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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走好/阿勒坦托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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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0

  在等待去医院打吊针的路边,随手翻看手机里面没有删除的短信,就看到了兄长发给我的最后的短信:“老师”,要多少次才能忍住泪水平静地讲述对他,一位只见了三次面的好人的哀思呢?连自己也奇怪这丰沛如八月秋雨的泪水了。

  在初次见面前,还是嫂子告诉我他的存在,哥哥将在赴哈萨克斯坦参加学术会议的途中安排出专门的时间陪他去新疆察布查县会见一位在网上认识的锡伯族女子。应该是相亲,嫂子略带担心地对我说他的会面不知道能否成功,这个年过不惑仍然独身的男子不太会来事,是个书呆子。接着,他和哥哥便到达了。“这是巴音达赖。”随着哥哥的手势,看到一位身高1米8以上的蒙古大汉满脸谦恭,真诚地伸出手来:“您好!”随后似乎是大家一起随便转转还是一起吃饭印象已是很模糊了。只是清晰地记住了那句问候,这是我所认识的人群中唯一这样称呼且让人不感到造作的。哥哥的朋友多多少少都听过或者见过的,只是这位仁兄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于是很好奇他是如何与哥哥认识。“读了你哥哥的作品很喜欢,于是就慕名而来,结果与你哥哥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而且从嫂子那里还知道了这位正值盛年的男子据说博览群书且藏书颇丰。随便一个话题他便可以严谨地具体到年月日,罗列出详细精准的数据。而这样一个人已经退休,可以自由安排时间,让我分外地羡慕。不久后就听说他远赴千里的相会最终也无果而终。

  第二次见面是哥哥打来电话,说他将从县城下来,时间可能有点晚,要我帮忙找一家住宿的旅馆。其时我也刚好从外地回来有些疲惫,就与家人商量安排到对面广电招待所。天近暮色,他到了,高大宽阔的背上背着简单的行囊,带他登记好房间后他送我两张画,都是印刷品,但在本地很难见到,一张是圣祖成吉思汗像,一张是风马旗。晚饭由丈夫下厨在家里做了便饭一起吃,一边聊天。因为不是很熟悉,我们聊得有些不着边际。但是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兄长精确地告诉我们全世界的蒙古人有多少,内蒙古有多少,新疆有多少……,原谅我不擅长数字记忆,那些数字飘过我的脑海至今已经了无痕迹,只留下对兄长如此博闻强记的惊叹。每一次有人引开话题时,他稍作停顿便接着刚才被打断的内容继续聊下去,直到深夜。他一次次看手表“再聊十分钟”,“还有5分钟”。在他告别时已过零点,夜色中他高大的身躯消失在楼梯间,留下两个惊叹不已的男女。第二日上班收到他表示感谢的短信,均以“您”相称,让我好有一阵觉得惭愧。

  2009年元旦,收到了兄长的短信,要我帮他通过网络查寻上个世纪20年代在法国里昂大学留学的巴文俊在校的档案。上网试了几次都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便如实相告,他回复我一些有关巴的资料,看着这些资料心里忍不住好奇,他在研究近代史?3月12日,收到短信“老师,给您一首席慕容老师的诗歌:大雁之歌……”“再给您一首席慕容老师的新诗歌:高高的腾格里……”这些诗歌的确没有看到过。后来是一个假日,兄长发来短信告诉我席慕容老师上了新浪网的“读书时间”,于是上网搜索,视频中席慕容老师几度哽咽,而我则独自擦拭着泪水看完节目。从《时光九篇》、《七里香》开始喜欢席慕容老师的作品,可是只有谈到草原、民族和乡愁,心灵的共鸣就会冲破所有的防线,淹没所有的隐忍。而兄长,据哥哥说是席慕容老师有着很深厚的情谊。

  5月份,收到兄长短信,说是来参加亲戚的婚宴,询问能否见面一叙。于是前去市中心的闹市等他。转角处便远远看到他高高大大的身影,微微驼着背,带着一脸真诚的笑容走来。我建议去茶府坐着聊,他拒绝,说要随便走走,向距离我家近的方向走。顺着最热闹的商业街,与如织的人流摩肩接踵而过,兄长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一路上谈蒙古语今天在各地的不同发展状况,谈民族历史,谈主流媒体上打着“学术权威”旗号的栏目中所谓专家们低级的错误等等。路遇狭窄的通道,兄长总是止步让我先过。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兄长谈起自己与许多“学者”的分歧,言语中充满了对那些行文浮夸、言语浮躁的学术骗子的不屑。可是很让我惊异的是一个人可以把愤怒和不满表达得如此的犀利又温和,初春的夜微凉,兄长送我席慕容老师的新作《蒙文课》并送我到居住的小区门口。挥挥手将他留在路灯光下我便回去了,回到家忍不住联想到另一个人:想起孔子的弟子颜回,《论语》中这样描述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然而这便是最后的挥别。

  冬日,哥哥说是要去内蒙古的阿拉善右旗,兄长也邀我同去,因为参加一个考试未能成行。第二日收到兄长短信:“您未能来真的很遗憾,阿哈(蒙古语哥哥之意)昨晚体验到了蒙古文化的博大精深。”是什么样的聚会呢?我至今也未能有机会听听哥哥具体讲。

  春节来临,祝福的短信泛滥成灾,我也给兄长发去祝福,而兄长的回复让我心生难过:“别人都在合家团聚,可我还不知道家在哪里。”其实包括哥哥在内,很多人都尝试着为兄长介绍一门亲事,可都未能成功。这个结果多少有些让人感慨,依着兄长的善良、真诚、博学、认真,还能在一个人身上同时积聚比这更多的好品质吗?然而这又是一个在正常不过的结果,在这个时代,人们需要圆滑逢迎,需要油腔滑调的虚伪矫饰,需要房啊车啊的物质武装,然而这些都是兄长所不具备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个已过不惑之年仍未得到的家就成了兄长今生未尽的梦,只能上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了。

  哥哥的一篇文章在网上引发误读的事情也是兄长短信告知的,打开网页,的确有神经敏感的好事者扔出了空洞唬人的大帽子吓人,而兄长则据理力争为哥哥辩护。看着那些留言,我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论《红楼梦》的那段话:“经济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才子看到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便贴了上去。后来很多人的加入,让这争吵就渐渐平息下去了。但这件事情也让我有感于兄长的敏锐,换做是我很可能会置之不理。可是真的被那些空洞的帽子煽动出什么风波又是谁能说的清楚的呢?而这样无端而起的风波又会莫名其妙地伤害多少无辜的人呢?现在想来只有一定的经历才能有这样的敏锐吧!可是兄长究竟曾经经历了些什么呢?对此我毫无所知。

  最后一个短信时3月20日收到的:“老师,人民日报2月8日文艺副刊刊登了鲍尔吉•原野写的《我的蒙族老爸》,此文写得不错,他以前的文章《蒙古男人》虽然只有两、三页,但写得特别好,是蒙古人性格的真实写照。”正是忙碌的季节,这条短信我大概没有回复,推荐的文章页没有来得及读。此后便没有音讯了,很久。我想以兄长的自由身大概是循着一条心仪的线路出发去游历了吧。三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消息,心中暗想也许是兄长真的找到了一个归宿,这样该多好!

  2010年7月15日上午9∶57分,炎热的一天刚刚开始不久,忽然收到哥哥发来短信:“巴音达赖昨天去世了。”这几个字让我木然:搞错了?立刻询问:“怎么可能?为什么?”哥哥回复三个字:胰腺炎。怎么可能?他那么高大健壮的模样,怎么可能呢?!一个早晨都在懵懂中去了,午饭后洗着碗碟泪水忽然就汹涌着流淌起来,噼噼啪啪跌落在洗碗池里,大概这一刻那个事实才真的被大脑接受了吧!“我该怎样表达哀思呢?”远隔着陌生的山水,更重要的是我对于兄长的了解竟然少到了连基本的生活的市、县、单位、住址都不清楚的地步,于是便只有接受哥哥的建议,写篇东西吧,慢慢写。可是此后的一周都无法拿笔,每一次都被泪水阻止,阻止所有的回忆。

  十天后的上午,骑着自行车去单位送稿件,并为次日一次期待多天的出行做准备。可是在斑马线上,一辆左前方拐弯而来的汽车突然加速驶来,阻挡了我欲飞的脚步。脚踝处的伤并不严重,可行走却慢若蜗牛,39℃度的高温中我挪动脚步,重复着医院——家的单调路线,汗流浃背枯坐在人头攒动的输液室里,强忍着心头起伏的烦躁和抑郁,不知道是什么,但隐隐觉得失去了什么,为此想流泪,可泪水却戛然而止。这个时间应该是可以拿起笔了吧。

  我只知道兄长真诚、善良、博学、严谨,也隐约知道兄长曾经因为什么原因而遭到审查、被关禁闭,也正是禁闭室阴冷的水泥地在他体内留下了要命的种子,可是因为什么?在哪里?等等有关他的一切我的所知是如此有限,有限到只能是流水账一样的简单记录。可是我想兄长应该会谅解,因为这里面没有虚构的感情,也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兄长可以自由呼吸,尽情追逐梦想,那个世界里一定有一个幸福无比的家温暖地拥抱这兄长,消弭一切的孤单仇怨。

  好人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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