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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辆越野车载着我去寻找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古代驿站。
驿站,在我们这个日臻全球化的新时代,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它可能只在交通不便的穷乡避壤还残留着一些类似驿站的古旧气息。虽然,甚至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驿站还不可或缺地发挥着交通道路的生力军作用,但,在进入飞机火车高速车道交相辉映的二十一世纪后,兀立在茫茫戈壁上的驿站就骤然消失了,宛如一夜之间失宠的弃妃,被遗弃在荒野上。
驿站是中国汉唐明清以来官办驿站、守捉、军台、营塘和民间驿馆的统称。过去既有单纯的驿站,也有单纯的军台,但是在旷远辽阔的西域,驿站、军台甚至营塘往往是混合一体的,行使着军事、民政、邮驿多种功能。有些驿站还兼有卡伦、烽燧的职能。
二
我家曾经在天山北坡准噶尔盆地南缘缓坡地带一个叫古尔图的古代驿站居住过六年。那是我寻求人生目标也认识大千世界的关键六年。那六年对我人生的终极定位,是一把钥匙。那正是一个无知男孩生理与心理发育的奇妙时期。我几乎用探求寻觅的目光踏遍了古尔图周边数百平方公里的土地。我熟悉了天山山脉的中段,那钢蓝色的大屏障,那松蓝的古森林和一些深谷里向北流出的季节河。那山其实是天山复合山脉的一支,叫婆罗科努山。古尔图就坐落在婆罗科努山以北,准噶尔沙漠以南的冲积扇斜坡地带。
古尔图驿站,地名是很早就有的,它的名字应该与整个华夏民族的成长史一样漫长。它是通向人类繁衍道路上的一个契合点,也是西出东进漫漫古道——丝绸之路上的落脚点。
那时候,天山北坡不断行走着一支支背景模糊的驼队。驼队引领者们似乎衣着很褛褴,似乎永远在辨认着方向,似乎也永远在寻找着太阳的阴影。当然,他们不怕干渴和饥饿。因为他们驮运的是丝绸、宝石、茶叶、瓷器以及女奴甚至颈戴碧玉项链、耳挂白玉垂环的嫔妃,他们在艰难地跋涉之后,会得到金钱和生存的机会。
实力雄厚的汉武帝时代就有了这条向西穿越丝绸古道前往乌孙、月氏,前往安息(波斯)、大食(阿拉伯)、身毒(印度)、大秦(罗马)的历史记录。它们在《史记》、《汉书》和《资治通鉴》里显得墨迹深邃又意味深长。公元前139年(建元二年)张骞通使西域肯定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张骞确是官方派出的第一缕色彩绚烂的辉煌记忆。张骞始终怀有一个高远的志向,他的志向的最终成果是细君公主成为了乌孙昆莫猎娇靡的妻子。张骞因此被封为博望侯,也成为了著名的探险家。
古尔图驿站在上世纪后叶还残留着西汉使者的气息和废弃物。我在1969年与好友吴宝宽在古尔图遗址拾到过一枚锈迹斑驳的铜箭镞,我们曾经兴奋了很久。我们固执地认为那肯定是张骞使团留下的物品。后来,我父亲告诉我,它更像乌孙国的兵器。我父亲对乌孙土墩墓略有研究。父亲说,距离古尔图驿站仅四公里的六个大土墩就是汉代乌孙贵族的墓冢。那墓冢像一座座小山包,兀立在荒野上。父亲的话让我非常惊鄂。多年来,漂移在我眼前的庞大土墩忽然变成了墓冢,而且是古代大墓冢,它让我对历史产生了新奇与渴望。
古代乌孙是一个以游牧为主的民族。那时他们就畜牧着大量的马、牛、羊、骆驼和驴,还有牧羊犬。《汉书•西域传》记载了公元前71年,乌孙与匈奴的战争中,一次就掠获马牛等七十余万头。那是一个十分巨大的数字。从这个数字我们可以想象乌孙国肯定已是一个家业不小的大国。那时乌孙的良马久负盛名,张骞通西域,带回中原第一批良马,称为“天马”。那时,乌孙就有金属冶炼业了,他们不仅能加工铜箭镞、匕首、角器,甚至能制造陶器。
两千年前的古尔图驿站常常有乌孙人的光顾。乌孙人赶着他们的牛羊,在悠闲地吃草。他们会在某个大风之夜
来到驿站栓住他们的马匹,歇息休整一下身心。当然,也可能不仅仅在有风的夜晚,或许这驿站就是乌孙人主持的。《史记》上记载,乌孙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度。他们有十二户万居民,其中“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可见,他们一边放牧,一边狩猎,一边战争,一边生儿育女。据说他们是从祁连山西迁而来,并且在天山谷地建立了相当规模的赤谷城。于是在距离赤谷城一千公里的乌孙人管辖的古尔图驿站上,常年流动着一队队汉人、匈奴人、月氏人,甚至大食人、大秦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在岁月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丝绸之路上和平的景象总是让人流连忘返的。
三
世纪五六十年代,古尔图是一个新型驿站。在它的斜坡状的冲积扇上,驻扎着一支部队。它的功能就是坚守那块土地。在过去两千年的岁月中,古尔图一直有驿站、守捉、军台、营塘的功能。它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我父亲是这支驻扎部队的团级干部。我1958年在伊犁古城惠远出生后,也命定了与古丝绸之路的驿站、军台和营塘发生着某种玄妙的纠葛。当我家在1965年从惠远搬迁到精河,1967年又从精河搬迁到古尔图,我的古驿站情结就像一抹浓重的思乡结缠绕在我眉宇间,扭动着我的思维,也引导着我的人生追求。
大唐王朝时的古尔图驿站显得十分冷清与渺小。它昏黄地座落在寂寥又朦胧的蜃气之中,宛如透着神秘的残壁废墟。从东西两边流动而来的游人,走马灯式地驮着重物,留宿在驿站土炕毡床上,而快马驿使们风驰电挚般换马兼程在苍茫的原野上,更是一道绮丽的风景。他们手持官府军令文书,以最快的速度从一个驿站奔驰到另一个驿站。唐代边塞诗人岑参写道:“寒驿远入点,边烽互相望”。“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中国唐代驿站的距离为三五十里不等,但在西域旷远的戈壁上,大多要一百里以上。馆驿的编制与马匹也不尽相同,驿员十五人至三人不等,驿马三十至十匹不等。唐代驿站、守捉、镇,都是官方设立的军政设施,行使军事与行政职能。驿站设有主持即驿长、驿家、捉驿者等等。
而大清帝国的古尔图驿站是军台与驿馆合属办公的。自乾隆二十年(1755年),大清国统一新疆后,就在天山南北建立了完整的军政机构。其驻防军有满营、锡伯营、索伦营、察哈尔营、厄鲁特营等等,总计四万多人,后来一度发展到九万人。而各地军政在伊犁将军的统辖下,得到了快速发展。古尔图就是一个驿站、军台合属公务的驿站。
可以想象,清代古尔图驿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驿站。在十七世纪中叶,这个古尔图大地上就涌动着一支坚守军台与驿站的官家队伍。他们有驿长、驿员,有绿营步兵、骑兵,有马匹,有骆驼,还有家眷——女人与孩子。他们一手拿着马刀、马鞭,一手拿着镰刀与坎土曼,他们要传递军政信件,重大报捷消息,还要保护来往的商贾团队以及住宿、吃饭,并且管好自家兵丁,老幼的吃穿住行。于是,他们就种菜,种粮,割草,牧羊,打柴,狩猎。那时,古尔图的冬季是没有青菜的,他们还挖了菜窖,储存土豆、萝卜和大白菜等过冬。应该说,古尔图驿站在二百年前是一个异常艰苦的驿站。在遥远冷寂的戈壁荒原上,长年累月生存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当然,再艰难,都会有一隅温馨和温暖,也会有一角美丽。有资料说,那些官兵大都是甘州、河州、固原等地移驻的汉兵。他们时常还会组织一些娱乐活动,甚至会编唱一种带有荒野味道的顺口溜。
四
是的,古尔图是一个流动的通商驿站。它最早是通过丝绸开始诱惑西亚人和欧洲人的。丝绸仅仅是一种商品,可这种商品的绮丽惊艳一度征服了那些巴比伦美女和罗马贵族,会让她们垂涎并且充满想象。于是贪婪的女人们就会以得到丝绸为荣。她们会为丝绸而勉励男人们角斗。那时期,中国谷子、中国高粱、中国樟脑也会通过这条驿站之路流入地中海、希腊或者罗马。在古希腊——古罗马时代,西方人还不知道珍贵的樟脑为何物。当它被阿拉伯人、波斯人刚刚认识,被拜占庭作家西蒙•塞特著书立说时,他们其实还远远不了解樟脑的用途。在古波斯萨珊王朝时期,从中国的古道——包括古尔图驿站——运去了樟脑,才开始渐渐为西方所使用。而作为生产樟脑的中国南方,早已将樟脑树干、树根、树枝一并粉碎,用容器蒸馏为樟脑了。中医也早就开始用作镇静剂、驱风剂、发汗剂、祛风湿了。中国老百姓还会用它治牙痛、治脚汗和保护衣物,消灭蛀虫。
当然,在这条丝绸古道上,有大量的中国茶叶、中国瓷器、中国桂皮,中国姜黄、中国大黄、中国麝香们开始走向欧洲,它们被统称为“中国”或“中国的药”。桂皮在波斯文中就称为dar-tchini。麝香这种色黄味苦、奇味浓厚的东西,在公元六世纪之前的西方是没有记述的,可中国人在先秦时代就熟悉其性能了。中国有扬子江的花麝麂、有甘肃的西番麝麂等等。大清帝国时代每年出口七八百万芽月法郎的麝香。后来,麝香居然成为了西亚中世纪文化的象征。阿拉伯人丹尼说:“在梦中拆开一麝香囊者就会与一富贵的女子结婚。”他们甚至认为,梦见麝香者将会变成智者或强者。
是的,古尔图是一个不断接纳官家贵族,见证宦海沉浮和接待流放遣犯的驿站。自乾隆1762年在伊犁惠远设将军之后,古尔图驿站就不停地迎来送往着大清的将军、参赞大臣、领队大臣等封疆大使们,这些官位达二三品的高级官员们出行,总是前呼后拥地附庸着一支庞大的队伍。那粼粼的马车,那高扬的锦旗,那腰系银带的士兵,那滚滚的烟尘,都演绎着那个时代官场疆场的变幻与沉浮。
流放西域是中国各个朝代拥有的一种轻于死刑,重于徒刑的惩罚手段。流刑的惩罚对象,就是流人。历史上有许多著名流人曾流放西域,而清代就更多了。他们中有骄奢淫逸的皇亲国戚,有宦海沉浮的封疆大使,也有满腹经纶的硕学之士。洪亮吉、林则徐、邓廷桢、徐松、铁保、明亮等等……都是这一长串流放人物里的名人。
洪亮吉于嘉庆四年(1799年)八月革职刑部,后从宽免死,发配伊犁。年底,五十三岁的洪亮吉在冰天雪地艰难地跋涉了五个多月,才赶到伊犁惠远。洪亮吉作为清代一名颇有声望的大学者、著名诗人,曾任翰林院编修、国史馆纂修官,因向嘉庆皇帝上书提出天下大治的两点措施,同时批评了嘉庆早晨睡懒觉上朝少并一气点了四十位大臣的名而被革职。洪亮吉在赴伊犁途中写有流放著作《伊犁日记》、《天山客话》、《万里荷戈集》。洪亮吉在嘉庆五年一月路过了绥来(今玛纳斯县)和古尔图驿站,二月经过了果子沟。一路有“青松万树,碧润千层”、“雪飘如掌”、“鸟不避人”之感慨。在古尔图驿站那静谧的环境里,洪亮吉心静如水,灵感忽然飞来,便对天山北麓老鹰叼公羊的见闻作诗《鹰攫羝行》,读来令人魂飞动魄。“羊群居前牛在后,鹰忽飞来攫羝走。群羊哀鸣牛亦吼,北巷南村集群狗。鹰攫羝飞势偏陡。云中健儿弓已拓,一箭穿云觉云薄。羊毛洒空鹰抓缩,天半红云尚凝镞。”
道光二十年(1840年),两广总督林则徐被革职。他曾主持了著名的虎门销烟。那白烟升腾、人山人海的吐气场景,令民众欢声雷动,难以忘怀。林则徐也因其在鸦片战争中禁烟抗英的历史贡献,而成为中国近代第一位杰出的民族英雄。1840年5月,英军的炮舰攻陷浙江定海,威胁朝廷,林则徐因“治国病民,办理不善”罪名,被从重发往伊犁。其实那是道光被谗言鼓噪,惧怕英军的投降行为。林则徐拖着病骨之身,用一年五个月时光于1842年12月才走完了悲凉艰涩的慢慢戌途。在经过古尔图驿站时,他顶风冒雪赶路,望见那一白连天的雪景,不禁感慨道:“天山万物耸琼瑶,寻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天晴雪共难消。”林则徐在流放新疆的三年中,居然为农田水利建设,“改屯兵为操防”,抵抗沙俄入侵作出了贡献。
五
我又来到古尔图旧址,但它早已不复存在。一条铁路正巧穿过曾经是驿站心脏的地方。那铁路被人们叫作欧亚大陆桥。它是从中国东部一个叫连云港的地方延伸过来的。它穿过古尔图的戈壁荒野与黄沙绿浪,进入了艾比湖区域性大风地带,然后从阿拉山口进入哈萨克斯坦国的阿拉木图。这铁路一直向西通到了地中海,最后停歇在荷兰的鹿特丹。欧亚大陆桥实际上是古丝绸之路替代物。它应该是新世纪的新丝绸之路。虽然它已不再驮运丝绸、茶叶或瓷器、麝香这些旧时震颤世界的器物。但它却依然让人们产生古丝绸之路的某些奇妙联想。
我见到一个骑马的哈萨克牧人,他依旧手握皮鞭,头戴一顶不合时宜的皮帽子。我问他这地方是古尔图吗?他诧异地看了我一会说:从前是,有军人……早就搬走啦。然后他用手指了一下北面的某个地方说,那……里有古尔图大队。说着,一种悦耳的“吉祥三宝”音乐响起。我惊异地四处张望起来。哈萨克牧人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翻盖手机,然后用哈语与手机交谈起来。我下意识地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我发现信号是满的。顿时,凭添了一种坦然的轻松感。哦,他就是当代牧羊人了。
当年的古尔图驿站不用再寻找了,它肯定已经消隐在历史的烟霭之中。虽然我依然在自认为可能是古尔图旧址的地方寻觅了很久,但我很失望。我只是听到了自己悲泣的心跳和越野车发动机的悲恸嚎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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