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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 王/马 海(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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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3

  丽江的纳西男人,玩啥都是狠角色,非玩出档次玩出品位不可。玩字画的周霖,将一车字画玩进京城美术馆;玩小说的王丕震,十多年内写出一百多部长篇历史小说;玩中医的和士秀,一张张处方漂洋过海,竟然给四十余个国家的人看过病。他们凭一股痴劲儿,安然当上各自王国里的“王”,徜徉高原,笑看云鹤。自然,玩兰花的有公认的兰王,玩石头的有推举的石王,玩诗玩联玩鸟玩乐器的,都有登峰造极的各类王者。

   玩老鹰,可是纳西男人一绝哩。鹰的霸气,众皆晓之。这鸟类王者,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猛禽,威震百鸟,俯巡大地,堪称是上帝派来牧守万里长空的天之骄子。当鹰掠过丽江的天空时,必然与纳西男人这群玩文化的高手相遇,完成一种心旷神怡的人类与猛禽的交流,传承下来一种叫做“鹰猎”的荡气回肠的贵族文化。

  玉龙山下的纳西男人,穿越城池,趟过江河,踏雪访友时,将鹰玩于掌上,将鹰架于臂上,一声啸叫,即可唆使老鹰前去叼兔抓雉。是在享受生命的美感?还是在领略征服的快意?我看来,更是纳西男人在人与自然生灵之间找到了一种沟通的途径。

  用鹰打猎,源于中亚草原。数千年前,中国北方部族中就有鹰猎活动。蒙古人的铁骑横扫欧亚的十三世纪中叶,忽必烈的大军从丽江革囊渡江,南征大理国,在丽江长期安营扎寨操练精兵,同时也把北方草原上骑马驯鹰的打猎方式带到丽江,传到了纳西男人手里。八百年来,雅致散逸的纳西汉子们世代与鹰为伍,将鹰猎运动注入更多的文化内涵,倾注纳西人驾驭自然生灵的智慧,代代传承,于今不衰。而回望中原大地,鹰猎文化到清代已变成八旗子弟消遣时光、体现身份的时尚游戏,架鹰与遛鸟、斗虫、牧犬并列为“花花公子”的代名词。清末以后,鹰猎活动在中原大地迅速衰落。丽江,成为少数完整保留鹰猎文化的地区之一。

  纳西人的鹰猎活动,分为捕鹰、驯鹰、驯犬、赏鹰、鹰猎、野炊七个方面,是一个既舒放又严谨的过程。在整个鹰猎活动中,既有儒家的进取精神,又有道家的无为,通过鹰这一纽带中枢,把人与大自然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在寄情山水的过程中放鹰人得到一种愉悦的生命体验,炼就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的人生观,因此从事鹰猎活动的纳西男人中,不仅有农民,还常常产生诗人、画家、学者、乐手。投怀山野,放胆江湖,踏荒释怀,登高舒啸,鹰猎高手们在享受这一文化过程时靠近“天人合一”的境界。玉龙山下的乡野村道,丽江古城的巷陌桥畔,常常能看到手臂上架着苍鹰的英姿飒爽的纳西汉子,或闲散悠游,或谈笑风生,勾勒出一幅朴拙古雅的丽江画卷。

  在丽江数百年间产生的众多玩鹰高手中,当之无愧的“鹰王”,是一个名叫桑叔季的奇人。

  桑叔季1876年出生于丽江,时值晚清,尚武之风盛行,而鹰猎是散发着野性和腥味的风雅之事,使桑叔季沉醉其中。桑叔季胆识过人,常独自行走荒原觅鹰观鹰,从事鹰猎活动,并从本民族舞蹈《大鹏鸟舞》中悟出一套鹰爪拳。后桑叔季行走山野不慎摔瘸了腿,习武之事靠吹,但痴迷老鹰的习性更甚。桑叔季在丽江隐居山林六年,手绘一套《鹰谱》,含形态各异的鹰280只,种类繁多,栩栩如生,并加附文字详细说明。后英国鸟类专家福格森博士在他的鹰图中发现了学术界一直认为不在亚洲生活的鹰种。桑叔季还研习笔墨丹青,精心创作了白描长卷《百鹰图》,以作镇宅之物。桑叔季将书房取名为“鹰窠”,对鹰这种充满传奇色彩的大鸟无比崇拜。桑叔季最爱读纳西族的民间长诗《放鹰》,诗描述了捕鹰、驯鹰、放鹰的整个过程。

  桑叔季发现丽江有一种黄鹰,目光似电,利爪如钩,翅生斑羽,尾如排笔,行动异常迅猛。九月鹰飞的时节,野山大泽俨然一幅色彩斑斓的瑰丽画轴,天高云淡,气爽风清,禽兽激越,草枯鹰眼疾,正是黄鹰异常活跃的季节。桑叔季先以牛肉将其诱捕到手,关入暗室,哺给水食。再用线把鹰的眼皮缝合,让鹰暂时看不到这个红尘纷扰的世界,进入非常重要的“熬鹰”阶段。桀骜不驯的苍鹰与人作难熬的对持,驯鹰者不分日夜的调教,终于让野性难改的鹰放下高贵的头颅,开始进食驯鹰人喂的牛肉。紧接着桑叔季架着鹰到人流如潮的集市上,让鹰漠视人间芸芸众生,闹中取静炼就超凡脱俗的听觉和视力。人与鹰反反复复不分昼夜的厮磨中,鹰臣服于主人,听从主人的呼唤和驱使。一只猎鹰熬成了。再配上一只驯化的猎犬,一只作战秋原的精锐部队成形了。桑叔季腿虽瘸了,但到荒原从事鹰猎的豪情不改,常邀纳西汉子四五,组成一个方阵,牵黄狗,擎苍鹰,一路呼啸,身影矫健地闯进山去。什么身份,名望,地位,金钱,江山,美人,都成过眼云烟,人的原始野性随鹰一起放纵到莽莽山野的快慰中去了。

  鹰猎过程中,鹰与犬的和谐非常重要,犬巡大地,鹰击长空,完成一次妙不可言的围猎。猎犬用灵敏的嗅觉探寻于秋草密林之中,两个人分别立于不同方位的高地上密切注视猎犬和猎物动向,手臂擎苍鹰的人酷似主帅,徐徐跟进,随时准备解铃放鹰。猎犬一旦发现目标,会在恰当的距离和位置上匍匐示意,摇晃尾巴,尾巴摇得越厉害,说明猎物越加喜人。随着主人一声呼啸,猎犬果断出击,架鹰者手臂顺势一送,迅速将已解铃的苍鹰放飞,鹰似射出的弩箭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低空,眼疾爪利,扑向被猎犬惊动而出的山鸡或者野兔,苍茫的郊原顿时上演一幕短暂又惊险的追逃场景,猛烈而刺激。可以说,鹰猎过程中猎狗是前锋主打,关键时刻由鹰完成“临门一击”。当然猎人必须在鹰捕获到猎物的最短时间内赶到鹰身边,从鹰嘴缴收“战利品”。

  架鹰者走于街头奔于山野,自然是威武风光;如痴如醉、放浪形骸于山野更是神气。但若在鹰猎中遇到意外,如鹰、犬冲撞争食,或苍鹰因卖命搏击而落水,造成鹰受到惊吓,鹰极可能恢复野性,翻脸不认主人,要么流落林间,要么远走高飞。剩下沮丧的鹰主人在那儿空怀西风之叹,无比落寞。所以丽江鹰猎界常说的架鹰的公子,放鹰的疯子,丢鹰的花子,觅鹰的傻子,莫不是绝妙的比喻。

  鹰王桑叔季之志不在山林朝市,身虽残,却怀飞跃群山大泽的志向。玉龙山下,金沙江畔,已不足以让桑叔季遣怀尽兴,于是他在二十九岁那年,开始了一次惊动丽江鹰猎界的远涉。

  1903年3月,桑叔季只身带一条狗、一只鹰、一张弩弓,从丽江古城大研镇徒步出发,沿石鼓、老君山、黎明,经维西县翻越高黎贡山,顺澜沧江南下,穿过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直抵湄公河入海口,才尽兴返回。桑叔季这次出门打猎,历时一年余,家人已认为他在外遇难,在家供了他的牌位。桑叔季沿途记下不少鹰的习性、种类和形态动作,途中穿越无数险地和土著部落,见识了湄公河畔的奇人异景,历练了不同凡响的胆识。寂寂大山中,莽莽澜沧江畔,桑叔季手臂擎苍鹰,身后随猎犬,独立山河深处。遇上山寨或马帮,尚可落脚随行,共话火塘,对点烟草。大多数时候,皆为鹰王独行,放胆游怀,弓弩猎飞豹,苍鹰叼走兔。澜沧江滚滚南去,两岸群山渐渐矮下去,桑叔季的天空却高起来。随大江冲出山林围剿,桑叔季立海岸豪观沧海,兴尽而返。一个瘸了腿的放鹰人,做出这种充满传奇色彩的壮举,令丽江鹰猎界同道叹服。回到丽江,桑叔季成为众人诚服的纳西鹰王。桑叔季此次南游,不亚于后来作家艾芜一部《南行记》里书写的神奇。

  桑叔季活了82岁,于1958年过世,一代鹰王的遗风,在他的外孙李实身上得到传承。李实在丽江古城中开客栈,平时在家写文章写诗,见放鹰的人多起来,李实也坐不住了,每每忆及儿时所见的鹰王风采,总是爽气激怀。于是他也买来了苍鹰,开始自己养鹰、驯鹰和放鹰,并作了大量的心得笔记。他想把纳西族保存下来的鹰猎文化用文字的方式传承下来,配上外公桑叔季画的《鹰谱》和《百鹰图》,准备出一本书。李实也成了纳西鹰猎圈中的鹰猎高手,参加了英国举办的首届鹰猎节,与国外的鹰猎爱好者交流,展示了纳西鹰猎文化的魅力,让国外的鹰猎爱好者对中国西南边陲小城传承下来的鹰猎民俗、文化感到惊叹。之后每年英国鹰猎节,都邀请丽江的鹰猎爱好者参加。

  丽江鹰猎界有不少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说不在野生动物繁殖的季节放鹰,不连续在同一地带进行鹰猎,一次鹰猎即使能获十成也只取一二,绝不贪得无厌,快乐源自鹰猎过程,而非结局的收获。如果谁把获得的野味拿到市场上卖,那将是鹰猎界的耻辱,会遭到同行唾骂。每年春意盎然的三四月间,主人须把驯养的鹰放归大自然,不再继续留养,让鹰恢复野性自由翱翔,等待秋季来临又重新驯养新鹰。

  在丽江这片奇山丽水的上空,鹰是一种境界,一种高度,一种灵魂的符号。因为鹰的飞腾,丽江最高的玉龙大雪山更具一种神秘苍茫;因为鹰的眷恋,丽江最深的虎跳大峡谷增添一种豪壮雄阔。

  玩品位玩心跳的丽江纳西男人,继续与鹰为伍,与大自然为友,洒脱地将臂上老鹰掷入玉龙山或虎跳峡的雄奇苍茫。玩鹰的纳西男人背影里,都隐约抖露一部鹰王的传说。


  选自《丽江日报》2012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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