌。新郎是山那边的年轻小伙,英俊威武,姑娘心里暗暗充满了期待,她把羞涩一针一针地绣进鞋垫,自己掌握着爱情的密码。
婚期到来,远亲近邻齐聚一堂,鞭炮鸣响,唢呐声声,接亲的大红花轿停放在大门口,堂屋里点着红红的花烛,大红对联将古老村庄的黝黑脸膛映成喜色。姑娘心头充满喜悦与惜别的矛盾。面对即将离别的父母兄妹,居住多年的老屋,还有那朝夕相处的寨邻姐妹,一股离别的愁绪涌上心头。此刻,她用一方手帕遮住娇羞的脸,悠长悠长的歌声就从那方帕的边角缝隙溜走出来,一声两声敲击着亲人的心口。
开声哭娘刀断肠,女儿难舍我的娘;千言万语说不尽,娘的恩情啷个忘。
母亲也心疼女儿,责怪自己家贫没有为她置办象样的嫁妆,不免伤心,但她想着今日是女儿的大喜日子,一边挥起袖子擦抹眼泪,一边劝慰女儿到了夫家要遵守妇道,孝敬公婆。
弟兄姊妹团团围住,听着她如诉如泣地哭着歌谣:
千条树杈共一根,姊妹本是同根生。吃水吃的一口井,上山砍柴同路行。我的哥儿哎!我的姊妹哎!
想着自己从此就要远离家门,年迈的父母无人照应,只得依靠哥哥兄弟多替爹娘分担忧愁,于是,那哭声里又多了几分嘱托。
风吹杨柳绿茶花,我今要去别人家;堂上双亲你孝敬,千斤重担你承当。我的哥儿哎!我的兄弟哎!
哭嫁的歌声就像山路上的草绳,长一声扯住哥哥的腿,短一声拴住妹妹的脚。
礼炮响过,锣鼓敲起来,唢呐吹起来,难舍难分的新娘子哭唱着歌谣上了花轿,离别熟悉的家园,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大红花轿一闪一闪,抬轿的汉子唱着山歌野调,故意颠来荡去,唢呐声声,红绸子在风中飘舞,飘在山梁上的歌谣,就这样翻过了一坡又一弯……
时光远去的海面,民歌的岛屿浮现。这匍匐的植株,鸟鸣的清音,这带着露珠的清澈和泥土馨香的天籁之声,似乎,只有大地配得上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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