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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谣/鄂尔多斯市东联中学 杜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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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1

  祖父去世,已有二十多年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极严厉甚至有点凶悍的人。我们兄弟(包括几位叔父家的堂兄弟)几个都很怕他。

  奶奶为祖父生了五个儿子和一个闺女,父亲是老大,姑姑最小。到了我们这一茬儿,各家的兄弟姊妹加起来就有了十七八个。我们都喜欢祖父家的大院子,一没事,就往那里凑。姐姐们文静,经常是拿了针线去陪奶奶和姑姑说话,所以就深得奶奶的喜爱;妹妹们虽淘气一点,也不过在院子里玩个“过家家”,打个沙包什么的。最让人头疼的,就是我们这些野小子了。奶奶从不把我们的“游戏”称作“玩儿”或“耍”,而是叫做“害”。每次,一看见我们几个进了院子,奶奶就会说:“看那伙灰猴,又来‘害’呀。”而我们,也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就“害”得满院子鸡飞狗跳,遍地狼藉,一片烟尘。奶奶和姑姑都管束不了,就掀起窗扇子,冲院里大吼一声:“看,你爷爷回来了!”这时,院子里就会一下静下来。刚才还在厮杀格斗飞檐走壁的武士侠客们,一律呆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当然,往往是祖父并没有回来。我们就互相瞅着大笑,然后接着再“害”。但,有时,祖父就真的回来了。祖父骑着那匹全大队最威风漂亮的枣红儿马,老远地亮开嗓子大喝:“滚!回自个儿家闹天宫去!”我们一听,就一个个弃甲丢兵,屁滚尿流,乖乖滚回各家去了。

  祖父身形高大,一身力气,但就是弯不下腰去田地里劳作。年轻时,和人去草地贩马,练就一身驯马的本事,什么样的生马烈马都骑得。后来,又到村里的油坊里当领班,学了一手榨油的好技术。再后来,上了岁数,大队成立了种马站,祖父就又拉了站里性子最烈的枣红儿马,当了配种员。

  有一次,我们弟兄几个到大队部院子里的铁匠铺看打铁玩儿。打铁的有三个人,一个师傅,两个徒弟。师傅姓刘,长得精壮铁黑,性子又硬,人称“刘铁”,是全大队没人敢惹的厉害茬儿。两个徒弟,一个拉大风箱,一个抡大锤。铁块铁条,在炉火里烧得红透绵软了,刘铁就用火钳夹住,猛地往出一掣,搁在砧子上,喉咙里喝一声“躲开!”围观的孩子们轰的一下散开了。刘铁一手执钳,一手拿把小锤在砧子上“叮叮”点击两下,那徒弟的大锤便“咣”的一下砸在红铁上。火星迸溅,一朵硕大的火花,猛然从砧子上绽开,晃得人眼都睁不开。孩子们惊呼一声,又往后退,但脸上还是感到一股炽热的灼烫。“叮叮咣——叮叮咣”,小锤与大锤交响,火花一朵接一朵开在幽暗的铁匠铺里,像夜空里绽放的烟花一样美丽。正看着,祖父骑着枣红儿马来了,跟刘铁说要给马挂掌。不知为什么,刘铁阴黑着脸,埋头打铁,就是不搭理祖父。祖父硬了口气再问,两人就吵起来。没吵几句,刘铁猛的把钳子里刚出炉一块红铁向祖父砸来。祖父一低头,铁块擦头而过,“嗤”的一声,毡帽被蹭出一股青烟来。说时迟,那时快,祖父的大手也刮在了刘铁的脸上。刘铁扔了火钳,双手捂脸,圪蹴在地上。再站起来时,只见半边脸的颧骨上凸起个黑紫大包,一只眼睛充血,红得怕人。刘铁的两个徒弟和周围的人都看呆了。祖父摘下毡帽看了一眼,又戴上,骑上马,走了。

  祖父身上的那股悍气,压住了刘铁,也震撼了我们哥儿几个。那时,我们正值尚武的年龄。祖父一下就成了我们崇拜的英雄。我们觉得祖父是那么高,又那么远。我们更怕他了。

  但有一年,好像是姑姑出嫁的第二年,过年的前几天,祖父有点不一样了,变得和气了。那几天,祖父用挑水用的水桶冻制成了红、粉、蓝、绿各种颜色的大冰灯,送给我们各家一个。傍晚时分,我们去他住的大院子里玩儿,玩儿得再疯,他也不轻易呵责,有时还会放几个炮仗给我们看。锹把子粗的大麻雷子,一般的人要栽在平地上,拿根炮香,远远地侧斜着身子去放。他却一只手夹两个,同时点燃。暮色中,我们看见,有两团火从他小簸箕一样的掌中窜出,接着耳朵里“嗡”的一木,紧随着空中便是“喀喇喇”两声焦雷般的脆响。这一手惊险奇观,把我们哥儿几个震得目瞪口呆。我们增加了对他的敬畏,同时,就更加不敢接近他了。

  过年了。大年初一早上,几个堂兄弟早早的就来叫我,说要一起去给祖父拜年。路上,与我同岁的堂弟小林出主意说:“今年拜年大家一块儿念《过年谣》好不好?”我一听,忙说:“不行不行!那不是寻上门去挨打吗?爷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林说:“别怕。兴许爷爷听得高兴,还会多给压岁钱呢。要是势头不对,咱们就跑。”大家想了想,就答应了。

  到了祖父家,进了屋,见奶奶正在灶坑前烧火。祖父戴着新毡帽,穿一身新棉袄棉裤,一个人端坐在炕上,吸着长烟管儿。面前的新羊毛毡子上,放了一张红漆小炕桌,桌上摆列着一把酒壶,一个酒盅,还有几样下酒菜。我们哥儿几个齐刷刷站在炕沿前,小林使了个眼色,大家就一起跪下,大声念起了《过年谣》:

  过大年

  响大炮

  爷爷抱着奶奶尿

  奶奶尿得“唰唰”

  爷爷笑得“哈哈”

  祖父先是一愣,接着就真的“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骂:“灰孙子们,从哪儿学的屁话,来辱没你爷爷奶奶!”兄弟们中,有几个人小胆怯的,一念完,就起身撒腿往外跑。有一个跑,其余的就都跟着跑。跑出了院子,跑到了街上,还听得见祖父那宏亮的笑声。祖父在屋里高声喊:“别跑!吃饺子!给压岁钱!”但大家没一个敢回去,只是在外面疯笑,一个个兴奋得脸都涨红了,好像一下子得了多少压岁钱似的。

  回到家里,一家人已围坐在饭桌旁,只等我回来吃饭了。母亲问我咋去了这么久,我就把念《过年谣》的事儿讲了。母亲说:“过年头一天,你就长胆儿了?多亏是年节,要搁在平时,看那老汉不打断你的腿!”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很开心地笑了一下。

  前年正月,我回乡下老家探望已九十五岁高龄的奶奶。堂弟小林听说了,就拉我去他家喝酒。酒至半酣时,我提起当年念《过年谣》的事,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林说:“咋不记得?那顺口溜还是村里一个老光棍教咱们的呢。当时也不知咋的了,我就是想看到爷爷的笑眉脸,听见爷爷的笑的声音。爷爷的笑,可比金子都值钱呢!”我说:“是啊是啊。那天,他老人家笑得那么响,那么亮,那么好听,大街上都听得见……”话还没说完,我就觉得酒一下子涌上头来。

  我知道,我要醉了。


  也谈和“文化”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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