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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西部散文网 |
作者:李红梅 |
发布时间:2016.03.07 |
大漠边缘
这已经是今年以来的第九次沙尘暴了。空中飘浮着的沙尘遮天蔽日,扑面而来,使每一个在路上的行人都蒙头盖脸行色匆匆。此时的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赶快回家。躲在自己四壁坚固的楼房中,任凭户外狂风怒吼,只一味地委身于电视机前,听主持人报道这场风暴,听人类千篇一律的忏悔声。
城市的建筑物密封性极好。但在狂风的劲送下,还是有细微的沙尘从阳台的窗户缝间钻进来,密密得铺了一层。我常常摩挲着这些细沙,想它们是从哪里来?是来自我旧日窗前那无尽的沙丘吗?远离了我们从出生以来就想逃开去的沙漠,却走不出北方亘古相续的风尘。
我自幼生活在一个名叫“敖勒召其”的小镇子上。这个小镇处在内蒙古最南端,它南临毛乌素沙漠,北去二三里,驱车翻过一座高坡,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小镇离沙漠太近了,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在这个小镇还没有大规模开发之前,坐在家中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就可以看到连绵的沙丘。看到它时而如明媚温柔的少女,在煦暖的阳光的爱抚下,舒展着它风情万种线条优美的身躯;时而又在狂风的操纵下,恶魔一般张牙舞爪扑向我们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仿佛要将天、地、人以及万物都吞噬掉。
温柔与狂暴,善解人意而又肆意妄为。沙漠就这样以截然相反的两种面貌在我的记忆中重叠。对它的爱与恨,从那时起就滋生在我少不更事的心灵深处。
幼年时,经常有一些牧人从沙漠的另一端穿越沙漠来我家做客。他们都是父亲的朋友。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褡裢里盛着草原特产来看望我们。他们面色紫红,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刻画出几分艰难,也透露出几分凶狠来。同时,他们身着白山羊皮袄的身体,老远就有一股羊膻味儿扑鼻而来,所以,我总是躲着他们,藏在家中唯一的一间卧室里,听他们盘腿坐在厨房的火炕上声如洪钟地与父亲高谈阔论,谈论草原上的草木长势如何,又接了多少羔,牲畜们的精神如何。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善良的、豪爽的、大方的,就在他们说年头不好,干旱少雨,羊儿奶水不足的时候,他们的褡裢里还装着一大壶酸奶,母亲用一大一小两只搪瓷盆去接,还满满的仿佛随时都要溢出来。
我们的镇子不大,是一座新建的沙漠小镇。但它在初建时就被指定为旗政府所在地,因此这个时时受着沙漠威胁的弹丸之地,汇聚了许多从乡下来的牧民和农民。他们都以种地和放牧为生,但相形之下,沙漠里出来的牧人似乎更显苍老和困苦。那些沙漠人声音沙哑,脸色苍黄,因翻越沙梁形成的身体前倾的行走动作,即便是在平地上也难改变,使得他们看上去如同背负着永远的重担。每逢他们出现在小镇街头,总有一些小孩子跟在后面,弯腰曲背,撇着八字外翻的双脚学他们走路。我们在这样亦步亦趋的戏谑中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体味着自己因地域而造成的身份的优越,却无从体验那些牧民们在恶劣环境中艰难困苦的生活。
好多年了,我从未翻越过窗外那望不到边际的沙丘,虽然它很近,明艳的阳光下,甚至能看到它身上的每一道条纹。但它在狂风中的面目太过狰狞,使我们不敢接近它。
镇上的孩子经常三五成群相约着到野外挖苦菜、沙葱之类的野菜。这些野菜平时是用来喂牲畜的,但在青黄不接的季节,口粮短缺时,也能腌制成供人裹腹的食物。挑一个风和日丽春季少见的晴天,我们挎着小蓝向镇郊出发。一路上寻寻觅觅,惊走不少野兔,吓飞了成群的鸟雀。通常在梁峁地野菜稀少,生长着沙蒿和一种被我们称作“苦豆子”的植物,从茎叶到根部都挂满和堆积着沙尘,在干燥的空气中,这些植物生长得坚硬而枯槁,旱季时看上去仿佛完全没有了生命。不过春雨一过,便会有绿芽从枝头纷纷钻出,把春意尽现。沙蒿和“苦豆子”只有牛、羊、骆驼之类的动物光顾,我们的目标是拨开它们荆棘丛生的身躯,寻找俯伏在地的苦菜和沙葱。艰难的寻找中,我们接近了沙漠。令人惊奇的是在沙丘的脚下,有一块下湿地,在多雨的季节,这里会形成一片水光荡漾的淖尔(蒙古语,意为“湖泊”)。淖尔周围绿树成荫,杂草葳蕤,鸟鸣和蛙声,构成了这个干旱高原的另一种奇异景像。
下湿地的生命杂乱而茂盛。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叶片肥大汁水足的苦菜,可以捋到饱满而肉嫩的沙蓬籽,还有尺把长但尚未长老的“灰条”(一种不知名的高原植物,茎叶长,易老)。我们欣喜无比,小铲子飞舞,采撷着生命的养料。
这时的我们已经很接近沙漠了,能用手触摸到从沙丘上逶迤下来的流沙,也可以在绝对无风的时候在低缓的沙梁上追逐嬉闹,甚至有时候能够听到沙漠深处传来的犬吠声。有年龄稍长的少年,会大着胆子偶尔翻过沙丘,去到那个我们不知晓的神秘荒原里去。在等待他们回来的过程中,恍惚觉得那边的狗叫声更欢了,沙漠更静了。约摸有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最高的沙梁的顶端出现几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他们挎着篮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上面翻落在我们中间。在他们的身后,黄沙与蓝天相接处,出现了一只仰天长啸的牧羊犬,借助沙丘的巍峨和天宇的高远,那只犬看起来威猛而雄壮,如一只傲然下界的神,守护着自己的领地。
回来的少年们来不及细说,就催促我们收拾篮子快速离去,害怕那只可怕的狗追下来。事实上,它只是将入侵者撵过沙梁这边,就不再继续追赶,是同样怵于外界的神秘莫测吗?
探险回来的少年们的篮子中,总会或多或少有一些我们采撷不到的新奇的野菜,其中有沙盖(即盖菜)和沙葱等。他们说整个沙漠连绵不断,沙丘与沙丘之间有下湿地,那里的野菜野草长势旺盛,鲜嫩诱人,因为少有人至,牲畜也走不到,所以去的人很容易弄个满载而归。越过几道沙梁,在沙漠中间偶有牧场,那里有人家,有羊群,当然也有牧羊犬。从远处望,那些人家房屋低矮,但炊烟直上。
少年们的叙述给沙漠另一端的人家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他们在茫茫大漠中怎样生存?风沙袭来,他们又 是如何对付被埋掉的危险?
神秘的大漠人家!
南边沙漠里来的
在小镇上学时,班里的同学有许多就是来自沙漠那边。这些同学,因为生活的贫穷,也为环境的闭塞,使他们一出来便显得萎缩而怯懦。但他们却很聪明机灵。他们对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倍加珍惜,学习最刻苦,班上的拔尖生也多在他们中间。
“南边沙漠里来的”,这是我们对这部分同学的总称,其中不乏蔑视的意味。
班里有一个叫于荣的男生就是来自沙漠那端。他学习最好,每门功课都名列全年级前茅。他还有一项特殊的技能。那就是运动。别看他瘦小,但跑起来如狗一般飞快,跳起来似兔子样的灵动。校运动会上,他一人能囊括长跑、短跑、跳高、跳远等个人项目的全部冠军。他每次所得奖品,钢笔、笔记本和香皂等足可以让他用上好长一段时间,令其他的同学既眼热又愤恨,背地里说他是为了那些奖品才拚命去跑的。不过老师可不这样认为,对他倍加重视,委托他当我们的总班长兼体育委员。
不知什么缘故,在我初识人的目光中,于荣虽然很是春风得意,但他一举一动中,难免会有一些“南边沙漠里来的”人惯有的自卑。比如他很积极,主动打扫宿舍、教室卫生,甚至连为老师打热水的活儿他也包了,这其中不无邀宠谄媚的成分。另外,最令人反感的是,他过于露骨地表现出自己学习之刻苦。其实只有我们知道,他天赋的聪敏根本用不着他那么费时间去学习。在自习课、在老师看不到的地方,他就如一只泥猴子般上蹿下跳,故意在学习的同学面前捣乱,让他们心神不定,最终加入他的游戏行列。但当下自习的铃声一响,同学们纷纷回宿舍打水洗漱准备就寝时,他却在小桌上点起了蜡烛,装模作样地开始学习。这样的情形被老师撞见几回后,他就成了老师口头上常挂的于艰难困苦中自强不息的好学生的榜样,并以此来申斥我们这些不学习不上进的镇上孩子。
于荣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提到他在沙漠中的家,他的父母、姐妹以及家境。但是后来,从他的同乡透露出来的零散的信息中,我们还是断断续续知道他家的情况。他的家在沙漠那端最荒凉的一片牧场上,少有草地,因而养的牧畜也最少。他和那边所有的孩子一样,放假回家,同样得拿着羊鞭去放牧,因为他家周围的牧场不好,他放羊时跑得地方最远。
“所以他才会跑得那么快”。知道这些后,我们这样恶意地说。大概是因为他平时在同乡面前显得过于骄傲和尖刻,他们甚至还将他家贫穷到“他的妹妹没有裤子穿,夏天只好穿一条短裤,冬天就只有钻在被窝里”这样的窘境也说了出来。
这一切没有赢得我们丝毫的同情,反而像复了仇似的感到几许快慰。
有一次,一个衣着褴褛、双腿罗圈的妇人站在校门外找于荣。在有人飞快地跑去通知于荣的同时,我们也知道了那就是于荣的母亲。我们抱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理站在不远处看着,想看出那个骄傲的家伙的尴尬来。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于荣面对他的母亲竟是那样的愠怒和粗暴,他动作粗鲁地将他的母亲拖离了我们的视线。他对母亲的态度,那似乎要一口将她吞下去全无母子情分的恶劣,令人心寒,使我不由想起了多年前出现在高远的沙梁上那只狂吠着的恶犬。
在我心里,沙漠那端因那犬、还有于荣,神秘之外更增加了险恶感。
我们对于荣的爱憎没有维持多久。新学期开学后,他没有来报到。老师和同学都以为他因为家贫而失学了。失去了这样一个天资聪颖的好学生,老师们难免可惜叹息了几日,我们则在最初的拍手相庆之后,渐渐觉出几分遗憾来。没有了他前后活跃的身影,班里的气氛沉闷了许多;班里的卫生也因 没有人带头打扫,疏于管理,总是被学校点名批评;还有,深夜里不见了那支时常点亮的小蜡烛,学习的气氛竟然渐渐地淡了。于荣的座位上补充进去一位新转来的同学,但是看见那里,我还是时不时地想起于荣,那瘦小但结实,矫健又敏感的沙漠男孩。
后来一些小道消息陆续传来,于荣不是辍学了,而是永远不在人世了。就在开学前不久的一场大沙暴里,于荣赶着羊群迷失在大漠中。那场风暴持续了十几个小时,风停后,羊儿一只只回家了,于荣却始终没有回来。人们在一座沙丘的背风处找到了他,他小小的身躯被半埋在沙里,全身蜷曲着,面色铁青,显然是在迷失方向的暗夜里被冻死的。于荣死了,虽然多年的沙漠生活,他学会了如何去应付风暴,如何在困境中去适应去生存,但任他行动敏捷,头脑聪颖,却终究难以与强大的大自然抗衡。犹如一株纤弱的小草,一场狂风过后,很轻易地,他便被湮没了。
于荣消失的那场大风暴中,我和邻家女孩玲正躲在我的小屋中,放下厚重的窗帘,在天地一片昏暗,正狂风的怒吼声中,做着女孩子不着边际的梦。这些梦都是在远离沙漠的前提下而做的。我们的父母,也都紧闭柴门,关好猪鸡,聚在一起,或闲聊做女工,或同事三五人围炉品酒。在无奈的大风天气里,人们保护自己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进陋室。当我们在室内怨天尤人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十几岁的生命,却在风中奔跑着、呼叫着、渴望着,直到力竭而倒下。
大漠啊!你究竟想在人类身上获取什么?人们啊?在这片无情的大自然面前,你又能得到怎样的馈赠?没有答案,只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艰难着、抗争着,却始终不肯离去。
带走于荣的那场大风暴以后,十多年来,那样的狂风天气逐渐减少。虽然春秋两季仍是风沙肆虐,却威力不再。我不知道,是我们在不断地适应,还是飞速
发展的小镇建设逼退了沙漠的攻势。
我们在沙漠折射出的温暖和狂风释放出的强大压力下成长,我们的小镇也在一天天变得美丽,绿树成荫,街道整洁,成了大漠边缘一块真正的绿洲。我们对沙漠和小镇,这生养并哺育了我们的土地,开始了全新审视。
沙漠一夜
我和我身边的伙伴儿,从旗里到地区,直至经过大城市的诱惑和拒绝,最终回到了小镇。我们害怕沙漠,我们想以自己的方式逃离沙漠,但当外面的世界无情地拒绝了我们,沙漠还是以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嫌厌故土的游子。
我在镇上搞宣传和扶贫工作的时候,终于有机会真正接受沙漠了。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才真正了解到,沙漠那端其实是一片大草原。只不过随着草场大面积被破坏,沙漠越来越显得庞大,草原被破坏得支离破碎。
从八十年代初期开始,随着改革之风遍吹草原,沙漠那端的牧民生活也日新月异。尤其是八十年代后期,他们的收入猛增,拥有万元或几十万元家产的牧户屡见不鲜,使得一些镇上的居民既羡慕又眼红。当然,牧民生活的真正苦楚也是我们无法看到无从体味的。
通往沙漠的乡村公路,一场大风过后,便被沙丘阻隔成一段一段的,每走三五步,车就被陷入其中,需要人手推肩扛,或是往车轮下垫些木棒和沙蒿才能费劲地驶出来。我们在下乡的路上,经常看到这种情形。当我们的吉普车憋足劲儿冲过沙丘,回头再看还在原地喘息的沉重的车辆,我总嘲笑他们太贪心,为什么不少拉些呢?每次司机达来都会反驳我:“你不懂他们的艰难,他们来一次不容易,而这些又是他们最需要的。”
后来,我才知道,达来就是来自沙漠那端,他的家至今还在那里,他父母和妻子在他们牧场上精心伺弄着牲畜,创造着生活所需的财物。
终于要进沙漠了,在我对此遥望了二十年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我们给吉普车装满了各类物品,有用于扶贫的被褥、米面,用来搞宣传的银幕、放映机、各种印制成传单的科普宣传材料,还有我们随身携带的洗漱用具和为了防止天气骤变而准备的厚重的大衣。这些都是常进沙漠的同事提醒我们要带的。八月的小镇气候宜人,温暖如春,街头时髦女郎犹穿着短裙,为此我很是怀疑带那么多东西的必要性。无论如何,这才是初秋季节呀,夏老虎的余威还时不时地像鞭子似的在这里扫几下,令人们单衣夹衣更换不迭。
我们从沙漠边缘迂回着进发了。司机达来告诉我们,我们平时在镇子内所看到的那座沙丘方圆五、六公里,沙头一个接着一个,坡势很陡,行人徒步过去都很费劲,汽车根本就无法行驶,连沙丘脚下都很难接近。当地人因为 它的高而广,习惯地称之为“大沙头”。
沿着“大沙头”,我们几乎绕了大半个圈,从早晨直到下午,才有人满怀希望地指着漠野深处冒出来的青烟和隐约的树木的尖顶说,快到巴音乌素嘎查了。此时的我们已经行驶了近十个钟头,午餐是凉开水就着面包和方便面凑合着吃的。一路放眼望去,到处是望不到边际的沙头,此起彼伏,蜿蜒曲折,路就从沙丘与沙丘之间伸展出去。这是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不时遇有沙丘横卧其间,需要司机猛踩油门加大马力直冲过去。如果冲到半坡歇火了,一车的人只好下来推车,费好大的劲才能出去。有时迎面来了车辆,无处回避,锱重轻的车就往路边停靠,但路边不是沙丘就是虚土,车下去了很难爬上来,又得推搡一番。好在对面车上的人不会扬长而去,都热心地过来搭把手,所以不会太难。这种情形一路上碰到好几回,先前那种因推不出车而产生的绝望心理开始瓦解,胸怀中揣了一团暖融融的激情,即使漠野再荒凉,也不觉得孤寂无望了。
进入嘎查,日头还很高。但牧民们住得太分散,十几里路上才有一户人家,我们只来得及走访过两家贫困户,就已经是暮色苍茫,只好返回嘎查驻地。那天晚上,就在嘎查支部办公室的一面土墙上,我们挂起了银幕,为牧民放电影。虽然所放的是两部老得不能再老的电影,《铁道游击队》和《地道战》,还是有许多牧民带着孩子从四面八方赶来。直到深夜一点多钟,才意犹未尽地四散消逝在漠野中。达来说,这里的牧民生活太单调,除了自己家的鸡犬和羊群,很少能接触到外人,更别说看电影了,如果我们明天不走,继续在这里放这两部片子,他们还会来。
仔细聆听,很深的原野,果然静极,偶尔听到一阵犬吠声,大概是它们的主人回到了家。
我们第二天要去的那个社叫“于家社”。嘎查长(蒙古语,意为“村长”)巴图介绍说,那是离嘎查最远的、沙化最厉害的一个社,社里以汉人为主,而且基本上是于姓人家。我想起了于荣,他也是来自那里吗?
还是一种的风沙,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早已经没有路,我们的车是从沙梁上翻过去的。吉普车前后轮都上了加力,每次都是呜呜叫着,空着车冲过去,人则在车后一步步攀援。像我这样不习惯翻沙的新手,走几步就摇摇晃晃向后倾去,只好双手着地,猴子似地爬过去。那天不巧起了风,虽然不大,在镇上大概都感觉不到。但在沙漠行走就不一样了,风扬着沙子一个劲地往人脖子里灌,等你张着嘴喘着爬上沙梁顶端稍事休息时,每一个人的鞋袜、衣兜里都是沙,嘴里牙碜得很,吐出来的口水带着沙粒。
“于家社”的贫穷是我想像不到的。因为草牧场面积太小,根本养不活多少羊,大多数的青壮年只好外出打工挣钱,牧场上只留着老人、妇女和年幼的孩子。他们的房屋矮小破旧,多是土坯房,在风蚀雨侵下泥土剥落,墙面坑坑洼洼,似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立在风尘中。屋里光线幽暗,只在朝南的墙上开有一扇窗子,也被厚毡或窗帘遮掩着,为的是防止风沙的入侵。社里也有人家住着砖瓦房,但也只在外墙砌了一层砖,那些砖是他们用骡车一小车一小车从沙漠外运进来的。巴图嘎查长说,盖一处这样的砖房,需要用半年的时间从外面运回砖头、泥土和木料。
我不敢肯定这十几户人 家有没有于荣曾经的家。他们的家一样的贫穷而黑暗,妇女们黑而瘦,久在沙漠,使她们看上去身体佝偻,双腿弯曲,都有点儿罗圈。而且神情麻木,仿佛在这险恶的环境中,除了生存,她们再没有别的奢望。孩子们却显得格外机敏,双眼活泛透着灵光,一眨眼就能飞奔而去消失在沙漠中。
车上的东西一袋袋送入贫困的家庭。有的人家,炕上除了几条毡看不到一件像样的行李,我们就将分包好的被褥留下两件。我们心里清楚,这些东西改变不了他们生活的困窘,但他们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了无尽的感激。
傍晚时分,看得到的人家都走完了,我以为该回嘎查了。巴图却说,于勇家不能不去,他 家快揭不开锅了。我这才明白,吉普车后置车厢里分开来放着的米面和被褥原来是特意留给那户人家的。
去于勇家,车只行了一半路程就过不去了,我们只好扛着那些东西徒步跋涉。七八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两个多少时。在路上,巴图讲述了于勇家的情况。于勇其实是家中的老三,上面两个哥哥都夭折了,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的父亲在他刚上小学时就死了,死在建筑工地的一次事故中,他的母亲是从陕西那边嫁过来的,听说曾经读过几年书。她是这个社里最要强最倔强的女人,生活再苦再累也要供儿子上学。现在儿子中专毕业了,留在镇上工作,要接他母亲出去。她的倔脾气却又犯了,在自家仅有的几百亩沙丘与牧草共存的牧场上,植树种草,守护着她的领地。因为她还有一双无法出去的儿女。
到于勇家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影影绰绰,看得出小屋被流沙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后墙的沙丘快要爬上屋顶,几平方米的小院也被沙占领着,齐及窗台,只差堵着屋门了。于家没有点灯,看不清于勇母亲的面庞,她很沉默,甚至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只顾就着门外射进来的月光,摸索着在灶台上忙碌着。一个小男孩,他母亲叫他“猛子”的,跑去关羊圈门。另一个孩子,从她嘿嘿的笑声中可以断定是女孩子,缩在火炕的后角。巴图轻声说,那女孩子打小有些痴呆,她母亲为了怕她出去丢失,就常年用绳子把她拴在炕上。
眼前的情形,不免使同行的人都有些戚戚然,为了我们的世界竟然还有这样的艰难。但那个母亲很平静的样子,她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房间,收拾好院里的农具,最后在我们的面前“吧哒”关上木门,沉入了她那一间寂静的小屋,过着我们自此不知晓的生活。
小屋在我们才走出几步路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仿佛被沙漠湮没了。不知那个妇女的微弱的努力,是否能使她在大漠中永远生存下去?还有那间小屋,若干年后,是它逼退了流沙,还是流沙吞没了它?一切都不可知,就像眼前这深不可测的大漠。
回去的路完全被夜色和沙漠吞没。我们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半夜,还是没有回到嘎查。既看不到灯光,也没有一丝的声息。我和我的同事恐惧、惊慌、焦急,再加上饥饿,不免互相抱怨起来。巴图却镇定地看看天色,告诉我们今夜不会有大风,与其在沙漠中没有目的地瞎转,不如就在车上歇一宿吧。真应了他们出发前的话,大漠的后半夜气温开始下降,越来越冷,裹着大衣还觉着发冷。达来只好过一会儿发动一回马达,用机器发出的热量驱散寒冷,驱走从四野袭来的空虚和寂寥。
沙漠一夜后,我远远逃离那里,也逃离了小镇,来到我现在生活的这座北方城市。虽然还在西北风遍吹的范围内,虽然还是有风沙不断地绕过街边郁郁的林木、鳞次栉比的楼房,袭击我在回家的路上,但毕竟攻势弱极了。威胁不到我们的生命,也不会引起我们太大的不适和恐慌。
建在沙漠边缘的小镇,它的使命就是为了阻挡沙漠的进逼吗?那些人们,他们坚毅地守在那里,是为了心中不舍,还是为了守住属于人类的生存领地?
站在城市上空的楼层间,遥想大漠和草原上那些不屈的生命,我们有理由相信,无论多么艰难,生存之于我们仍然是最重要的。
原载于《散文•海外版》(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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