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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魂(三篇)/艾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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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3

舞 魂


  由于群众文化工作的需要,我曾有机会到呼伦贝尔草原的深处,参加居住在那里的鄂温克族、达斡尔族和蒙古族的各种民俗文化活动,和乡亲们一起载歌载舞,通宵达旦。在那种淳朴热烈的气氛中,我得到过许多灵感和遐思,由此我便更不爱看旅游景点上那些公式化的风情舞展演。甚至也不想坐着紫红色的沙发椅,去欣赏某些“高于生活”的舞台舞蹈了,它太端庄、太精致又太漂亮,就显得不怎么真实了。二十几岁刚刚走出校门的少男少女,眉眼里尽是甜笑,很斯文很精确很技巧地完成着每一个动作,给人的感觉,就像电视屏幕上抽出了音乐的空镜头,呆呆地缺少应有的生气。

  与其如此,不如到蓝天绿野的草原上走走,在那里,你会感到自己身旁潜伏着强大的节奏韵律,像潮水一样包围着你,也像潮水一样合着你的心跳起伏奔涌。那才是真正的舞蹈。

  站在风里,看浩浩百草听由风之音乐的牵引,摇曳着柔姿,成片地伏下去,又猛然仰起来,连成蜿蜒的曲线,一弯弯地推涌到草地的尽头。这是一种缓慢的持久的像女人一般富于韧性又充满激情的舞蹈。当暴风雪来临的时候,这舞蹈也开始铿锵起来,那纤弱的小草,把绿色收拢于心,疯狂地摆甩着金黄的身躯,从冰雪白被中探出头,倔强地伸向太阳。这时候的大草原,并没有因为寒冷而冻僵,它抖动着遍野的白雪叠起疏密不均的褶皱,岩石一般突兀而起,沟壑一样深陷裂断,永远都不会波平如镜,以千姿百态的造型,对春天表达出急迫的期望。

  而遍布草原的马阵,使我觉得犹似雄性的舞蹈。它携着升腾的尘烟,猎猎地在风中挥舞鬃尾的旌旗,擂动响鼓般的蹄声,由远而近地走向你。远看像珊瑚色的云块,在天地交接处狂躁地、肆意地、疯了一样地变幻着形态,极致时竟劈头直立,像下山的猛虎,转眼之间就排山倒海地来了。大雷雨、白毛风、荆棘纵横的荒原、河流、冰排都在顷刻间被它慑服、撞碎、覆没……当它渐渐平息了冲腾,在草原上徜徉的时候,你又会发现,它是那么安适,那么悠闲,一刃刃鱼脊般的马背,畅游似的轻摆着,节奏若有若无,马一尾搭住一尾,连起圆润的曲线,慢慢地与周围草浪暗合,就好像醉卧沙场的壮士,梦中枕着情人的双膝,间或露出婴儿般的梦呓。

  把自然景观理解为生命之舞,是我象征性思维方式的结果。然而,舞蹈和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正似珠与蚌一般,相给相容,不可分离。呼伦贝尔草原浩瀚、严峻、多变的自然环境,使这里的民族在无数次的求生挣扎中,发现着自己强悍的生命力量。无论把这块土地上那些丰富多彩的民族民间舞蹈之起源,解释为最初的图腾崇拜、宗教礼仪,还是解释为人类对生存场景的临摹,不可否认的是,在一个个几经美化和放大的舞蹈语汇上,仍然保留着原始生产生活的痕迹。人类找到舞蹈而走向艺术。闻一多先生这样说:“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真实、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

  比如草原上的摔跤,在十二世纪最早的军事那达慕盛会上,是以战技的形式出现的,于古代战争中它是你死我活的看家本领。几百年过去,草原民族已走出了原始蒙昧的生活,现在的摔跤比赛,成了草原上民俗文化活动的一项内容。而摔跤本身,也不再是蛮力的角斗,更多地加入了理性和智慧。但摔跤比赛选手入场的舞蹈,仍然生动、淋漓地再现出大自然对人类生命介入、锻造、磨砺的过程。听,古老的摔跤歌唱起来了——


  布赫沁——帖力吹!

  布赫沁——帖帖吹!

  从七勃里挥舞而来,

  震得天摇地动;

  从八勃里挥舞而来,

  踏得山川颤抖;

  从前面猛一看去,

  犹如一只斑虎;

  从后面乍一看去,

  好似一只雄狮……


  只见几名长者领头,摔跤手们袒露红铜色的胸膛,直伸腰背,舒展双臂模仿鹰飞翔的动作,频频扬摆臂膀。他们身上穿的银钉皮背心和马靴,使他们的动作显得威武、夯拙、有力量。他们一纵一跃地跳进场内,刹那间草原上充满龙腾虎跃的生气,多少人翘首相望,真是惊魂动魄。这种舞蹈极其松散,十分自然,摔跤歌只是做为背景,为摔跤手壮怀,为观众助兴。大家虽然都在模仿鹰飞翔,却在表达着每个人个性的内心,其中快舞的、轻跃的,姿势夸张的,微微示意的,不尽相同,而且队形也并不整齐划一,听凭自然顺序。但是,当你凝神每个摔跤手时,你会发现,他们每个人都像鹰那样拼命向前探着头,眼里射出箭一样的目光,迸发着不可战胜的生命欲望。鹰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大鸟,是抗击风暴、穿云破雾的闪电,摔跤手作鹰之舞,是这个民族生存意识的寄托。

  我曾经在一个蒙古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和汉族组成的苏木(蒙语:乡镇),参加过一次永远难忘的舞会。夏夜,在星光闪烁的草原上,人们围着橘色的篝火起舞,乐曲传出很远。我看见一位华发的鄂温克族老额吉(蒙语:母亲)赶着勒勒车从远处来到,径直走进圈内,在舞场上引起一阵骚动。人们纷纷起身为她让坐。她坐下,像一尊根雕,黑褐色的皮肤没有一丝光泽,眼睛埋在许多的皱纹中锈锈地眯成一条线。文化站的同志告诉我,她是这一片草地最受人尊敬的老人,许多年来她丈夫因酒后中风瘫痪在床,家里的四个儿子和牛羊全靠她一个人辛苦,人们没见过她哭,只听过她忧伤的歌。现在四个儿子长大成人,醉老头也已经过世,可是人们很少见她到舞会上来。

  静场,连乐手们都对老额吉的到来,感到吃惊。许多人的目光期待着她。只见“咕给——咕给——”的呼叫声里,老额吉两手向前按着草地一撑身子站起来,扬起头,一个驼背的老四弦手奏出鄂温克舞曲——斡日切;我看见老额吉原本冷漠呆板的脸上顿生神采,皮肤上的皱纹绽开,露出奶汁色的纹路,眼睛里柔光如水。她抖展双肩和手臂,随节拍耷拉着软腕,忽而有力地一挑,脚步轻轻移动,翩翩舞起;斡日切是天鹅的意思,在鄂温克族的民间传说中,天鹅是最吉祥的鸟,曾经在战场上拯救过鄂温克将士的性命,至今每当天鹅从草原上飞过,鄂温克人都要把奶茶和酒撒向天空,以示爱戴和敬仰。斡日切舞就是由模仿天鹅飞翔的动作演义而成的。在老额吉独舞之际,场上“咕给、咕给”的声音迎合起落,真好像有一群美丽的天鹅呼叫而来。这时一些中老年人纷纷下场,手搭手绕成内外两圈,交错而舞。犹如天鹅群盘旋在草原的上空。斡日切意犹未尽,我听见舞曲戛然一转,变成了达斡尔族的罕伯舞。这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场起立,就连七八岁的孩子也不例外,人们在老额吉和那位驼背的四弦琴手后面排成长长两队,发出“罕伯、罕伯”的呼号,拖步前行,左右伸臂压腕,跳起了轻盈欢快的达斡尔民间舞。男女老幼,人人十分专注,场上队形不断变换花样,始终井然有序,欢乐中透出深沉。

  古风悠悠,这些草原上英雄的民族,历尽沧桑,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在摆脱旧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保持自己的舞蹈之树常绿?以至今天,仍然可以凭借舞蹈的力量凝聚起几代人的情感。面对此情此景,我想,如果舞蹈曾是最初人们在自然中找到的一种释放方式,那么在后来,一定是人人把内心更极度、更美好、更博大的情怀,很质朴地在舞蹈中表现出来。使原本简单的民间舞蹈,得以升华,变得丰富而崭新,并因为无限的张力而涵盖了游牧民族不屈不挠的生命哲学,成为一种民族精神的力量,为全民族共有。这时候,它不仅是情绪的载体,而且将人类最神圣,最庄严的精神表现出来。从此,舞蹈有了灵魂。绿色的呼伦贝尔,舞魂永在。


选自刘志成主编的《中国西部散文百家》(上)


骣骑马的恩和森


  恩和森骑了一辈子马,从来就不备鞍子,连套马骑的杆子马,他都是骣骑。

  夜里热,好像包门没关紧,老是忽哒忽哒的,他早早就醒了。趁着包门外泊来的蓝月光,看见哈森琪木格睡在那面的行军床上。长方形的绣花枕头被她拱掉在床头的地下。她平仰着,纹丝不动,浅浅的皱纹已经给酣热舒展开,皮肤乳样地芬芳着一些红晕。恩和森想起当年在白灾中,把她捂在袍子里抱回来,放在毡子上的情景,她睡得还是那个样子。

  恩和森从自己的行军床上下来,弯腰去拣哈森的枕头,旁边碰上一滴水似的冰凉,他不由一缩手。哈森手里攥着小鹿皮口袋,一些桔红色的玛瑙石零乱地掉出来。恩和森觉得有些好笑,伸手一抽那口袋;哈森琪木格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她探下身子去拾那些个玛瑙石,一对两对地数到八对,扎死了口袋嘴,把头往枕头上一搭,眼皮又锈得睁不开了。

  早晨的茶,比平常多放了些奶子,香得发稠。恩和森觉得唇边的胡须直打缕。雾气还没有给阳光荡开,哈森琪木格就打开羊栅,骑着自己的那匹白色的小母马出牧了。恩和森用手捋着胡须上的奶皮子,看着自己的黄马咯噔咯噔地啃食着青玉米秆。这马他骑了好几年了,不备鞍子磨毛皮,它灰黄色的毛茬子由脊梁骨向两边肋条抹下去,形成一条条的纹印,这马架子不大,脚腿还利索,性子也不躁,恩和森骑着它,像飘游在一条平缓的河里,在草原上慢慢驶过。

  眼望着哈森琪木格吆喝着头羊走在前面,把羊群往河边上赶,恩和森知道骑这马着急是不行的。女人家放牧就是恋水,羊在河边的柳窠子里,抓什么膘?那里尽是些鹅卵石般光滑的玛瑙石,草浅得很。

  到了那达慕,骑手们拢过来,让他看马。有人说,大叔你换匹马吧。多少年他说什么都不答应的事,此时想都没想就做了。他把鼻烟壶卷在烟口袋里往前襟里一揣,接过套马杆,扎进马阵里就转悠开了。

  有匹四岁多口的红鬃马,给他一眼相中了。这马浑身的毛皮油亮若入冬时节的水獭,后脖梗上的鬃毛直竖竖地,捺下去又扑愣愣地站起来,小屁股蛋子梆硬,四腿轻捷修长,四个大蹄像四个小铁盆扣在地上,使它高大的躯体稳如铁塔。这马好烈性,一杆子套住它,“嘶格儿”一声裂鸣,浑身的毛都奓起来,挣跳到半空中,又给拽回来,顷刻间草地下就给刨出尺把深的坑。

  仿佛有些烫人的酒,溢出恩和森的心田,倏地漫过每一根血管,热了人全身。他眼睛一红,一种已离他好远的欲望升腾而起。他一悠簇簇新的缰绳,蹭地一闪身,就上了马。高头大马,使他居高临下,四下一看,尽是鱼脊般乌溜溜的马背。他娴熟地收紧两腿,红鬃马迎风扬蹄,尾巴猎猎飘成旗帜,后面的马阵珊瑚般凸立起伏,天下面尘烟滚滚,如乌云坠落。

  伊敏河岔出的一弯浅水横在路前。恩和森轻轻一撸缰绳,立刻感觉到已经失去了那种骑黄马才有的会意。红鬃马任性地沿着浅水的边缘走,踏在那片泛着桔红色光泽的沙滩上。

  黄马横穿浅水,把头垂在水面上,却没把嘴扎进去吸吮,鼻孔里发出来自很深处的呼吸,慢慢地,害怕撞碎了波镜似地淌过河岔子。兀自在对岸的马莲花旁停立,做无言的等待。

  恩和森只好从马背上跳下来,使劲拽住缰绳,牵红鬃马过河。他感觉四个指头都要从缠了两匝皮缰绳的手背上断裂下来,红鬃马的脖子还是往河边挣,一身的青筋都暴出凸痕。

  突然,黄马开始“咴儿,咴儿”地叫起来,前蹄一扬,就向柳树窠那边跑去。河边的柳树窠子里,哈森的小白马给匹青灰色的杆子马咬乱了鬃毛,周围灌柳青青潮湿在河滩上,斜伸旁插。

  恩和森牵红鬃马蹚河,七月水无形地浸进恩和森的皮靴,阳光耀眼,无风。俄顷,青杆子马不再狂躁,小白马也渐渐削弱了喘息。天空静谧接近纯蓝。草叶的窸窣,野鸭子的聒叫,像回旋曲中的一个停顿,半晌才从四面浮出来。青杆子马的背影,慢慢地溅起水的白色粉沫远去了,涟漪圈延伸到河边。

  那达慕的篝火点亮半边天的时刻,恩和森把红鬃马拴在自家的包房前。

  半锅手扒肉煨在火上,列巴涂好了黄油,发好的野韭菜花酱的香气在包房里游丝一般地飘散着。哈森琪木格和衣卧在行军床上,凝脂玉盘般的脸上,细汗微淋,嘴唇含着一抹发梢,婴儿般鲜活地嚅呶着。止不住地,恩和森特别想把她弄醒。他曲膝迎着她热热的鼾息,伸手解开她的胸襟。她一动,那只小鹿皮口袋从胸口里掉出来,扑啦啦地,红玛瑙石从口袋里又一次撒落下来,纷纷摔打在喧腾腾的牛粪灰上。夜色微阑,遍地的玛瑙石柔光楚楚,闪若星辰,总共是十七颗八对半。恩和森用目光摩挲着这些桔红色的玛瑙石,感到这是已在岁月里尘封了好久的故事,由自己抖动出来。

  恩和森打开一瓶酒干,又打开一瓶。第二天醒了,没喝茶,就骑着原来的黄马,去了那达慕。红鬃马拴在门前嗷嗷地叫,还是哈森琪木格倒给它半桶燕麦料。

  以后,人们常常看到恩和森在草原上调训红鬃马,鞭子下手挺狠,马臀上血渍渍地结满硬痂。那马已经是温顺的了,一天天驮着恩和森在河畔荡来荡去,从来不到有马群的地方去。那副长镫和金光铮亮的鞍子,是新配的。鞍头卡在恩和森的箭突处,显得他深深陷在鞍子里。双镫长,他就把腿夹贴在马肚子上。一顶烟灰色的大檐帽,遮掩住他的额头,几乎挡住他的目光。远处看去,他的样子像是个小孩子给人抱放在那匹大马上。

  春夏秋冬四季,给这道风景不停变幻底色。


  选自刘志成主编的《内蒙古60年散文选》


长 调


  夜很美,月光的笼罩亮丽而高远。在远处,你用歌声呼唤我。

  那歌声曲曲折折地绵延成一条小路,隐现在黄花弥漫的草丛中,没有尽头。

  你站在风中,一袭浅紫色的蒙古袍。雪白的纱巾衬着你出水芙蓉似的脸,栗色的眼睛和长发都柔光楚楚。那辆红色的拉达小汽车远去了,飞快地消融在夜幕里。月光把你剪成清冷的影子,我看见你的袍襟在风中一纷一扬。

  你唱的是一曲古老的巴尔虎蒙古长调。

  太熟悉了。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这种民歌,眼前总是浮现出那样的生活场景:吱吱扭扭的勒勒车轮子,碾落无数青草,把岁月搓成一条羊肠小路;牧人们由疲惫的红马驮着苍茫的心绪,无始无终地流浪,长长的套马杆坠在手上,掠过九曲十八弯的莫日根河;浪花一闪,铅云般的畜群追逐而来……原始游牧是没有终极的漂泊。地广人稀,命运多舛,牧歌因此像草原一样辽远,也充满了渴望和忧伤。不同的是,今夜的你以女性的柔韧和恬静,把这长调唱成一种空山无语式的美,使我感到你和你的故事忽然不复存在,就连河中的湍流,也在这个瞬间凝成不动的银色,惟有歌声悠悠,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一任花开花落,北雁南飞。

  你是个美丽的巴尔虎女人。说你四十出头,我看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在苏木文化站的舞会上我一看见你,立刻想起一首巴尔虎民歌——早晨的时候看见你,你像刚刚升起的朝霞;黄昏的时候看见你,你像六月的芍药花。

  你坐在舞场一角,看着人们尽情尽兴,并不下场,只是噙一分笑意,轻轻随节奏哼着曲子。我被你安然的神情所吸引,心想你肯定是一个因为被爱而幸福的女人。

  散场时,你用执拗的微笑,邀我住到你家。

  你煮的奶茶就像你脸上的微笑,淡而醇香,尝一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的丈夫是上海知青,他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遇上了你,尝尽了你的热奶茶,高考一恢复就带着儿子走了。你一个人分了一群牲畜放着,过着。十多年了,你经历了白灾、黑灾、瘟疫和几次不成功的爱情所招致的流言蜚语。有一次在暴风雪里赶羊,失脚陷进没封透的河里,九死一生。

  听着你像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那样平平淡淡地向我袒露心中的伤口,那一夜我无法入睡。无情的生活几乎从你手里夺去了为女人的一切所有,为什么不能褪去你脸上的微笑?

  早晨醒来,你的被子已叠得整整齐齐。从半掩的包门向外看,你把大襟掖在腰带里,男人似地迈着大步。担着两桶河水,从低洼的河边升起来。接着你又忙着挤奶,也不坐个马扎,只是用两腿夹住奶桶。喃喃地向奶牛叨咕着什么,不一会儿就挤尽了几头牛的奶水,又忙不迭地打开羊栅,撒羊羔儿到河边吃草,没喘一口气,又回到包里来生火、熬茶,在带花边的矮桌上,摆出一盘奶干和面包。我每喝完一碗茶,你就笑眯眯地盛好另一碗。

  晚上,牛油灯被你挑了又挑,蒙古包里撒满橙色的光辉。坐在灯前,你手中的牛骨纺锤和你的眼睛一样闪着褐釉似的光泽,飞快地旋转起来。在巨大的静谧中,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雁鸣,我看见时光就这样缠在那粗糙的生毛毛线上,从你的笋样饱满的指尖流出,滑向你裙边的草地,飞萤似地掠去。

  以后的夜晚里,你用纺成的粗毛线,织一件童衫,那种浮雕一样凸起的图案,你编织时很吃力,灯光把你的影子放大,投在哈栅上晃动,毛衣织成,你用洗衣粉把它洗得像奶子一样洁白。

  “这在上海,也不土气吧?”

  你轻轻地问我。

  “你想儿子?”

  你把毛衣叠起来,又抖开,在灯前左右端详着,再叠起来包好。

  “也不怎么想。他屈不着。”

  然而,你总无睡意,再一次解开小包袱,抚摸着那件童衫,细细地摘除表面上的粗毛茬。

  我闭上眼睛,竭力使呼吸均匀。

  时光虽不能挽留却无尽无休,只是青春短暂,稍纵即逝。谁都知道生命里终有一夜秋风正等待落叶,惟有内心笃实的人,才能够含辛茹苦。

  下午,你没有出牧,也没有刻意打扮,却显得容光焕发。你打一炉面包,又杀一只羊,煮好肉,换上干净的床单,采一束萨日朗花插在花瓶里。不久,传来汽车的刹车声,一个男人从那辆红色的拉达小汽车上下来。我看出他身上的粗线毛衣是你的手艺,洁白、平展,拔过了粗毛茬。

  同是女人,我希望真情美丽。一起吃过晚饭,我借故出来,在河边欣赏水中的月影,直到听见你的歌声。

  你的长调没有歌词,旋律很缥缈,以至听不出小节线来。一个“啊”的发声,在任何一个高音点上无限延长,几近草原无形的古风,慢慢荡开,在露珠晶莹的草尖上,在舒展翩飞的鹰翼上都留下震动,却无法捕捉。

  以后的日子平平淡淡,你出牧、收牧、熬茶、煮饭,在有彩虹的日子捡白蘑,一串串晾在哈栅上;下雨天就编柳条筐,装上干透的牛粪盘儿,码在蒙古包四周,准备抵御冬天的严寒。公路上有汽车开过,你手遮阳光望望,又低下头,做手中的活计。

  我在文化站的工作完成了。临别,你显得依依不舍,最后硬是杀了只羊。我们关起门来,像两个男人那样喝起酒来。

  “早点成家吧,再要强的女人,身后也得有个男人。”我真心希望你今后能过得好一些。

  你一笑:

  “哪有合适的啊?”

  “他呢?那个开红汽车的?”

  沉默了半晌,你抬起头来,将满满一杯酒干下去。

  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还是唱歌吧,那天晚上你唱得真好听。”

  你目光垂在玉色的杯子里,沉沉地唱着。你唱得很慢很慢,仿佛永远不想结束。

  我问:“你怎么不唱歌词?”

  你说:“味儿都在曲子里。”

  你无意中语意深深,竟使我顿然领悟:对人生对爱情对艰辛的生活,你正像拥有这长调一样,因为能尽心地唱着,每一天都快乐、充沛。

  在我以后遇到的寂寞里,总是想起你的长调。在许多关于长调的传说里,我最相信这一个:

  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还没有歌声。有一天,一位最真诚的骑手丢失了心爱的白马,他跪在山下痛哭失声。忽然,他好像听见了白马的嘶鸣。隐隐约约,时远时近。他灵机一动,学起马的嘶鸣,他的心太真切了,嗓子喊出血来,一声接一声地连成长长的旋律,在草原上传遍。白马终于闻声而归,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回来。从此,草原上有了长调。


  选自刘志成主编的《中国西部散文百家》(上)


编后之语


  《西部散文选刊》从本期起开辟专栏,每期重点推出一位西部区域实力派散文家的代表性之作或新创力作大作。

  本期辑选的是来自遥远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散文家艾平的散文。她的散文以自由的笔墨,跳跃的心灵文字,泼洒出草原牧民的坦荡情怀和美丽草原的自然景态,若黎明草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一样展现出她清新朴素的风格。大草原自有蒙古人、达斡尔姑娘鄂温克小伙的自由奔放,热烈淳朴;有摔跤手雄鹰翱翔般的鹰之舞;轻盈欢快的斡日切(天鹅)舞。你看那位喜烈酒、善驯马、独具骣骑夲领,豁达豪爽的恩和森大叔,真正是草原四季一道不停变幻底色的风景,骣骑时他“像漂游在一条河里似的在草原上慢慢驶过”。而那位勤劳善良,会唱古老的巴尔虎蒙古无词长调的草原女人,在缥缈旋律中被渲染的别有风韵,依依感人,让人读来砰然心动。北宋大诗人苏轼曾谈到散文应有“如行云流水,姿态横生”的艺术境界,艾平的散文是有这种表现能力和境界的。她描写草原风光,牧民形象,劳动生活和乡风民俗,飘逸着全草原田园牧歌似的审美情感。他把整个大草原自然理解为生命之舞的景观,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节奏的律像长风卷过野茫茫的草地一样起伏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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