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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黑眼,我该唤他一声黑眼爷的,死了。
这就是说,在这个单一姓氏的村庄里,唯一的一个最高辈分的长辈也不存在了。
我不知道他的官讳叫“邦”什么,我只知道他叫老黑眼。他不显三不露四地走了,这个村庄的长辈陡然下移,一下子就变成了他的儿子们,而他的儿子们都是小时候和我一块玩泥长大的。
这挺可怕的,偶尔回去,原来人气很旺的小街上,稀稀拉拉地摇晃着几个老态的面孔,见到我时,只能拼命地眯缝起老眼,用胸脯前挂着的擤鼻涕毛巾擦擦遮住瞳仁的眦糊,才能勉强辨认出我是谁谁家的小子。冷不丁也会跑出几个毛头毛脑的小孩子,瞥一眼我鬓毛衰的样子,不屑一顾地耸耸肩,还以为我是贺知章呢。
更让我伤心的是,当我像一股风似地在这个村庄的角角落落刮来刮去时,那些曾经在我眼前鲜鲜活活地飞扬过的熟悉的面容,好多已经是无法看到了,他们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渐渐地离去。说他们曾闪耀在历史的天空未免太大了些,因为历史的天空中总共才闪烁着几颗星,即便再多几颗也轮不到他们,但他们肯定曾闪耀在这个日趋老迈的小村,他们是在凡间驻留过的凡人,却也留下了许多只有在极少的场合才会被人提起的轶事趣闻。
我在这里彻头彻尾地生活过十六年,之后我就在一个早晨踩着被露水溅湿的青草离开了,青草是鲜嫩鲜嫩的,脚底下一阵一阵地柔软。我还让屁股贴在圆圆的硷盘上,听头顶上小树稠密的叶子快活的沙沙声,后来沙沙声越来越细小,变成了呜呜的风声,一团烟撵着风跑,乱糟糟地上升,罩住了蒙在我头上的围巾。
其实我也没有走远,彻头彻尾是不大可能了,但总还能断断续续地回望它的面孔。要么下着雪,要么下着雨,我没地方去了,就会成为一只离巢还不算太久的鸟,在村庄的上方盘旋来,盘旋去,瞭见灰蒙蒙的屋檐下,不是滴着水串子,就是挂着冰溜子。这样的日子,我就看不到肩上背着的犁铧,手上握着的镐锄,我就看不到黄黄的犍牛愁眉苦脸地在地垄上哼哧哼哧地饱受着鞭抽,我就能听到牛们倒嚼后长舒了一口气,“哞哞”地抒发着兴奋,我就能听到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传来的硬顶顶的吆嗬声“嘿,伙计们,烫酒去”。
那个时候,村庄多年轻。七九河开了,八九燕来了,我就去沿河看柳,枝条上有了嫩芽芽,毛茸茸的,还是初生婴儿刚刚长出的汗毛,再等些天,枝叶慢慢茂密了起来,油绿油绿的,就成了壮年男女的头发。
可是我的村庄说老就老了,我没有想到它会老得这么快,老得弱不禁风,老得面目全非。
我借着黎明前的曙光爬上山垴垴,找到了那棵被我砍掉一根胳膊的椿树,我是砍掉它用做二胡的琴筒子的,砍它的刀子有些钝,我几乎是撕扯着把它的骨头和肉身分离的,它咬着牙没有做声,我也没有在意它的疼痛。它也老得不像个样子了,头已经谢了顶,佝偻着腰,缺了一根胳膊的躯体小风一吹就站不稳,伤口倒是愈合了,不过还是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我在它跟前垂下头时,它也无动于衷,它已经习惯了原谅仇恨,经年的风雨让它学会了遗忘和宽容。
我又磕磕绊绊地下到小河,曾经的漩涡深处已不见当年的蝌蚪和蟾蜍。一辈子也没个名分的小河到老了就更不像条河了。年轻的时候苗条是苗条,也还是血肉丰满的,可是太多的孩子吸吮过她的乳汁,没完没了的压榨让她的胸膛过早地干瘪了,到头来,再也没有了光鲜的面庞,拼上老命才能挤出几点浑浊的泪滴。我开始怨恨是谁让美丽动人的少妇变成了蓬头垢面的老人,你们吃了她的,喝了她的,然后就忘恩负义,撕碎了她的衣服,往她的身上倒脏水,然后你们转转身就扬长而去了?
我看不下去了,我还是再到山上看看吧。空气是透明的,所以我毫不费力就望遍了村庄的全貌。我从西头望到东头,再从东头望到西头,我是想还原当初我离开时村庄的模样。我的周身在战栗中失望,曾让我的血液流淌过温暖的我熟悉不过的院落,像一具具蜕去了皮的草蛇,僵卧在没有节制地疯长着的荒草枯藤上。我先把目光放到最西头的那处院落,一眼就瞅见了那段被我无数次爬上爬下的石阶,我又看到我顺着石阶上了房顶,俯着身喊外婆,外婆颠着小脚在院里侍弄她那一群鸡,老母鸡在前面咕咕咕地叫着,出世不久的小鸡们叽叽喳喳地跟在后边,外婆熟练地扬扬手,撒下一把小米,我就听到了鸡嘴在青石板上啄米时嘣嘣的声音。外婆也会麻利地把手伸进鸡舍,从鸡屁股里抠出一个鸡蛋来,仅一小会功夫,就变成溢满醋香的水蒸蛋了。唉,没有了,这些都不会再有了,我看到院门也不知被谁卸了去,磨盘也不知被谁搬了去,院里的野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也没有人再去留意。我把目光移得稍远些,外婆的坟头上挂着经幡,呜呜咽咽的风吹过坟头背后的一片松林,回响着对远去亲情的怀念和追忆。
我睁大眼睛去寻找我念过书的学校,可是我找不到了。怎么?我的学校老得连容颜也没有了吗?那安放我课桌和板凳的地方呢?我的前后左右坐着的人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阳光不爱往我的教室里照,偏爱把靠西的牛圈照得满满当当,我磕掉的牙还在还在那儿流过血,黏糊糊的,掉进了土里,我拨拉了好几遍也寻不见,那妮子过来“噗”一吹就露出来了。唉,没有了,这些都不会再有了,墙上挂着的钟也不知被谁卖了去,院里长着的树也不知被谁锯了去,现在在我眼里晃动的,是别人家的房子,它背对着我,不让我看到它的脸,它知道我想看见我的学校的脸冲着我笑,它知道我生气了,它害怕我会一拳打过去,把它的鼻梁打碎了。
我不忍再看下去,就把目光移开了,我看到一堵塌了半边的墙,墙根下的蒿草蹿得比墙还要高,我就停住了。我的心猛然被蜂蜇伤了,肿大的连皮肉也包裹不住了。燕子在窗棂上筑了巢,叽咕叽咕地,不让我好好睡觉,可我不怪它们,我知道春天来了。马蜂在窑脸下垒了窝,嗡嗡嗡嗡地,不让我早早起床,我也不怪它们,我知道秋天到了。我能说什么呢?那是孕育我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两边的大山挤扁了我的头,我把尖尖的脑袋伸到空中,为的不就是能获取一丝能滋养我的养分吗?唉,没有了,这些都不会再有了,苫在屋顶上的瓦也不知被谁掀了去,撑着房梁的椽也不知被谁偷了去,残垣断壁不再有人会感兴趣,我伸手去抓,它们却躲来躲去,我知道我冷落它们太久了,它们早就在怀疑我的诚意。我在心里喊,不要啊,我并没有远离,就算我飘来飘去,线不是还在你手里?
我知道我的心快要碎了,赶紧让目光往两头瞟。东西两头添了好些房子,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是后来补充上去的。它们虽然新,但我不喜欢它们,它们硬生生地盖去了我童年的影子,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它们的出现使我的村庄看上去活像一个小丑,穿着厚靴,戴着毡帽,却披挂着褴褴褛褛的外套。可它们不服气,面红耳赤地跟我争吵,说它们就只配有昨天,没有明天?说它们就不能享受享受阳光而只能咀嚼咀嚼苦难?我明白它们是对的,我是自私的,可是你知道,我多么希望这村庄一直就是我出生时看到的那个模样,不要再长大,也不要再变小,人不要再多,也不要再少,这样,我就会听到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孩儿跑进西头兰五家的院子里喊“兰五小,会打窖,打下窖,窖山药”,跑进河边小黑旦家的院子里喊“小黑旦,喝酸饭,咬不动豆豆拨拉转”,又跑到东头老黑眼家的院子里喊“莜麦眼,瘪壳气,黑眼待见老公鸡”。这多有趣,我都忘了这些童谣是谁编的了,它们还是流传下来了,可它们还能延续多久呢?
一茬一茬的人,老了,无力继续留在村庄,就走了,再也不能回来;一茬一茬的人,还不老,不愿继续留在村庄,也走了,再也不肯回来。人少了,院落空了,村庄就显得萧萧索索,苍老得没个形状。还有风,还有雨,它们助纣为虐,没明没夜地吹打着镌刻在门洞砖头上的“美好家园”,把四个字吹打得一个偏旁一个偏旁地剥落,只留下半拉笔划勉强供后人想象。时间也成了帮凶,把一切能唤起往日时光的旧物侵蚀得斑斑驳驳。我终于出离愤怒了,我使劲地拂去积在门楣上的厚厚的尘土,扒开挡住我视线的腐烂的木桩,挽了一把肆意滋生的杂草野蔓,那一行字终于歪歪扭扭地浮现出来了,童年里信手涂鸦的痕迹,从破败的木桩子上温暖地升起,仿佛一首牧歌,回荡着舒缓悠长的旋律。
我不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倒是应该感谢那些不屈不挠的村庄守望者,他们虽不能阻止我的村庄一天天变老,但他们是村庄的一面镜子,看到他们,我就能看到村庄的过去,看到他们,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去相信村庄的前景。
我不再漫无目的,我要去看望一棵千年老树,它历经沧桑仍蓊蓊郁郁,它是一座无言的丰碑,庇护着村庄的子民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它是村庄的“祖先树”,也是村庄的“圣贤树”,我虔诚地听它语重心长的诉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该是这样的,就该是这样的,一代一代的人,来过了,又走了,岁月带走了他们的肉身,可他们的灵魂依然能在繁衍和轮回中得到再生,就如同地里的庄稼,种了再割,割了再种,火烧不尽,雷打不动。我点点头,就是的。想不到我怎么也解不透的玄机竟被一棵老树轻易地点破了,我总算明白了,村庄其实就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不老,村庄就不会变老,我们活着,村庄就永远充满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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