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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乌托邦(深圳/游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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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0

  无比渴望一场婴儿般瓷实绵长的睡眠。

  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我还不认识失眠这个陌生的词,堆叠如山的题卷,它们是催眠药,即使将题做到梦里,也绝不会有一星星儿的辗转反侧。

  就在前几年,我也不知失眠为何物,睡觉吧睡觉吧,我从不这么对自己说,窗外的花影会告诉我,渐渐稀疏下来的车流声也会告诉我,枕头一挨,身体便无穷地在睡眠的黑洞里下坠,下坠,连一场梦也没有。

  《西厢记》里的张生,在月下偷窥见了崔莺莺的容貌,那是一种非同寻常惊心动魄的美,直抵灵魂,“我这里甫能、见娉婷,比着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撑。”于是,那个晚上他失眠了,守着一轮明月,惊叹着“今夜甚睡到我眼里呵!”。

  我想,我的失眠,大约也是遇见了某种异物。一首诗?或是一篇刚刚掩卷的小说?一则意犹未尽的散文?它们搅动我的睡眠,让它原本平静光滑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久久,久久不能平复,也让躺在床上的我翻来覆去,如一尾不知所措的鱼。

  算起来,我的失眠应该源于五年前。那时我刚刚喜欢上了写字。辞了工作,白天关紧了门窗躲在屋里看厚厚的文学杂志、小说集,晚上,那些白天看过的文字们就变做了狐妖,它们踩着莲步从书本里悄无声息地游出来,钻进我的大脑。十二点以后的夜,静寥若水,文字们却越来越妩媚,窃窃私语着一些日间生活里被隐藏的秘密,它们都长着一双智者的慧眼,花非花,树也再不是青天白日下的树。那些曲折、那些阴影、那些角落——在失眠的深夜里,无一不在喋喋不休地低语。

  也许,最初的失眠新鲜刺激,甚至,让人有小小的期盼。我像一个发现了秘密的人,暗自兴奋得意着,甚至夜半爬起挑灯继续看那些枝枝叉叉的文字,却很快,身体一落千丈,初冬的某个早晨,我再也不能清清爽爽地从床上起来,我病了,脚底发飘、鼻腔发痒,还伴随着没完没了的喷涕、鼻涕。

  以为远离喧嚣的尘世,就能获得安宁、良好的睡眠,于是,我在夜里读最轻盈的诗,黄昏时爬上附近最高的山,书越读越厚,眺望越来越远,睡眠却出乎意料地越来越支零破碎,几近于零星。一位远方的好友在电话里向我报怨,她是位嘴里只有油盐酱醋茶,眼里惟有小儿夫君的贤惠之人。困死了,恨不得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拿来睡觉才好。她打了长长的呵欠。我顿时惊谔,一道寒光自脑际闪过,我的睡眠,不要说白天,即使最深的夜,它们也无影无踪,我不敢在电话里把这些说出来,像捂着一个阿额琉斯之踵,黑夜让我渐生畏惧,黑夜需要睡眠,而我的黑夜,只是白天的延续,说到底,我是一个时刻清醒着的人。

  一夜,一夜,再一夜,我在宽大舒软的席梦思上长长的辗转反侧。失眠,像一剂慢性毒药,渐渐渗透了我的每一个细胞,让我病入肌理,再没有神医华陀,我开始焦燥不安。钟摆敲过十一点,便强迫自己上床,依然是失眠,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是肉身太沉重了吧,我努力把自己抛进云天,轻盈再轻盈一些。重重卷卷的云,它们如温柔的厚棉被,再来一场微雨吧,水袖拂着我的脸,缠缠绕绕,它们终于缠缠绕绕乱了我的气脉,我索性睁开了眼睛,穿过历史数千年的迷雾,静静地看着长生殿里卿卿我我的杨贵妃与唐明皇,那是一场宿命,也是一种无奈,世人只道是昏君迷色,却不知,那色是劫,唐明皇他逃不过的,因为他老了,孤独了这么久,色是他惟一的灯火。

  直到夜里三点,我依然,辗转反侧。隔壁传来妈妈和棹棹均匀的呼噜声,她们想必早已做了几番好梦了吧,棹棹的梦,必然带着牛奶味,那是她最喜欢喝的东西;妈妈的梦,一定是在一个明媚的早上,一辆淡金的私车载着她飞驰过黑压压的人群,知道家里要买车,她便天天脸上泛着笑意,说起几十年前在农村第一次遇见车时的震惊与艳羡。

  想象那一年,我刚毕业出差异地的那个晚上,我的呼噜声,一定也如她们一般均匀平稳吧。是在第二天起来,才猛地发现钱包不见了,宾馆里明显有人翻动的痕迹。同事们取笑我,幸好你睡得沉,要是半夜醒来正巧跟窃贼四目相对,你一个弱女子,喊了还更糟糕,反正钱包里也没什么宝贝。他们说得没错,事隔多年,我仍在庆幸,那个晚上就该如此,我要沉沉地睡去,睡得云里雾里,不要醒来,千万不要醒来,醒来,黑暗里,是一张狰狞的脸,或许还有闪着寒光的尖刀。它们,是那个黑夜的真相。

  起来,开窗,再起来,关窗。我睡不着,这个夜晚看来又是过去的重复,我睡不着。夜露更深,翻一个身,毫不费力,我就能听见空气内的分子们互相挤压倾轧发出的嗡嗡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嘣嘣嘣的心脏跳动声。惟有在安静沉寂的深夜里,才能如此清晰地听见这些隐秘的声响。我又翻了一个身,它们明天还会如此呼哧如此嘣嘣吗?后天?大后天呢?总有一天,它们不再呼哧,也不再跳动,一切,归复平静,像我不曾来到这世上时一般,所有的一切,都像我不曾来这到世上一般。我浑身一哆嗦,黑夜如海水般层层涌上来,快要将我淹没窒息,我本能地挥挥手,跳起来,再次打开了窗。楼下伴着孜然的烧烤香味扑进来,叽叽喳喳的人声也争先恐后地扑进来,依然烟火气十足,我差一点掉下泪来,这凡俗的人世,不过一星半点儿的肉,我们也要沾上油盐酱醋葱花菜沫,然后,站在寒风里,认真地翻烤,直至它成为一口温暖可心的美食。

  无论黑夜,抑或者白日的烟火,袅袅娜娜,它们都让我迷恋。那烟火,还曾让我一度享受了前所未有的好睡眠。

  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吧,三年前的那个冬季,我一个人居住在这套新房里。自来不敢独自睡觉的我,现在却一个人守着偌大的新房,无疑是一件想想都心生恐慌的事。然而,那个冬季我却一反常态地怡然自得。南方的冬夜漫长且湿冷,我夜夜捧着装帧古朴的三大本《醒世姻缘传》,脚埋在暖和的被窝里,低头细细地品读,像细嚼慢咽熏腌了四季的老腊肉。热气腾腾的刚出笼的蒸饼、鲜艳艳的刚染好的绸布、交付银匠打制首饰的上好纹银……还有狄家和相家童奶奶之间溶溶的人情往来,家常的吃食,自酿的米酒,件件都散发出浓重的烟火气,那是人间特有的烟火气,依附在一个叫日子的词语上,尽管生生死死,轮回报怨也抵不过这浓浊的烟火气,它们让我掩卷之余,即有温暖的睡意爬上眼皮,睁开眼,窗外已经停栖着一片清亮的阳光,麻雀欢快地在窗台上扑腾。

  而现在,我在看一些西方文学小说。那对忘年恋,如此刻骨铭心,以至多年以后,少年仍记得当年恋人身上的体味,也还记得他为她朗读过的无数篇章,倾听时,女人总是一副沉思的表情,她隐藏着太多的秘密,包括她不识字的秘密。自尊自爱、侵占与被侵占、人性与理性、历史与宿命,人们众说纷纭地评论着这本小说,说它简单却复杂得不动声色。这样一本小说,作者构思它时,一定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万物都进入了睡眠,甜美的梦如乳白的气体浮起来,那些经历过沧桑的老房子老街巷也打起了呼噜,月似银勾,构思人却睡意全无,他在黑夜里睁大了眼睛,发现了那场著名历史事件背后躲闪的真相,然后,借一块简单的棉花布包裹他在黑夜里窥见的秘密。

  然而我,多么希望它就是一个纯洁单纯的爱情故事呵。难道不可以仅仅是朗读、出游、争吵、怀念?一如白日里我们目睹身历的一切。我躺在床上,仿佛那位失眠的作者,越进入,越清醒,越不安。

  有了汽车驰过的声音,烧烤摊早已打烊。倦倦睡意,大概遗忘了这个角落。无奈,我只得爬起来,打开玻璃门,趴在阳台上吹风,一片灰暗,除了路灯和几颗寂寥的星,天地,仍是一片灰暗。

  斜对面的马路上,有穿着拖鞋的男人在游荡,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拖得怪异的长,他一边抽烟一边踢着什么,他也睡不着吧,是在梦游?还是在散心?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在吵架,尖利的咒骂声像一把把柳叶刀,互相扎刺着彼此。要是有一副望远镜,我大约还能看见对面的那对夫妻,他们在床上相背而眠,像是刚刚赌完气,要知道,晚上他们家来了几位客人,一起看电视还喝完了一瓶红酒。那个正对屋的女人也睡了吧,一定睡不踏实,她的夜晚总是姗姗来迟,黄昏我出门买菜,碰见她衣着光鲜地从一辆漂亮的私车里下来,一起跳下来的,还有一条白得赛雪的小狗。

  我闭上胀痛酸涩的双眼,突然无比渴望一场睡眠,睡着吧睡着吧,即使流着晶亮的口水四仰八叉不成体统也睡着吧,我不要,不要在这深深无助的黑夜里,独自清醒,让身心皆备受折磨煎熬。

  也许,在那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地下室里我能睡得一场好觉吧。那是一位旅美女作家在一本历史小说里挖掘的地窖,她把一位长者在里面藏了几十年,任凭地面上光阴流逝,脚步匆匆,土改、文革、平反,长者竟然在地窖里,有了红润光洁的脸色。可悲的是,女作家自身却有多年严重的失眠症。失眠,大抵是作家们的通病,他们的大脑时刻警醒着,再深的夜,也不愿睡去,甚至越深越黑的夜越清醒,黑夜是一块明矾,沉淀聚集浮躁白日里的幽微之物。作家们是黑夜的宠儿和眼睛。失眠的女作家躺在散发着清香的木床上也睡不着,睡不着,便着手构思下一部小说,她决定再写一部关于文革的小说,漫长的洋洋洒洒的,各式人物,粉墨登台,生旦净末丑,远远不止,人性深处的角色,她摇摇头说,远远不止这些。

  重新躺回床上时,我对那些成排成架的书们忽然心生怨恨。它们妩媚的外表下,分明心机重重。喋喋不休,是想告诉我那妩媚迷人的外表后,不过一架白骨?一些紧张忙碌运转的血管器脏?我心烦意躁地翻了一个身,压得床板吱嘎一声抗议。

  快要崩溃。快要崩溃。那么,明天,我要重新做一个幸福简单的人,如一首诗歌里描写过的理想一般,房间里,除了蔬菜大米,惟有拖把肥皂存折钥匙。连续又翻了几个身,天色,如逐渐拧亮的台灯,一丝一缕,一分一息地,越来越亮堂。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任凭眼珠在眼皮下四面楚歌似地翻滚突围,终于,黎明完全冲破了黑暗的阻碍,来到了人间,冒着一股勃勃的新鲜劲儿包围了我的房间,把窗帘炫染得仿佛一块半透明的巨大琥珀。

  灿烂烂的白天,绝不是睡觉的好辰光,我只得,无比沮丧地坐起来,胡乱揉着头发,又一个不眠之夜在我身上烙下了印迹,一抬头,猛地撞上了贴墙的梳妆镜。镜子里的脸,也必定更加不忍目赌了吧。神情委顿、毛孔粗大、肤色暗沉、眼袋浮肿,还伴随着少许因缺少睡眠钻出的粉刺,衣橱里,惟有那件纯黑的棉衫和粗肥的短裤能与它们相衬,精心挑选来的明黄丝裙、天蓝公主裙,都将与我无缘,我的气色让娃娃脸的我真实年龄无处躲藏,乔装打扮只会弄巧成拙。

  楼下的早市和马路也渐如开锅的水,咕嘟咕嘟热腾起来。


  我有些害怕地打开阳台门,不无嫉妒地看着那些忙碌得似乎没心没肺的人们。买早餐、过马路、追赶公交车,他们都在夜里睡了一个好觉,养足了精神,启航顺流而去,把我独自留在了这里。我看着他们,在路边香香地吃着牛肉烤饼,然后,提着包边等公车边想,要如何签下那份订单,好把房供提早还清,也好在自己生日时,买一条漂亮的花裙子。更远的地方,那个逢人总是傻笑的女孩也穿着一身黑裙坐在了广场上,人们私下里都说,两年前,刚来深圳的她因为一管名牌口红,被人在广场东面的花丛里夺去了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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