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村

攀登或朝拜者

　　我在家乡，目睹过族人们乐此不疲，而且为登山安排一个专门的节日。我在很多名山上，也看到过人们气喘吁吁地攀援，都总以急切地登上金顶为耀。现在，我来到黔西北的赫章，在2900多米的韭菜坪上，我又一次看到络绎不绝的人们，以各种姿态攀登那座阳光照耀的峰巅。

　　一次次地登上峰巅，又一次次地回到谷底。我始终不明白，我们人类这一举动的意义，即使是在不同的山峰上，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也敢肯定，我们都是站在渺渺的天地和无限的时间之中。我们以嘲笑的姿态俯视一次次走向滚下谷底的巨石的西西弗，耻笑他一次次劳而无功。而加缪则说：西西弗是幸福的！是的，西西弗是荒谬的英雄，他对诸神的惩罚的藐视以及走向巨石的坚定的步伐，便是走向超越自我的命运，便是对悲剧命运的否决，便是主宰自我的精神。这也是我们人类行进的一种方式，与命运抗争的一种方式，从而也唤醒了我们的自由和我们的激情。

　　感觉到登山队伍之中的许多人都是盲从，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确实不知道为何登上那些峰巅？如果只是由于山峰的美丽，那么我想，山峰并没有我们想象的姿容。然而，攀登韭菜坪的前夜，我却彻夜不眠。我为那张开满粉紫色韭菜花的照片，为一段宏大而广阔的描述，为自己对于韭菜坪的一番想象，为一座异峰耸矗于17.6万平方公里的大高原上我自为尊的高山——阿西里西，我彻夜不眠，——原来，我也以登高为乐吗？

　　说不清自己是攀登或是朝拜者。一路向西而来，援着磅礴的高原潮涌的血脉，急切地靠近，心灵的归宿是韭菜坪的峰巅，以及山峰上的族群与聚落……

　　那是心灵的一种决然，早已为一座山峰所牢牢地牵系了。气象预报说，那天降雨，韭菜坪的高海拔上将会是一片风雨飘摇，陡然降温。我们的雨具都准备好了，一次性的雨衣紧紧地揣在包里，衣服也加上了厚厚的一层。而次日一看，晴空在上，山风从高原的谷底习习拂过，白云在蓝空上纹丝不动，我们就骑在了峡谷的幽长的公路上了。

　　在青草与阳光的芳香里，在韭菜花与风的颜色里，在望不尽的韭菜坪的连绵山峰上，鹰于长空翺翔，我们走在鹰的腹下，走在云朵之下，蓝天之下。人群散落一地，如鹰掷下的伞兵，在韭菜坪宽阔的原野上星星点点。俯望谷底，万物无数倍地缩小，人如走蚁。攀登者逶迤而上，高贵与卑贱者，乘豪车与徒行者，剽悍与羸弱者，急切与迟缓者……都朝着韭菜坪的峰巅而来，坚定的脚步踩在地上。据说，那天是当地苗族的花山节，一年一次，都会在广阔无垠的晴空下，踏着韭菜花的芳香，欢乐地唱歌跳舞，走向花的天堂。

　　那时我站在一处草皮上。演出刚刚结束，歌声与舞曲还在耳际回响，嘹亮而悠远，而且苍凉，人影却散乱一地了。这是一个聚点，一个族群，一处领地和一片领空。谁也说不清，他们在那里聚合了多少年，又离散了多少载。四野焦黄的山峰之下，包谷林枯渴的叶片在风中倒伏，荞麦地的细碎花朵颤抖着。泥墙屋里的苗族老人缓步走来，在山道上摊开一只土炉浇烤着黑糊糊的土豆和鹅黄色的玉米棒。他们一边揽着自己的生意，一边也在灼灼的阳光之下，听歌看舞，洋溢着现代气息与古典色彩的笙歌劲舞就在他们摊点的远处飞扬。他们是在生活的艰辛里分享欢乐吗？

　　我是因为那些结着焦皮的土豆走过去的。老人一边弯着腰生火，一边翻弄炉子上的土豆。那时我想，在故乡的金色的秋天，在汪着绿叶的菜地里，年幼的我们正是像老人一样在火灰中烧土豆，剥开焦黄的皮，土豆皲裂的壳的糊香总是逗引我们垂涎。我走过去，一家伙兜回一袋，急切地剥开，但送进嘴里时，其味与想象者大异。老人收起我的五元钱，颤动着揣进衣袋里。我看到了他一抹滞缓的微微的笑容，即使没有让我找回儿时的遗香，但心底里却能漾起一丝欢快。如同原野上颤动的荞麦花，总能让我感到一种希望，一种绵密的生命气息！在这个众生芸集的世界里，我好像很难分清穷人和富人了。我看见过许多一掷千金的人，他们并不轻易露出一丝坦荡的欢笑；而那些一贫如洗的人，却常常为你敞开胸怀。有时我觉得，欢笑或即富有！

　　仿佛是阳光的宽度，韭菜花开无边无际。眺望乌蒙磅礴的四野，穹隆如盖，连绵的山峰总让我感觉身处梦境，就像那年我站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滩上遥望祁连山雪线，身后广袤空阔的原野黄沙茫茫，让你感觉周身虚幻与摇移，渺小如一只土蚁。忽然一阵阵韭菜花香拂过，我们伏在韭菜花间，变幻着角度摁响快门的时候，真实的广阔的韭菜坪却映在眼底。打开镜面一看，四野的无边无际的韭菜花正包围着你，黄蜂伏在韭菜花上，它们闻着韭菜花香而来，远自西边的昭通，南面的六盘水，东部的雷公山……我想。

　　如果用美来形容，那是一种无以复加的壮美。那是一座天堂，开满韭菜花的天堂。连绵的数十万平方米的韭菜花开，紫色的地毯一般的柔软，辽阔的草原一般的舒弛，潜溢的醇酒一般的芬芳！

　　真是冲着那些韭菜花而来吗？

　　真是冲着那座山峰而来吗？

　　登上峰巅的时候，我否定了。我们从这座高原的东端执着地西行，心底里默念着的山峰就在我们的脚下。我们一步步地走到了至高点，坐下来，阳光照在头上。遥望着那些山峰如列，悬崖如削，河川如带，转瞬之间，我们如匆匆的过客，又要从山巅下来，回到我们的原地。我们不是在重演着那位让我们不解而耻笑的西西弗吗？我们本来就是在没完没了地做着一些无用的劳动，无数次地轮回以后，重返故地，然后又出发。这时，我眼里又浮现了那位烤土豆的苗族老人，看见他弓着背生火的情景，看见他迟缓地微笑着将一些小钱谨慎地揣入衣兜，看见他以凝视的眼神仰望着山顶，沉静如凝固一般。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想向那座山巅攀登一次，或许，他已经无数次地登上过那座山巅，现在，他已经走下山来，感觉登上山巅的了无趣味，之后，为那些络绎而上的人们感到困惑？——也许，他在心底里嘲笑我们的无知和好奇吧。

　　可是，无论你怎么说，如果下次我还有机会到那里去，我依然要重登韭菜坪，重登那座美丽的女神山峰。不是因为那些美丽的韭菜花，也不是因为那座著名的山峰，而是因为自己心里的一种寻找和亏欠，甚至是一种责任和重负。倘若你是一个攀登者，你总会对一座山峰时刻牵系于心；倘若你是一个朝拜者，你总会虔敬地对一座山峰崇慕膜拜。我感觉我既不是纯粹的攀登者也不是虔诚的朝拜者。我踏着韭菜坪的山石泥地，一步步登临，心里却在追寻着一个族群，——他们为什么一年一次地选择在山巅上欢度自己的花山节？观看演出时，我一直认真地感受他们表演的舞蹈《大迁徙》与《花坡会》，兴许我会从中找到一种同宗血缘，但我总是领悟不到他们表演的深度。

　　离开赫章时，我驾驶着汽车在乌蒙山间奔驰，在岭脊上俯望着山川原野，我想，那些山岭溪谷，那些河流山川，原本就留下那个大迁徙的族群的深深足迹。那么他们从哪儿来，又将到哪儿去呢？也许，这就是留给你的永远的牵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