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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缘/王锦江

点击率:4810
发布时间:2010.03.13

京华市井,物欲汪洋。作为蒙古儿孙的我,借那款过了时令的历史单词,戏称北京城为元大都。在他人的城市,我代表我执政的栏目做东,宴请那位不要出场费的大牌名角。海鲜楼的服务领班悄悄问我:那鹤发童颜的老先生是不是电视上砸瓷器的老毛啊?
老先生其实不很老,天赐了一头如雪也如瓷的银丝。他叫毛晓沪。是时常出没于央视《鉴宝》与《寻宝》、北京台《天下收藏》、河南台《华豫之门》的奇人。他直言无忌,戳穿鉴宝界重重黑幕,被江湖指为恶人。他良言无类,点拨淘宝圈道道迷津,被仕林誉为善人。大是大非,亦正亦邪,毛晓沪在中国瓷界封神榜上或许不是王者,却俨然成了元青花学问的大佬。
  他不亲自提刀挥槌,但他的一个证书乃至一个眼色、一个手语,决定着一件瓷器的来路与去处、出身与下场。无论他是大嘴乌鸦亦或是勤奋耿直的啄木鸟,都注定在兵荒马乱的收藏市场上咬出伤痕。
  元青花,险些风干在历史夹缝中的艺术之葩。北京奥运,中国人自诩完美的国风大秀。温香软玉的礼仪女郎们,包裹着青花瓷图纹的紧身旗袍。那一副副魔女身材,恰似一尊尊会扭动的瓷器。我作为内蒙古为数不多的直通北京的奥运文化志愿者,由于工作机缘,半米距离接近过青花美人,我问她们,青花瓷源于何时何地?
  其中一位摩登女子答曰:周杰伦与方文山在台湾烧制。
  我谢过她的优雅与幽默。
  如果不是国家电视台两部热播的黄金档电视剧来启蒙,芸芸公众可能至今不知道元青花为何物。
  悬疑戏《雾里看花》,揭秘了黑云压城的古董行。捡漏,开门,打眼,高仿,暗记,春拍,波诡云谲,风生水起,写意了寄生在瓷器上的妖魔鬼怪。元青花,雾里如何看清?谍影刀光,仿佛戏说。
  其实,现世中果真骗局连环。我的兄长歌者韩磊钟情收藏,也洞悉收藏。他说,几个人设一个局,会用几年甚至十几年时间,把这个局作得不急不躁,误导一个人陷进火海。犹如麻将桌的“三吃一”游戏。
  男人戏《绝密押运》,先于《雾里看花》蹿红屏幕,以通俗的娱乐形式推介了当代人不得错过的新术语,元青花。一群中国武警受命押运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元代青花瓷,与黑恶势力展开扑朔迷离的猫鼠游戏。持宝人为宝贝买了巨额保单,对手则一路如影随形,阴谋劫宝。
  有人说,这个剧情很泡沫,很可笑。元青花世之所稀,只对专业圈生效。流氓歹徒抢到手里不过是一个废物,无法轻易变现。宝与懂宝的人相遇,才点瓷成金。
  这般言语的人叫杨·阿云嘎。他指着他身后的内蒙古元代瓷器博物馆,说,我和内蒙古元代瓷器研究学会会员的宝们就在这里,没那么玄。敞开门迎客。我只有两个保安和一条藏獒。
  内蒙古元代瓷器博物馆静静站在历史的后院,大召久九街。大召悬挂了数百年的风铃轻轻低语,给呼和浩特城传送着喇嘛教吉祥的梵音。博物馆安宁寂寞,亭亭玉立着无言的瓷器,池中潺潺流水伴着古老的时光在回响。就是这不比唐三彩富饶、不比宋青瓷高雅、不比明清珐琅彩精细的青白二色,勾引了全世界富翁达官的保险柜。元青花,带着一个相对固定又不断膨胀的圈子在奔跑。梯队中既有金字塔尖上少数幸运儿靠一瓶一罐改变人生曲线,也有中间阶层在毕生厮守着瓷器一样易碎的心事,甚至还有瓷迷心窍的赌徒散尽家财穷追一注。
  风往北边吹。二○○九年,我和《蔚蓝的故乡》为了元青花,卷入一场波涛起伏的漩涡。《蔚蓝的故乡》与朱军主持的《艺术人生》、毕福剑主持的《星光大道》、董卿主持的《欢乐中国行》、李咏主持的《非常六加一》,并列为中国十大优秀文化栏目。三寸丹田,一脉静气,是这颗北国星辰争辉天庭的根由。我们是中国首问元青花现象的大部集影像文献,我们惊动了世界。五个夜晚,我们连环讲述了元代青花瓷的前世今生,推理出一个对普罗公众有些石破天惊的媒体看点:元青花是在那个野性又宽容的年代,由江河文明、草原文明、西域文明共同燃烧的百年野火。
  那个星期,四方仰望着一向低调的内蒙古卫视。系列节目触动了天下。我说的天下,势力范围绝不仅止是中国,而至少是大中华文化圈。甚至我听到了来自美洲、澳洲、俄罗斯、中东轻轻的惊呼声。我无意间缀在片尾的手机号码真的烫成了热线。13015101111,是一个长途呼入众多的高温号码。四川、山东、陕西、北京、上海、河北、湖北、福建、广东、贵州、甘肃的热线打来,印度尼西亚的热线打来,澳门的热线打来,蒙古国的热线打来,澳大利亚的热线打来。
  我飞到了东南亚的马六甲海峡,探望那片曾经海啸过的大洋,探望大洋深处埋没的沉船,探望沉船上打捞出的关于CHIAN的记忆。海捞瓷,古代贸易瓷,是一宗尚无定论的悬案,有时它也是找不到铁证和指纹的冤案。印尼的张先生,穷千万家资集合着上岸的古瓷,他深信,他苦心孤诣着的,是货真价珍的中华遗宝。
  他只能说自己是海外华侨。他没有法定意义上的国籍。从大陆到台湾,从台湾到印尼,从光棍一条到黄金千条,再从黄金千条到光棍一条。岁月恩赏给他的除了万隆城里一座没有产权的平民别墅,就是木楼顶层的无数瓷器。无数,是因为我没有数过。当我的镜头亲吻到那一件件沾满泥沙与贝壳的钧、汝、官、哥、定和元青花,我知道,这是一个疯子,一个把瓷进行到底的疯子。
  刚刚过去的国庆时刻,我想起了无法回归故国的张先生,他叫庆国,我不敢给他打个越洋电话遥祝安泰。印尼正在爆炸和地震。庆国和他的珍玩们不知是否无恙。我怕他问起他委托我和节目组捎回母土求证真伪的四件钧窑瓷器,我怕他黯然或者愤然。我在中国的首都拜会了几位顶级声望的专家,答案中掺杂了太多问号。机检常常被迷信现代科学的玩宝人士引为最后的救命稻草。而我们借采访便利混进实验室,碳14、X荧光、波谱、硅酸盐和热释光的数据都给予我不祥的暗示。
  毛晓沪,出生在北京的上海传人,大嚼着海鲜,畅饮着二锅头,用电视节目现场惯有的霸气告诉我:中国的瓷文化很深,玩瓷的文化更深。盛世藏宝,但这个时代是宝藏的乱世。
  庆国不会接受残酷的现实。大师们摔碎的、捅破的是一颗痴情苦恋的爱国心。有人声援庆国,说,元青花的研究与鉴定还远在路上,这条取经之路没有标准,没有定律,没有权威。同一件送检的瓷,四个专家会有三个判断,三个实验室会有三个诊断。专家的法眼屡屡遭遇恶搞和挑衅。也没有哪家实验室能够木秀于林。仪器的硬伤在于它最初始的度量衡采样就未必靠得住。专家的软肋在于他不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
  大师气定神闲地赞着“压堂”,赞着“到代”,或者骂着“棒槌”,骂着“杀猪”,可他们心中是否真的有一把秋毫不爽的显微镜?每个时代自有暗号,但任何时代在共性特征之余,也总会有变体和异类,未必宽足、旋纹、灰白胎、发色晕散或不晕散就是元青花,未必刀马人物、缠枝牡丹就是元青花,未必宝轮、法螺、宝幢、伞盖、莲花座、海水纹就是元青花,一个个貌似嫡系的军持、花浇、笔洗、将军罐、僧帽壶、玉壶春瓶,有的经历了改口、换底、后加彩的外科手术,有的是旧仿,三百年前对七百年前的学习,有的是古董客商到民风古朴的乡间铲地皮,不小心却中了计,农民也学会了埋地雷。鉴定家们像嗜血的狼群一样,帮买卖双方拉纤。
  这真是一片茫茫苍苍的水面,云雾横江,龙蛇斗法。我的镜头能见度很低,全中国、全世界玩瓷的发烧友同样被无形的大手障眼着。这个群体的上座率据说足有八千万人。瓷中的极品不一定是元青花,但标王一定是元青花。四年前,在伦敦佳士得的拍卖会上,一尊青花瓷大罐震撼环球,折合人民币两亿三千万的天价,至今是无可超越的中国艺术品至尊身价。引爆了全世界眼球的青花大罐,是在白色的胎体上,用青色的颜料绘制了鬼谷下山的传说。鬼谷子是战国的智者,稳坐山中,谈笑天下,魔鬼培训出孙膑、庞涓两位军事天才。后来弟子在战争中遇困,仙风道骨的鬼谷子老先生骑虎下山相救。或是东方的情境太摄人心魄,或是蒙尘八百年、一朝见天日的传奇身份,让西方的有钱人一掷千金。几位专程赶到拍卖会现场的中国买家比不过人家财大气粗,只能抱憾兴叹。而原来的荷兰持宝人竟不知青花的价值,一度把宝物当作了装影碟的容器。
  从那个惊堂木尘埃落定的一刹那起,元青花就点燃了熊熊兵燹。像是一堂启蒙课,中国大众自兹方才知道白地青花的国瓷竟是缘起于蒙古人的青春期。内蒙古卫视,理所当然,义不容辞,担当了意见领袖和问路者。我们主创的五集节目一瓷激起千层浪,相当于做了一次元青花的民意普查。几十个城市的精英和草根,在电话、短信和邮件中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箱子底的花瓶、茶壶或者酒具,与鬼谷大罐形似神似,待字匣中。
  像庆国那样坐拥着巨量藏品的玩家遍布天涯。在蔚蓝的天空,我和同事云游在万米高空,飞向那个古称长安的大城。我们不是去朝圣汉唐之都,而是去俯拾和拼合一种叫做元青花的文化碎片。长安,曾经作为世界的心脏,恢弘跳动了上千年。周的礼乐,秦的威仪,汉的雄风,唐的英姿,都在这座盛大的城池留下绝对伟岸的历史背影,也留下了无数文化遗梦。今天的省会西安,其实仅仅是世界之都长安七分之一的大小。秦砖汉瓦的废都,不缺少情迷古物旧藏的人。龙建雄,是一个忘不掉湖南乡音的西安人。他的家,他那个看上去略显艰苦的斗室公寓房,像是充满古典情绪的磁场,这狭小到我们无法下脚迈步的空间,堆积大大小小上百个箱子盒子,包扎着三十年军旅人生的闲情。除了少量字画,历朝历代的瓷器是藏品的主题。三口之家的生活领地,几乎都被这一个个神秘的魔盒挤占了。瓷器的微光,照亮着陈旧的老家具,照亮着老龙的希望。
  如果不是在内蒙古卫视上遇见《元青花》的节目,他还要把一个人的战斗静默无声地进行下去。如果不是《元青花》的节目撬动石板,我们也很难具体地猜想到在中国民间,真的有人在如此为“青”痴狂。
  古老的西安,文物富甲中华。龙先生是一条隐于市的卧龙。他本是军界的政委,在骊山脚下练兵演武之余,与瓷器发生了致命终生的邂逅。他与庆国持有的瓷和瓷文化图录,同样多,多得惊人。按照学院派的尺寸,这必是赝品无疑,只因为朴素的通例:多了没好货。
  龙先生和张先生坚决痛恨着学术官僚。他们不承认自己倾情淘洗出的古瓷是与地摊一路货色。
  我来到了潘家园与琉璃厂。跳蚤也似的摊主,蚂蚁也似的顾客,消磨着古邦大国的掌故。真颜与假面,在这里难辨皂白。我想,即便是真的,真的是,又凭什么千金一笑,还要再卖出第二个、第三个、第若干个两亿三千万?稀有,罕见,再加上人造上去的奇闻,加上光阴的体温,加上故弄玄虚的包浆、铁锈斑、火石红,就价值连城了?它比一条救民救国的灾区公路或者一项提高稻谷生长速度的科技专利,难道更珍奇和贵重?
  我在惊疑和悸悚中为《元青花》撰写着演播室点评词,也在酝酿着第二季的媒体冲动。《元青花》要有续集,要有一张更广阔的人文地图。此刻,此地,此人,我不是什么运筹帷幄的制片人,我要紧贴大地的心跳,冲上第一线和最前沿,做为亲历亲为的编导,释读元青花密码。
  到了打破瓶颈摊底牌的时候。到了打破瓷器璺到底的时候。
  你的心,对你的宝,两种可能。一种是真的以为是真的,所以越收越多。一种是并不真的以为是真的,收多了,积重难返,只把恐惧深锁黑匣子,打死也不说不是真的或者不一定是真的。
  我问张庆国和龙建雄。
  他们在双选题中选择了前者。
  假如,你手中的所谓元青花无法登科红地毯,你将如何?
  我问张庆国和龙建雄。
  他们一个在异域,一个在古长安,却殊途同归,都说:卖不出就捐了,送博物馆或者建博物馆。
  我觉出他们是情动于心。玩得久了,爱得深了,迷得不能回头了,无论国宝,还是工艺品,那些瓷器已经种植在他们的梦田中。给藏品们建一座主题博物馆,就像给心爱的女人建一座泰姬陵或馆娃宫。
  而阿云嘎已经在内蒙古自治区的行政中央呼和浩特城建馆。元代瓷器博物馆栉风沐雨地成长着。馆的主人,鄂尔多斯的纯种蒙古子民,熟练地贯通出入于汉语文和汉文化。他在北京的美术出版机构初问丹青,银勾铁画着水印木版。后来又闯到上海滩边,与中国头脑最发达的海派文化人练了多年太极,成了荣宝斋的副舵主。古玩行当里书画与瓷器是两大主峰,阿云嘎这山望着那山,不可避免地滑入了命运第二战场,加盟了元青花的急行军。上海,景德镇,江南,是元瓷风劲吹的中心地带。高度兴奋的试水,这个草原子弟沉浮于波峰浪谷,不断地惊喜,又不断地迷惑,最后是不断地失望,入门杀威棒让他竟然花掉了百万学费。那段元青花淘宝捡漏最歇斯底里的岁月,大江两岸有太多的人深陷迷途。阿云嘎后来索性一头钻进局中局景德镇,乔装成编外弟子。瓷器高仿是一项制造工业,以假乱真的精巧,形成了收藏品的公害,但做为工艺品、摆设品,却无可厚非。阿云嘎在矛盾中哭笑不得,他摸透了瓷的来龙去脉。
  我去阿云嘎曾经偷拳过的景德镇补了功课。我进入一条名唤昌南的大道。昌南,在往西走的途中渐渐被流传成CHINA。这是用陶瓷语言言情叙事的大道,凿空在葱郁而小巧的江南山丘间,路两侧的护坡上没有寻常城市的标语口号,而是用无数瓷片“造句”,衔接成一支淡雅瑰丽的轻音乐。市民们习惯了在这样的诗情画境中漫步,踏着千年的风度,千年的节拍。无论世事如何花开花落,时局如何云卷云舒,他们胸臆深处那一丝永不臣服的傲气总会透出眉宇。
  景德朝的一座小镇,在景德皇帝宋真宗之后,渐渐成了中国地理百科中人人仰望的致高点,成了谁也绕不开的超级地标。中国瓷都。一块金不换的招牌,在昌江河南岸的小城,一挂就是上千年。景德镇在元帝国正式加冕,夺得为皇家烧瓷的贵族地位,做为新科瓷林盟主的景德镇,依托着一山一水,山是盛产高岭土的麻仓山,水是可以把原料和产品便利运输的昌江河。全天下身怀绝技的画师窑工,云集而来。
  此刻,我目送着没落王孙华丽转身、凄婉谢幕。不甘心退出核心的已故瓷文化核心区,仍然用无处不在的瓷装饰着城市,装饰着城市的狮心。瓷都的封号在各地轮转,山东的淄博、广东的潮州、湖南的醴陵、江苏的宜兴、福建的德化、四川的夹江,都在以大工业的迅猛凌厉叫板着八百年前加冕的老牌瓷都。后来居上的东洋和西洋,更是把中国陶瓷工业远远抛在了名大利薄的尘埃中。
  此刻,我梦回八百年前,元开始的季节。元朝把青天白云或者蓝天白骨的情结注入了生活器皿。青花瓷于是破茧生翼。元杂剧的兴旺,市井文化的丰满,又把人物画、剧情画导入了青花的封皮。蒙恬将军、周亚夫细柳营、文姬归汉、昭君出塞、萧何追韩信、三顾茅庐、陶渊明爱菊、敬德救主,秦汉晋唐的忠义节烈,除了绣像、年画、皮影戏,又多了一个象形载体。
  中国瓷器也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由于草原民族的实用需求而忽然变得形制庞大。当然好大喜功的国人更愿意相信,当时的元帝国像大拇指那般遥控和辐射着四大汗国,波斯湾沿岸穆斯林们的盘子比蒙古王公的盘子直径更夸张。
  西域文明与元青花的干系最要紧的是表现在绘画颜料上。玩家和学者们普遍认定,当代的颜料已无法复制元青花的鬼斧神工,而元之前的唐宋和元之后的明清,巧匠难为无料之绘,因而元的青花瓷是千古绝唱。这种诡秘的料,是阿拉伯的蓝料,化学谱系告诉我们,这色泽浓艳明亮的矿物质叫钴。无与伦比的钴料,被音译出三个西域化的名字,苏泥麻青、苏麻离青、苏泥勃青,而它,究竟是不是来自西域?
  钴料之说,深刻影响着元青花的研究方向和鉴定要素。我的朋友、泉州的裴光辉先生斩钉截铁地辩论说,那种古书记载的苏泥麻青绝非天方特产,甚至就是中国本土原产地。他孤单的抗议很快被淹灭。人们乐于追认元青花是东西方文明蜜月的产物。上海的许明先生还赶赴土耳其和伊朗,在那边的博物馆里考证了元青花的故乡。
  元青花被阉割了许久。“元代无青花”。这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之前的公理和常识。粗暴的武断统治了中国陶瓷史六百年。已经成为东方表情的青花瓷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崇尚风雅的名士们不愿意想像国瓷源流竟然与金戈铁马的汗血蒙元有染。
  洋人波普,在土伊两国博物馆的橱窗展柜中发现了鲜活生动的东方青花瓷,与民国初年北京市场上写着“元至正年间制”的象耳瓶如出一炉。而打着元朝胎记的象耳瓶曾被收藏界嘲弄为笑柄。美利坚的波普博士由此及彼地等量代换,推导出了“青花源自元朝”,用元代舶入中东的瓷器给了“元代有青花”一个诚信可托的物证。
  阿云嘎也规划着西行土伊的求学探秘之旅。为他的博物馆剪彩的重要一剪,就来自土耳其托普卡比皇家博物院副院长阿依夏。土国托宫对内蒙古的民营新馆给足了信任和金面。土耳其国家大馆的顶级专家空降草原,让文博界大吃一惊。两位来头很大的女贵宾一进元瓷博物馆很快被软化了,通过翻译表达着欢喜,主动打破了事先约定的不参与剪彩、不发表态度、不接受采访的“三不立场”。 
  阿先生是占用元代瓷器四个大字注册文化商标的全球第一人,元代瓷器博物馆,一扇打开就不能关闭的门。因为运营压力,阿先生几次流露要闭馆关门的感伤。我说,不可以,不可以自毁长城。博物馆一旦开幕,就成了公器,不是一个人的舞台。
  我喜欢引领着外地宾朋去观光这个馆。典雅堂皇的二千余平方米殿堂陈列着二十余件青花瓷。不怒自威的成吉思汗半身像镇守着馆藏,向来者昭告:元青花是草原文明、江河文明、西域文明的混血。
  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超级帝国,极盛时期覆盖了欧亚大陆的一多半,白种人、黄种人同属一个邦联,东欧、中东和中国,都由元上都、元大都与哈喇和林掌柜,是遥远而真实的草原往事。没有任何一种瓷,敢于像元青花一般,乾坤大挪移地把三大文明三江汇流。青花一出,百瓷失色。终于熔铸成泱泱大气、鼎鼎重器。
  土耳其的托宫与内蒙古的元瓷馆之间保持着友好牵挂。阿云嘎想拜访那让中国人爱着恨着纠缠着的地方,那里收藏着拜占庭与奥斯曼,也收藏着中国十四世纪的青花。中国人要到伊斯兰的圣地去朝觐自己的风物,这实在是文明的尴尬。或许,一鼓作气的他,还应该继续向西,通过亚欧大陆桥直抵英伦三岛,这个地界发生了元青花太多的故事,不但天价鬼谷子在此亮相,而且初开象耳的“至正瓶”,最终也落户伦敦。
  跨国买卖人大维德爵士,在新中国落成的第二年,没有让中国瓷器归乡,而是豪捐了一把,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多了一家叫做帕西瓦尔·大维德中国艺术基金会的神秘机构。大维德基金会渐渐体力不支,今年把一千七百件中国瓷器移交美名与罪名同样昭著的大英博物馆。港澳大亨何鸿燊习惯性地再次赞助大英博物馆,为这批沧桑之瓷安家,建了个陶瓷研究中心,元青花的标准器母本总算与中国重新拉上了手。我们的眼睛,有些发烫。我不知道应该感谢还是仇恨国外的橱窗展柜,他们帮我们保全了虎口脱险于“砸四旧”的国宝,还是盗取了中华的智库?
  古老的亚细亚与青春的鄂尔多斯相约八月,我在第十一届亚洲艺术节上,试图采访那些远国邻邦的文化政要,不失时机也不分场合地追问着文明独立与文明共享的尖锐话题。虽然我清楚,有时,万事随缘,万物通灵,不需要答案。
  远方等待旅人。阿云嘎除了邀请我随行采风,还坚定地想拉毛晓沪入伙上路。他倾慕着金口玉言又铁齿铜牙的毛先生,为老人家不畏潜规则而意气激扬的斗士形象暗暗喝彩。
  未到不惑之年的阿云嘎,与已过花甲的毛晓沪,在西天取经的路上会不会吵架,是一道填空题,阿云嘎别出心裁地认为,土伊两国珍藏的绘有阿拉伯纹饰和西式祝语签名的元青花,不是元帝国生产制造和远销远赠的,而是阿拉伯地方官把中原的工匠调度到中东就地出品,直供神庙与王宫。这个推测大胆得惊世骇俗,不过听上去也颇有妙谛。大开放的蒙元时代,海湾大区已是蒙古人的地盘。从东面往西面调遣一些绘画和烧窑的师傅,犹如行省之间的劳务输出和人才引进。历史是需要想像力的。
  不知阅瓷无数的毛大师,对这个猜想是喜是嗔。
  阿云嘎说,古人不傻,不会舍近求远。倘若在中原造瓷,万里之遥地运输到中亚和西亚,光是交通工具就难度非凡,瓷是易碎品,在今天都没有上策,何况马驮驼运的古时?用一路走、一路长的豆芽作瓷器之间的缓冲,固然是后人的创意,但这个实验无法支撑国际乃至洲际的漫漫长路。而相对安稳些的海上运输,在元代并不主流。
  我又想起了张庆国的海捞瓷。盛大得举世无双的郑和下西洋,是大明朝的锋芒远航。或许,马六甲的沉船瓷和登岸瓷是从那时才逐渐形成的。明朝的船上有没有可能载着元朝的产品呢?我想是可能的。元青花的成熟基本已是元的尾声,元明之际的青花又被学界推敲为类元器。大航海的船长带着上一朝代残存下来的一些奇货寻找商机,未尝不是真实的故事。况且,我的知识库存中,元之前的中国,已启动了海上丝路的预热,到了国威雄武的元,海军虽难成气候,弄潮之商却应未绝迹,菲律宾就曾经是水上驿站。元的商船,招摇过海,直抵非洲和阿拉伯。
  海峡飞人张庆国在东南亚搜索到折帆沉沙的元青花,也便可能。他不断地说,打捞出水的“南海一号”声势夺人,广东还以南海一号为母本,专门建造了海上丝路博物馆,而在环中国的沧海上,不知沉没了多少古船。
  张宁与赵青云两位老学究替这些海捞瓷洗白沉冤,并非出于私欲。他们认为,马六甲文化圈完全有可能有元瓷遗产。他们还间接或直接看过庆国的几件珍藏,并未示疑。
  我总在回想庆国在雅加达机场向我和同事挥别的瞬间,他强颜含笑,而他小白鱼一样清秀的侄女则倚靠着他痩硬的肩头,晶莹垂泪。因为机场的方圆规矩,他本已包装好的八十厘米直径青花大盘,未能交由我们带回祖国大陆,他多么渴望大盘能用于成吉思汗陵的四时大祭,或者陈列于阿云嘎的馆。因为二十年前的青春惹了飞天大祸,他暂时还不能跨回国门。凭着自信的心灵直觉和有限的实物经验,他不惜血本收购着他能接触到的海路瓷,他发誓让迷路的孩子们认祖归宗。中国不能再走宝了。
  阿云嘎先生是不尽信海路元青花的。他如果与庆国面对面,会成为弟兄,但未必成为盟友。草原与海。我的心理天平稍稍偏向海那边。我更是在祈愿和佑护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域外瓷。流亡流浪的滋味不好受,如果它们万一真的是中华血统,千万不可被门户之见打入冰窖。我没有扑灭阿云嘎的表述热情。我不试图逞口舌之利,去得意地驳倒一个刚刚站起来的新生思想。给它长大长直的空间,给它尝试探寻的机会。
  阿云嘎在我的鼓励和默认中继续激情建树着他盘点出的元青花甄别四部曲,一看材料,包括胎质和颜料,这是物质决定论,二看工艺,包括纹饰与手段,这是时代局限论,三看绘画,包括功力与才气,这是艺术价值论,四看思想,包括宗教与文化,这是灵魂至上论。瓷要有美感,有品格,有气质,有境界,这是衡量它是否能由功能器登堂入室为艺术品的硬指标。真正的元青花上品、珍品、神品,自然四德圆满。
  内蒙古是元青花的精神故乡。如果不是元王朝的横空出世,中国的瓷文化将绝对是另一个走向。内蒙古缺少着不完全听任书本的理论高人。我庆幸着终于元代瓷器博物馆的大旗下,啸聚了一些志趣清明的瓷友。
  或许是心有灵犀,心有戚戚,在元大都的海鲜酒楼上,毛晓沪先生对我提及的元代瓷器博物馆心仪神往。他说,马未都讲收藏、讲瓷器火得发烫,如果让他讲,他会比马更牛气,但他对百家讲坛不太在意,各媒体向他伸出橄榄枝和拜山贴的多了,他得挑着来,或者看对人,或者看对东西,他没有子嗣,钱和荣誉都不是很挂怀的。在我们的话语激发下,毛老心念一动,想自己录制一整套话说元青花的电视讲席。不献媚于传媒,不邀宠于遥控器,完全依照朗朗天心从容道来。我建议先生不妨换个出口,躲开铜臭和硝烟呛人的京城,到风清草鲜的塞外青城开坛,我们来录,甩开央视模式,干干净净地特制一套影碟,为心智饥渴中的瓷友们布道。而录制地点,就选在元代瓷器博物馆,泰斗心有所动,眼角间闪过一抹辉光。
  “十一”黄金周之前,我在网上撞见了毛晓沪的博客。暮年开博,皓首穷经,有老顽童的天真与执著,我找来阿云嘎,请他发起鼠标总动员,为博主捧场。阿云嘎说不急,他正准备去元上都故城遗址好好寻踪考古,田野调查回来,再像模像样写一篇论文,叫《草原瓷路之猜想》,恭恭敬敬呈送给晓沪大兄。
  元代有两个都城,当下的北京是大都,当下的内蒙古正蓝旗是上都,上流社会经常活跃于这两座金碧辉煌的城池。大都是天下财富的密集之所。作为皇帝夏天避暑的行宫和王公贵族的别院,元上都储存着奇珍异宝,其中当然包括名贵的青花瓷。不仅仅上都,内蒙古中西部地区狭长的腹地,还是草原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于是可以遐想,元代商队一路上肯定会因为零散交易、劫掠、赠送等种种原由,遗落了不少瓷器在丝路南北。蒙古人在中原的百年统治落幕后,起义军和接下来的明王朝对前朝异族文化进行了打压甚至清洗破坏。尽管元上都曾经先于元大都遭到洗劫,但长城以北,大多地方,大多时候,恰恰是汉族王权管控不及的北元属地,远离关内的战乱、人祸,这样就为元瓷的幸存和安睡提供了防火墙。近些年,内蒙古大地上出土的文物和在内蒙古民间市场上流通的古董中,有不少疑似元代出品的瓷器。
  大胡子塔拉,内蒙古自治区开疆领袖乌兰夫的孙辈,不潜心从政,而俯首考古。他是内蒙古博物院的大首领。我在他女儿茜吉尔的蒙古式婚礼上问他,刚刚进行的元上都遗址发掘是否发现了元青花,他说,工程重大,收获丰美,暂时秘不可宣。
  我又遇到了忘年知己王大方。我把夜读他与夫人合著的《走进元上都》而感发的词赋赠给他,我们已经习惯拥抱恳谈之余的文字交流了。十余年前,我为他的新书《草原访古》唱和了《青铜辞》。他现在已经是自治区文化厅的要员,是内蒙古文物局的行政长官。“瓷悬浮”,是内蒙古文物界头顶的佛光。
  我等待着内蒙古考古所的总管家陈永志。他在一个基层考古现场。他的大部头《集宁路瓷器》,挣扎在我的案头。我知道没有多少人通读过这本书。集宁路出土的重量级元青花,从不急于示人。没有入世随俗之心,草原上的学人自然无欲则刚。
  元瓷馆里的青花,前面能不能冠个“元”字,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的共同存疑。那些瓶瓶罐罐大多完整而光洁。容易激动的阿馆长说,如果要看上去旧一些、再旧一些,是很好“作”的小花样。真理可以推理。
  他的心像先天不足的瓷,忍痛着窑伤、窑裂,自我修复着累累开片。他遇到了太多一模一样的提问,他知道元青花没有国标,只能泥马渡河。 
  他既嫉恶如仇般憎恨着“如今存世元青花不足三五百件”的天方夜谭,又相信着存世遗产确非海海漫漫。天工开物换来的一点点波斯钴料,只会交由成熟的绘瓷大匠使用,不可能让学徒练手。青花瓷在有元一代就是稀罕物,不是平民大众能消费得起的,如果青花瓷是家常俗物,在上都、大都陆续仓皇遇难之际,逃命唯恐不及的蒙元大宅,何必把青花瓷深埋地下,作为至宝至爱?
  草原元瓷的来历,有几大渊流,最原始股的那批,是元代蒙古贵族的私房财。朝廷在大都,后院在上都和草原,自然会有众多好玩好用的消费品和奢侈品移植在家。爱独立思想的阿云嘎又提新解,到了明代中叶,土默特部蒙古人主宰“北元后时代”。阿拉坦汗和三娘子筑城围墙,变游牧为聚居,呼和浩特城那时是建筑经典。山西商贾涌进土默川,先人传世下来的元青花顺车出塞。同时,中原大皇帝垂爱互市,激励边贸,知道蒙古人怀念和眷恋着元代的青花瓷,就专门生产了致敬前朝的瓷,卖给曾经敌对、当下友好的瓦剌和鞑靼,类元器应运而生。这是元青花入草原的第二轮历史契机。
  男人之间的交流有时是使用无声语言的。我看见阿云嘎的眼睛中波涛汹涌。他接到了新的出使任务,上海世博会有请。有司要为元青花专开一席之地。青花赴宴,想必是一场帮世界开眼、为中国正名的文化行为。
  上海世博会倒计时的第六个月,我在呼和浩特城南的仕奇公园,拜会了葛健先生。依然青春行头的仕奇董事长,还像十几年前当选全国十佳青年一般兔起鹘落。我曾经为他旗下的子支机构成吉思汗酒业提供过多个策划案,包括赢得知识产权注册的成吉思汗酒礼。我还陪同他赶集过沈阳糖酒会,目睹着一个缔造过中国名牌西装的实业家被多元化基业的大梦负累着,激动着。他的内蒙古饭店建设着全球首家草原文化主题酒店,抵抗和制衡酒旗林立的四面楚歌。零九之秋,多事之秋,他又承担了上海世博会内蒙古场馆的全线布展工程。他要与内蒙古卫视合作推广,让海宝互动草原。全球时代,中华智慧,草原文化,城市生活。我脑海中蒸煮着这几个词汇。
  我给阿云嘎打那部时时石沉大海的手机。我急于告诉他,世界博览会不是世界博物展览的缩写,不能把元青花搞成静若处子的死去的文物。要有新意,有诗意,有创意,有深意。激活元青花的生命。这思路天马行空,很大,很不好驾驭。但世博会就是需要异想天开。
  我的眼睛恍惚间切换成摄像机的镜头,跳动着由元青花串联起的连环画。国宝献汶川,元青花再次引发了是与不是的舆论地震。两派声音在枪战,一派说真品元代青花瓷健在不过三数百件,多数典藏于各大博物馆,余者皆为小丑和李鬼。一派说中华大地,遍野奇珍,三数百件之假说纯属谬谈误导,是利益集团对异己力量的排他反应。一张张或雍容慈和或刚烈清健的面孔在掠影而过,有叶佩兰,有王春城,有宁志超,有许明,有陈治木,有陈晓军,有傅宁,有我刚刚对话过的张宁,有被妖魔化的毛晓沪,还有养心于故宫小院,难得给了我一小时茶话时间的九旬智者耿宝昌。还有,还有乌云其木格,女儿身,家国心,内蒙古自治区最高决策层唯一的女当家,那一年,我在她办公室里帮她整理修润书稿,发现她的书页之间夹着的青花瓷照片,我没来得及探问政府主席,这是否她正关切着的区情大事。当时,我也仅仅以青花瓷为是乌兰阿姨的雅好,全然没有联想到在封疆大员心中,可能元青花早已是一枚复兴草原文化的火种。还有,还有鄂尔多斯高原上,国礼陶瓷的密封实验舱里,正在发酵着再现元青花的产学研计划。还有,还有啊,鄂尔多斯市副市长包崇明先生在为亚洲艺术节毛泽东主席专用瓷特展推广时,也高调做比元青花,把元青花推举为陶瓷史上的珠穆朗玛。环顾周遭,我的朋友们也在唱多着元青花,元世祖酒,酝酿着中国白酒重器之王,元青花梅瓶将泥封着锡林郭勒的醉意。维多利商业巨轮,多处装修也克隆了元青花的淡雅纹理。待揭红盖头的新贵楼盘朗域,据说要引入元青花的美学理想……
  而此生投军电视人的王锦江,却盯着每平方毫米动辄万元的绝世名瓷元青花,想着如何用薄如蝉翼的节目经费,去不辱没选题,不辜负观众,不愧对青花缘。但愿,青花缘不是镜花缘。
  元青花的DNA之谜,似乎一时间还没有足够强势的慧眼为它破译。我们是不是又该说出那句不朽的万能名言了——或许结果并不重要,这个过程好惊心动魄,直播已经开始,不要换台,不要打盹。万年的陶,千年的瓷,面临着一次糊涂的艳遇。 
  我端详着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似幻似真、可歌可泣的元青花们。无论印花、划花、刻花、剔花、釉里红,还是一青二白、素面朝天,无论平足还是削足,无论蘸釉还是吹釉,无论垫饼还是支钉,一团团泥土遇火而生,以仰烧、覆烧、叠烧,不同的姿势躲进历史的匣钵里,接受炉火纯青的成人礼。而我,隐隐变身,梦蝶化蝶,与元青花共舞于海市蜃楼。

  (作者王锦江系内蒙古元代瓷器研究学会会员、内蒙古卫视制片人、央视签约撰稿人、大型活动策划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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