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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荒原/王丹阳

点击率:4182
发布时间:2016.06.22

  我很久没有再回去看过那个睡着了的荒原了。

  其实我心中的荒原是有内容的,春天依旧暖花遍开,夏天仍然雨后成虫,秋天还会叶落肃杀,冬天照样水落石出。但是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我在那片土地上奔跑了十三个年头,在这四季变幻着的记忆里边,最清楚明亮的依旧是那个沉睡在晚秋里面寂寞的荒原。

  之所以说荒原是寂寞的,是因为我怀念起原野上荻花飘荡的日子来。秋天开始蔓延的时候,河岸上开满的大片大片的荻花,白色的,毛茸茸的,风一吹,聚拢的花便一下子四下散开,变成了漫天的蜉蝣,不断地升腾了,然后钻进天空中积久的云层里去。小的时候,我喜欢长久地对着天空发呆,堆积着的云团看起来像是丛林一般。一层一层的云像是一片披了雪的树林子,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偶尔一只扑棱棱飞起来的大鸟,像是断线的风筝,拼了命一般,不断地摇摇曳曳,上升上升。在荻花的簇拥里一头扎进那片雪样的林子里。

  我想变成飞鸟,但是我知道,即便是我成了飞鸟,我也不可能知道白云那头的事。正如故乡里那条永远干涸的河床一样,在生命燃烧之后只能寂寞地看着这个世界。

  当夕阳映红天幕的傍晚,老牛会踩着绵软的沙走下河槽,一串子蹄印直到背阴的水凼。老牛缓缓地下了水凼,舒舒服服地在里边洗个囫囵澡,远远地一声清亮的响鼻,在河槽中徘徊不定,最后飘散在荒原里,传到驻守在荒原里每个人的耳朵里。每当这个时候,爷爷都会坐在门槛上细细地裹上一支叶子烟,划亮火柴点燃。叶子烟的火光越来越亮,远处的天幕就在愈发明亮的火光里面暗下来。一支烟完毕,爷爷总要和着寥寥几户人家门房里传出来的或嘹亮或低沉的歌子吼上那么一嗓子。于是,黑暗降临的时候,这个荒原就在老牛暮归时的响鼻中,在村人们的歌子中,在漫天飘荡的荻花激起的呜呜声中沉睡下去。

  其实有的时候,我所指的有时候是当我处在如今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某一个清凉如水的夜晚。我依然会记起那个广袤的原野来。因为只有这样的夜晚才适合自己怅惘回首,再眺望一次自己故乡的方向,热泪盈眶时也不会被别人觉察到。

  如今这个不夜的城,再也看不到像故乡那样,挂在河槽上巨大的血淋淋的太阳;再也看不到那漫天的如蜉蝣一般的荻花;刺梨遍地的时候,再也不可能去采摘一颗,然后轻轻地放进嘴里,去咀嚼故乡的味道。

  刺梨的味道其实并不好,苦涩的,带了些许酸味。然而,也正是这些酸味,这些由内而外的,酸到骨头里的专属于故乡的味道,才能让人在若干年之后,在某一个巨大而又冰冷的城市里面,发自内心地念起故乡的好来。那种味道就在你的回忆里面,越来越深邃而悠远,最后变成一种缥缈的感觉,扩散到整个身体中,你明明一伸手就能将它抓住,它却能在你心念方动时,像水母一样,抖一抖自己透明的身子,轻盈地从你的指间滑过。

  我终究还是把它们忘记了,然后把感情强行地注入这个冰冷的城市。这个城市的广场上,教堂每天都会有晚钟敲响。信教徒虔诚的祷告,我把它当作是对故乡的礼葬。我发现那个本该在我生命当中无可取代的故乡早已经被我轻描淡写地,随意归置到从没有被触及,抑或是从不去触及的角落。它们在我乐此不疲地把繁复的物质强加于单纯的青春而使生活趋于杌陧的时候安静地腐坏着。等到我将它们全部倾倒出来的时候不免显得质地单薄。

  我记得故乡每年的秋天,在荻花飘荡的日子里,那如蒲公英一般细碎而柔软的荻花,在空气中飞得累了,落下来,落在祖母孤单的坟茔上。

  祖母的葬礼,是我参加过的唯一一场葬礼。

  我记得我第一次坐火车去北京。火车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愈行愈急,呼啸着,朝着我陌生的前路驶去。我坐在车厢简易的凳子上,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景物。火车过桥时呜呜的声音传得悠远,那声音带着我望见了一片开得灿烂的荻花。如我记忆深处那个被岁月侵蚀得模糊的故乡一样。那些荻花在冷雾中升腾着,作成漫天的蜉蝣,钻进天空积久的云层里去。

  它们如此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这些年以来失去的记忆一下子被找回来了。我就坐在凳子上,久久无话,仿佛多年未见的故友重逢。有液体充盈我的眼睛,然后流下来,沿着鼻翼的轨迹钻进嘴角。

  我第一次品尝眼泪,也第一次明白了,人只有在漫长而遥遥无期的旅途中时,才有资格去回忆自己的故乡。

  前路是一场未知的旅途,所以我们总是把自己的生命用于回忆。然而回忆却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回忆起自己的故乡,回忆起那一片沉睡的荒原的时候。

  我说过,我想变成飞鸟。即便我不知道白云那头的事,但我依旧想变成飞鸟。人的欲望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膨胀。我也不例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必须变成飞鸟,我必须出去,必须到外面的世界去。不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很多年以前,当我以一种叛逃者的姿态离开我生存了十三年的故乡时,我无法想象那个青瓦红墙的院落是怎样兀自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背影悄然消失在这个时空里的。

  我还记得那天,当我将背影交给这个沉睡中的荒原时,故乡从我的背影中读出了我的背叛。但是他并无太多的责怪,反而荒原却似乎苏醒了一般,整个世界被风吹得失去的平衡,大片的荻花被风压得喘不过气来,河槽里传来老牛急促地响鼻声。故乡一反常态,一下子在我的面前变得生动起来。

  我知道,这是故乡在为我送别,紧赶慢赶,好让我再看一眼飘飘扬扬的荻花,好让我再听一次绵长悠远的老牛的响鼻,好让我在今后的大把挥霍掉的时间中将故乡的记忆变得深刻。但是他知不知道,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暮牛晚唱,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排演的戏码。那片荒原第一次让我觉得陌生,第一次让我觉得失真。

  我知道,我走得太唐突了。所以那片还在睡梦中的原野毫无准备,以至于他才在我离开的时候手足无措起来。他是想我留下来的,至少在我看来是的。

  我给我的朋友讲起故乡时说,荒原虽然沉睡着,但是却不是毫无内容。我记得荒原上有一棵树,独独的一棵树,长在我一眼就能看见的尽头。晚上的时候,黑黢黢的,像一个巨大的毒蘑菇。但是最后这棵树被砍掉了,荒原上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朋友看着我怅然若失的表情,半安慰半玩笑地说,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你不就是那棵树么。

  我转过头来望着我的朋友,怔怔地。我的朋友说得很对,我便如那棵树,如那个荒芜的原野一样,沉睡着,等待着自己慢慢死去。这个是故乡赋予的天性,与生俱来,想抹去但是却抹不掉。那棵树最终被伐掉了,我也到了新的城市,带着背叛,带着负罪感卑微地活着,在灵魂的诉求与欲望的驱使下举棋不定,摇摆徘徊。

  我亦时时在想为什么我宁愿背负着这种背叛活一辈子,却不能留下来安静地活着,沉睡在荒原中呢。

  我是知道的,在这个沉睡着的荒原中,该走的人想留也留不住,不该走的人再怎么走也走不掉。

  但这一切也仅仅是我偶尔回想起来时候的恍悟罢了。


                                                                                                    选自《美文》2012年第4期

                                                                                                    原刊主编: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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