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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宰场里的秦香莲/张永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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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0

张永冲


屠宰场里的秦香莲


 



  秦香莲母子是在两天前的中午被那陈世美牵着走进屠宰场大门的。

  实际上,这个秦香莲是一头母牛。只因那个阿贵看到这牛还带着它的一双小儿女被送到这断头台,一时良心发现,有了感慨,说它们真像那秦香莲母子。自然,这牛的主人,那个牵牛来卖的牧民就被认定是陈世美了。

  阿贵是这个屠宰牛羊肉联厂之技术主管。他的技术在全镇是首屈一指的,老板很器重他。他是屠夫出身,从事这个行业已有二十多年了。是个地地道道的杀牲不眨眼的刽子手。现在他虽然已不用亲自动手宰杀牲畜了,可全厂近百十号工人就是在他的指挥棒下,每天对成百上千的牛羊进行着千刀万剐。

  阿贵的肚皮非常大,一顿能吃三大碗炖牛肉。那是在国营厂的时候:工资低,他就想着用肚皮往回拽,反正厂里管吃,他的大肚皮就是在那时练成的。工友们曾热情地为他取了一个响亮的日本名字:仅次于狼!

  那时,羊尾尖是最不值钱的,甚至不能当商品卖,工人们就大锅炖着吃。后来羊尾尖成了上品,人们就大锅炖牛羊睾丸。后来这睾丸又成了大补的珍品,人们就炖牛腱子,再后来……

  “你们吃的那些珍品,都是我当年吃腻了的呵!”阿贵常常这样夸耀。

  “什么社会!现在屠夫吃肉竟然得掏钱!这些老板整个一资本家嘛!”阿贵在背着老板时常对工人们发泄。他的大脑袋油光光地晃着。脑袋是圆的,肚子是圆的,屁股、肩膀、腰都是圆的,真像是卖气球摊上那一串吹圆了的气球。好在他已是快奔五十的人了,饭量已大大下跌,但那身肥肉到底是减不下来了。

  阿贵也是受不了车间的喧嚷和那熏人的血腥味,因此,他不时偷空出来透透气。那天,他一直盯着大门,看着那穿袍子的中年人牵着牛走进这屠宰场的大门:牛不肯走向后逶着,那人是弓着身硬拖着走来的。后面的两头小牛犊将小尾巴死死地夹着,缩着脖儿,瞪着小圆眼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跟在它们的妈妈身后。

  “哎?你这是……”阿贵问。

  “唉!没办法,这头牛下了双犊啊!”

  “下双犊怎么啦,不是更好吗?”

  “唉!亏你还会说蒙语:牛下双犊是要败家的呀!我们蒙古人忌讳养双犊牛啊!”那牛的主人摊开手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

  “屁话!一牛下五犊才好呢,你不就更发啦!你们蒙古人简直是——什么规矩!”阿贵虽然会说蒙语,但终究把“什么逻辑”说成了“什么规矩”。他的嗓门天生就大,与人有一点争执就像是吵架。尤其是这几年当上了车间总管更是趾高气昂,动不动就跟人瞪眼。

  阿贵腆着大肚子,一手叉着腰,将胡萝卜似的二拇指向着那牛主人鼻子甩着,吼着。忽然,他的左腰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顶了一下。他一个踉跄,稳住后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头母牛,它不知什么时候拖着主人手里的缰绳绕到了左侧,狠狠地顶了阿贵一下。

  “嗬!这家伙还护主?”

  “是呵,它以为你在骂我。”牛主人叹着气说。

  母牛用小短角顶罢阿贵后,微微向后扬起头,缩起了身子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下眼睑快速地抖动着,等待着阿贵被激怒后的暴打。

  “大哥!”声音是从阿贵身后传来的。阿贵一个激灵,马上转过身来:是车间里包装组中的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从车间出来的。

  女人是个蒙古族,叫图雅,有三十出头了吧。她整天不说一句话,更别说叫谁大哥了,因此,工人们都背后叫她:冰棍儿。

  “大哥,求求你,救救它们母子吧!”女人说。声音轻幽幽的。阿贵虽被母牛顶了一下,但他皮糙肉厚并不在乎。倒是他的心被这母仔仨牛,抑或是被这如莺的话语触动了母下。

  “是呵,我也求您了,总管,不!达喇噶(蒙语:首长)您给它们找个好人家养起来吧。你们汉人是不忌讳这些的。”牛主人也向阿贵作起揖来。说“这牛奶水好,又温顺,才五岁,相当于女人三十岁,正当年哩!”

  阿贵怔怔地看那母牛,母牛嗤嗤地吹着鼻子,头用力甩摆了两下,然后睁圆了眼定定注视着阿贵。两个小牛犊一边一个贴在母亲的身边,也瞪着小圆眼呆呆地看着他。阿贵知道它们是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阿贵扭头看了女人一眼,问那牛主人:“卖多少钱?”

  “大牛三千,两牛犊一千。不过,您如果能让它们逃活命,我就要三千八!”

  阿贵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我打听吧!”他从牛主人手里接过缰绳拖着,将这母子仨圈到了离屠宰间最远的一个待宰圈里。

  母牛隔着铁栅栏圈门,伸着脖子,将嘴头从栅格子中使劲探了出来,眼睛望着它的主人。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睫毛,两颗豆大的泪滚落下来。

  “达喇噶,您可要快点呵,我只能等一天的,家里忙呵!”牛主人怯声说。

  阿贵忽然双手抓住牛主人的领子,几乎要将他举起来,骂道:“你他妈是个陈世美——到门外小旅馆等着!”

  阿贵骂罢,将双手擦着拍了拍,对呆了的女人说:“好好看着车间!”然后爬上摩托车,一股蓝烟射出了大门。



  从那天的中午至晚上,阿贵骑着摩托一共跑出去四趟。每趟他都不敢耽搁太长的时间。他得不时回来拢理车间各环节的工作。这也是恰巧老板这两天不在家,老板娘对他一般还是比较宽容和放任的。阿贵每次跑回来就马上直奔车间,吼着吆喝几声,把就要出现纰漏的地方理顺。然后出来,隔着铁栅栏门去看那母仔仨牛。

  起初,那母牛只是在待宰圈内急燥地东西南北,前后左右重复转圈,妄图找到能逃出去的通道。它的两个孩子也紧紧贴在身后,小眼瞪圆,踏着碎步颠儿颠儿地跟着跑。后来,母牛不再转悠了。它静静地站在铁栅栏门前,头朝着门外,闭上了眼。两个小牛犊则一边一个钻到它的肚子下吸吮着,用嘴头拼命撞碰它的乳房。显然,母牛经过长途的牵赶、恐惧、忧伤,它的奶水已经不多了。对于孩子因吸不出奶而撞碰得疼痛,它只是轻轻抬一抬后腿,弓一弓腰,并将头左右回顾,轮番舔着孩子的小尾巴、小屁股。母牛下眼睑到下巴的毛湿透了,形成两道深深的小沟。湿漉漉长长的睫毛偶而一启,朝着栅栏门外的大门口眺望片刻,便又轻轻合上。

  阿贵忽然发现,原来,牛的眼睛是非常美的。像那范冰冰的眼,只是没有那样的妖娆。是那种具有善良、温柔乃至贤惠的楚楚动人:“世上的女人都要有这样的眼睛就好了!”想到这里,阿贵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朝车间的窗户看了一眼。

  阿贵的情绪极坏,这是他第三次出去给牛找买主回来。回来后进车间竟因为一点小过错而把那屠宰工的掌班骂了个狗血喷头。之后,他怒气冲冲地又来到栅栏门前,直勾勾地盯着那母仔仨牛。按说,阿贵宰过的及指挥宰过的牛数也数不清,不过,下双犊的牛本来就很少,而母仔仨一起被送来屠宰,阿贵还是第一次遇到。

  “宰过那么多牛,怎么就没发现牛眼像范冰冰呢?长长的睫毛,泪盈盈的,揪人的心:这牛不该被宰杀,是要被救下的。”阿贵是这样为怜悯这母仔仨牛找出理由的:“三个屠宰场呢,为什么偏偏来到这儿?就像当年,那图雅的爸爸老钦达,他为什么那天放羊竟带着套马杆?如果没有那套马杆,我阿贵不就被马拖死了吗?”

  “唉!我这是想了些什么呀!这可怜的牛,真让人心疼。阿贵又一次爬上摩托车:我就不信找不到买它们的主!”



  阿贵第四次回来已是傍晚时分了。他麻利地滚下了摩托车,挺得直直的脖子歪着高昂的头,背着手,挺着肚,快步走进车间。图雅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立刻埋下头飞快地干起活来,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车间的其他员工虽不知道阿贵这一下午忙乎什么,但他们知道这样的阿贵是不会骂人的。

  阿贵从车间出来,那陈世美已在栅栏门和那个阿贵找来的人讨价还价。那来人还是老板的亲戚,看样子,他是特别相中了那三头牛的。

  “三千八太贵了,我只能掏三千七!”那买主说。

  “妈的,真是个愣蒙古,你就不会多要,要四千嘛!”阿贵心里骂着。但他必须上前打圆场,因为,他知道那买主是个奸主儿,又仗着是老板的亲戚。而那陈世美是很木讷的。

  阿贵看着双方实在都不肯让步,就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数着说:这回都听我的:“你让五十,我给你垫五十!”那陈世美嘟囔着:“那我还是亏五十的!”阿贵冲他吼:“就这样啦,我还白垫五十呢!”那买主眨着眼使劲地点着头。

  忽然,阿贵看见大门口出现了四头牛。阿贵使劲揉了揉眼,只见前面竟是那母仔仨牛!被那昨天的买主牵领着,后面是一个老者牵着一头老牛。

  “你,你这是……”阿贵伸开檩子粗的双臂栏住他们。

  “咳!我们老头子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呵!”那买主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老者。

  “是呵,俗话说,走到胡地随胡礼嘛!我们虽不是蒙人,可我们是在蒙地呵!我儿子家现在过得这么好,万一叫这牛冲了……这不,这头老牛昨天和它们是在一个圈过得夜,今天也一起杀了吧!”那老者抢过话头说。

  “胡说,简直是迷信!”阿贵的眼瞪得像豹子。

  “哎,小伙子!你瞪什么眼,你不信你买回家养呀?”

  “我家在城区,城区是禁止养家畜的,要不……”

  “要不什么?要不给它们买片牧场呀!没钱吧?哈哈!”老者咄咄逼人。阿贵听说过,这老头外号叫老麦芒,是个老刺儿头。就转脸对他儿子说:你看,这卖出去的东西哪有退回来的道理。没想到那儿子却发了狠:

  “退?谁说是退,我这是卖,三千七我还不干呢,愣蒙古才那样傻呢!四千,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不行!”阿贵的脸憋得通红。

  “咦嗬!你还来劲了,你睁开眼看看,这可是我哥的厂子!你可是个臭打工的!我是来卖给我哥,犯什么法?让开,不然我报警!”那儿子翻了脸。

  “妈的,这些有钱人,翻脸就像脱裤子一样麻利!”阿贵心里恨恨地骂。他知道不让人家卖牛是说不过去的。何况他感到心跳得厉害,眼发黑,身子发软,他得赶快扶着墙站着。

  那父子俩连抽带打地将四头牛圈在了待牢圈中。然后,那儿子就像穿上了裤子一样地换了嘴脸,向阿贵笑着:“哎,老大,别生气!你呀,是个拿着屠刀的活菩萨,行了吧?好,我不急着拿钱,这是我的电话号,这老牛呢,我哥我嫂也不会亏我,宰多少算多少。那娘仨,你给它们问主儿吧!不过最少得卖四千,四千一呢,那一百是你的。你不是昨天还贴进去五十吗,算你的利。我明天上午一遍儿来拿钱!”说完,将一张名片塞给了阿贵。

  那老头临走还狠狠地瞪了阿贵一眼,阿贵也还了他一眼,但,阿贵知道,他还的这一眼是处了下风的。

  母牛的两肚腩已陷成了深深的坑,看样子肚里已没有什么食物了,两个小牛犊垂着头站在母牛的面前,母牛左一下右一下地轮着舔着它们的头,泪汪汪的眼半眯着,警惕地注视对面的老牛,深怕那老牛来伤害它的宝宝。

  阿贵擦揉着双手在院中左一圈右一圈地转着,最后,他从食堂提来满满一桶冷水放到了母牛的面前,母牛看着阿贵,哆哆嗦嗦地试探着将嘴头靠近了桶,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两个小牛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桶,当看到母亲将那凉水喝干后,就迫不及待地一起钻到妈妈的肚子底下吸吮起来。

  阿贵在栅栏门前站不住了,就进了车间,他像上足了发条的儿童玩具,无目标地在地上转了两圈。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向包装的台案看,最后他还是出来了。

  阿贵突然看见老板娘屋前太阳罩里的花,西番莲、大芍药那绿绿的叶子。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他想好了,如果老板娘看见了,就说是给花修枝。阿贵抓着一大把叶子走进了待宰圈,一手握着喂那母牛,一手挥舞着不让那老牛近前。母牛三口两口就将叶子吃光,末了还将阿贵的手舔了舔。阿贵的心被舔得发麻,急忙跑了出来,继而,他的眼珠子转了几转,骑着摩托从自己家里抱来了两棵大白菜。母牛将嘴伸在他怀里吃着白菜,闭着眼,但那长长的睫毛里却滚出了泪珠,一颗接一颗……

  天呵,我阿贵为什么偏偏干上了这屠宰行业呢,这是作孽呵!我是拿着屠刀的菩萨,这是多么恰当的嘲笑呵!

  菩萨?对!阿贵一拍脑门,爬上摩托又飞出了大门。

  阿贵来到四区的两间土屋前,这是镇里人人皆知的李老太太家。李老太太是个虔诚的信佛人,人们都叫他佛婆。她的独生儿子也跟着信佛,但那儿媳却嫌丈夫窝囊,穷,于是在工地干活时,混上了个包工头跟着飞了。现在只有这善良的母子俩相依为命。

  阿贵向佛婆将那母仔仨牛如何地一五一十,甚至添枝加叶地述说了一遍,还红了眼圈。只听得那佛婆连颂佛号,佛婆的儿子也由开始敌视阿贵,而变得将一支锡林河烟递给了阿贵。

  佛婆在香炉里燃起了香,对自己的儿子说:“难得呵!这母仔仨牛既然能使你这屠夫大哥忽然醒悟,说明它们更是有灵性的。阿弥陀佛,屠夫尚能慈悲,我们哪能不管呢?”

  “可咱家拿不出这四千块钱呀,再说,这光秃秃的大街,上哪弄草喂它们呢?”佛婆也开始擦着手在地上来回转,倒是儿子想出了一个主意:“妈,让我三舅家养吧!”佛婆眼睛一亮说:“对,你快去,你三舅在农村,是能养牛的。你将这牛的来历和你三舅说,他会要的,你就说,妈在佛前给他许了愿。这三头牛会给他家带来福气的。”

  “可,九十多里路呢,能来得及吗?”那儿子说。

  “骑我的摩托,我刚加满油”阿贵赶忙说。

  “阿弥陀佛!这都是佛意呵!”佛婆向佛像深深地弯下腰。



  阿贵还是进进出出,他每次出来都要到大门口眺望。图雅也出来两次,去栅栏门前看牛,阿贵看见她隔着栅栏将几块锅贴喂给了母牛,还看见她弯着腰吐,还将那擦完嘴的纸看了看,折起来装进了衣兜:唉!那黑乎乎的锅贴!

  下午的牲畜交售量比往天少,所以晚上还不到九点就收了工。

  阿贵仍旧像往常一样,远远地跟着图雅。上桥了,阿贵向远处的灯光望。

  阿贵拖着疲软的身子回来了,厂子里已炸了锅。老板在夜里回来了:“阿贵呵,你啥意思嘛,吃我的就得向我呵。这么好的牛,才四千一你不宰,你傻呵,你小子可惜了满肚子墨水,一身的手艺了。你这样妇人心肠,这辈子还能过上好日子吗!”老板气急败坏地指着阿贵的鼻子大声斥责着。

  “杀,杀!工人们快动手给我杀!”老板声嘶力竭地喊着。阿贵最后向那大门口望了一眼,他知道已无力回天了。

  工人们七手八脚前呼后拥地牵着那母仔仨牛,一个青年屠宰工抄着一根大木棍扬了起来,但看见阿贵瞪圆的眼又将木棍轻轻扔了。

  母仔仨牛被用钢丝绳各拴着一条后腿悬空吊了起来,在吊起的一刹那,母牛用力弯回头对着身边悬着的孩子发出了一声低低哀呼。

  “毕斯咪唡兮哇唠呼……”阿訇轻声念着经,将雪亮的大屠刀分别埋进了母仔仨的脖子里,血喷溅着流向那红红血池。母牛的眼睁得大大的,失神地盯着阿贵,阿贵从牛明亮的瞳孔里窺见了他自己,很小,还没有黄豆粒大。

  “屠夫哥,我回来了!”大门口出现了佛婆的儿子,他满身是尘土:“啊?杀了!佛呵,我晚来了一步啊!我不该在路上歇那一歇啊!”

  但这是不能怨他的,只怪那阿贵的摩托太破了,它真的就坏在了路上,佛婆的儿子是推着它连夜赶回来的。呵,不对,也不对:即便那佛婆的儿子及时赶回来,就能百分百救下母仔仨牛的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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