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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江源区回来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思考
这样一个问题:那些最后的荒野最终会不会从
地球上全部消失?而在我心里,这其实已是一
种担忧,这种担忧甚至暗含了对大自然的一种
终极的关怀意蕴。我把地球表面那些仅存的荒
野视为大自然抑或是地球生物圈的最后防线。
在人类世界及其贪欲的急剧扩张面前,它正在
土崩瓦解。大自然正因此而遭受最后的也是最
致命的重创。
一
荒野也许是大自然演化史上最后仅存的一
片净土,它保存并延续着真正的大自然序列。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与人类
社会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至少与人类社会的核
心区域还有一定距离。因而那些堪称人类文明
最先进代表的技术文明乃至工业文明还不曾给
它带来很大的影响。它还有着大自然原本具有
的状态与精神品质。所以,克鲁奇曾经说过:
“荒野和荒野理想是人类一个永恒的精神家园
。”有关荒野的描述以及对荒野的道德关怀因
而也成为20世纪后半叶世界生态伦理学的重要
组成部分。而在中国,有关生态或者环境伦理
学的构建才是近几年的事———虽然古老东方
文明的基础本身就涵盖了许多有关人与自然和
谐相处的智慧,但一种理性的、真正具有伦理
精神的思想远没有形成。对荒野的伦理观照更
是鲜有人为之。
青藏高原是目前地球上荒野最集中的分
布地,我曾有幸不止一次地走近过那一片片
荒野。2000 年8 月下旬至9 月上旬,我又一次
走进青藏高原腹地的荒野———长江源区荒
野。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我和我的同事们一
直在那无际的荒野间跋涉,那纵横交织的河
流、那巍峨雄壮的山冈、那草甸、那沼泽、那冰
峰与雪山以及栖息繁衍于斯的万物生灵,都
在我们的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深刻印
象。我们感觉了大自然的神奇与博大,也体验
了生命的美好与渺小。一种与大自然无比亲
近的感觉始终激荡着我们的心灵,但同时,我
们也发现人类离真正的大自然已经很远。当
我们试着靠近那些野生的鸟类以及羚羊和野
驴时,它们总是远远地一望见人影便逃遁而
去。它们对人类的恐惧感缘于人类对它们犯
下的罪行,那是人类再也无法真正亲近它们
的根源,那是一道人类自己为自己设置的障
碍。如果说这障碍的最初形成是因为要满足
人类的生存需要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
切皆是因为人类疯狂的贪欲。人类为了满足
自己贪婪的欲望,不惜大肆掠夺大自然,以致
根本蔑视大自然的存在,以致使人类与大自
然之间的这道障碍日益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
鸿沟。人类与大自然的血缘交流正在发生严
重裂变,人类回归大自然的路途正在变得日
益艰险。
二
在艰难地走进长江源区的莽原时,我心
里充满了对人类的不理解乃至愤怒,我们有
什么理由要把地球上所有的土地都据为己
有,而不给其他的万物生灵留下足够的生存
空间呢?而它们同样是大自然的成员,人类也
绝不是大自然的主人,它只是万物之一。也许
我们真该留住这些最后的荒野,让人类从那
里彻底撤离,把那些荒野让位于其他的生物。
甚至我们可以做出更多的让步,不仅要保全
它们,而且保证永远不去侵扰它们。但事实
上,我们即便是暂时地保护了它们,也并不是
为了大自然的利益———在人类眼中大自然没
有利益可言,而是为了人类自己的生存与发
展。从经济学或者从以人类为中心的任何一
个角度讲,这或许是绝对的真理。但如果从大
自然的立场出发,从地球乃至万物伦理的层
面去看,这却是绝对荒谬的。实质上,这是人
类为了进一步满足自己的贪欲而采取的权宜
之计。人类或许永远没有足够的勇气承认万
物平等,因而它也永远无法真正面对自己的
脆弱与渺小。或许会的,从近百年来全球范围
内颁布实施的一项项自然保护的法令条例中
我们已经感觉到了地球文明的进步,很多的
濒危物种得到了保护。人类在一定的程度上
已经做出了一些让步,但是人类依然没有放
弃主宰万物的欲望,虽然最终肯定将是万物
主宰人类的命运。
在长江源区荒野上跋涉的那些天里,我
和我的同事,以及在那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
朋友和牧人们广泛地讨论过人与自然的各种
关系问题,我们讨论的焦点是能否将那片广
袤的莽原还给大自然。我们达成的共识是:即
使让所有的土著人从那里撤离出来,在当下
也很难保证它不受到外来的人类侵扰———且
不说,当地牧人从那里撤出之后将去往哪里。
也许人类最终肯定将作出把那些荒野归还自
然的选择,但它必须期待整个人类的伦理道
德水平提升到一个更加广泛的层面上,把整
个地球万物均纳入伦理范畴,并给万物与人
类平等的道德关怀。
如果没有这样的前提保障,当地土著人
的适量存在却是必要的。那是一群信奉众生
平等而又严守自然法则的信徒。在他们眼里
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如果不是出于生存的
需要,他们不会伤害身边的一草一木。某种程
度上说,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尽可能地保
全了那片荒野自然演化的秩序。
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大的无人区可可西里
这些年惨遭破坏、生灵涂炭的最主要的原因
就是远离土著民族。因为当地没有人类居住,
所以大批非法采金者和盗猎者才得以长驱直
入。人类如果视自己为自然界的一员,是本可
以和其他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问题在于人类
总想凌驾于万物之上。
三
当然,随着交通以及通信手段的日益先
进,随着市场经济以及现代科学技术的蔓延,
今天,即使最原始的土著人,也绝不同于以往,
也已不再是纯粹的自然之子。政治的,经济的
乃至整个人类社会所有的一切弊端势必要浸
染渗透到任何一个角落。所谓现代文明有着强
大的穿透力,它总是在你不经意间将你完全淹
没。即使青藏高原腹地那些荒野上的牧人也不
可能完全幸免。
从西宁到玉树州,再由玉树州结古镇而治
多县城而扎河、而索加,约1500 多公里的路
上,到处都能看到现代文明造成的污染。一些
较大型的活动过后,方圆几公里的滩地上,塑
料瓶、塑料袋及印着各类商标、条码的包装物
铺满一地,远远望去竟如积雪。那荒野如果有
知,它将以怎样的心情承受这等屈辱。
由清水河而曲麻莱,走不远就进入一个谷
地,叫赛柴沟,藏语意思可译作黄金谷。十几年
前,我路过此地时,只见碧水潺潺,绿草悠悠,
小河两岸不算开阔的滩地上不时有牧人的帐
房飘出袅袅炊烟,舒缓的山坡上有畜群悠闲地
啃噬青草,间或有牧童的歌声传入耳中,或有
牧人骑马自远处向那谷地深处飞奔而来。那是
何等的情趣盎然,至少在那一刻它会令你感动
万分。而今那里已是一片机声隆隆的工地,闻
名全省的扎朵金矿已将那片谷地挖得面目全
非,整条河谷望见的只有堆积如山的沙土,不
见清清流水,也不见悠悠绿草。诚然,在一片
“机器一开、黄金万两”的口号声中,我们原本
无比拮据的财政状况可能的确会有所改善,原
本十分困难的州县可能会因此而有能力购买
若干车辆,修盖若干大楼甚至也会建一两所学
校、一两座小桥。但是,假如有一天,那里所有
的黄金都被采挖一空之后,等我们偿还了所有
的贷款和债务,除了几堆废铁之外,那里还会
剩下些什么呢?那条绿水碧草的河谷还会再现
吗?也许,即使我们用10 倍于采挖的黄金去恢
复那条山谷,它也未必会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视
野里。也许,有人会说,采矿的收益远远高于那
条山谷的畜牧业收益,甚至几十倍乃至千万倍
于畜牧业收益。但是,大自然永远不会从经济
学的角度评判人类的行为。那条山谷原本的存
在将永远超越所有的利益。何况那山谷里的金
矿永远不会因为没有开采而消失,但却因为开
采而永远不复存在了。即使仅从人类的利益出
发,那山谷也绝不仅仅属于这一辈人,它同时
也属于子孙后代。
四
我们不能把造成这些后果的罪名都推给
人类,至少不能推给长江源区荒野的牧人。他
们从未停止过对大自然的关爱,对山川万物的
神化和人格化的文化奠基,使他们至今仍保持
着尊崇自然的良好习俗和传统。
君曲河上游,大才旺在一块石头上刻上美
好的祝愿,立于被他们称作母亲泉的一泓碧水
的源泉处,提醒人们要善待每一眼清泉、每一
条小溪大河。他懂得,如果没有它们的滋润和
浇灌,人类乃至万物的生命就无法延续。
牙曲河畔的文德说,他和所有的牧人一
样,像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关心着那些正从视
野中逐渐远去的雪山和冰川,别说是去破坏,
就连不敬的话也从未说过,心底里总是充满了
对山川河流、草木万物的祝福和祈愿。因为,他
们深信,只有它们的陪伴,才能让人感到幸福。
《格萨尔》艺人才仁索南每见大山大河大
湖必念诵祝祷吉祥的说唱词,赞颂它们的恩德
和厚爱。
他们是何等地关爱大自然的存在啊!你能
相信他们会去破坏周围的自然万物吗? 但是,
他们也得生存,也要去赶市场经济的潮流。他
们得养许多的牛羊维持生活,甚至也得到很远
的地方去买来各种各样或急需或只是出于好
奇而购买的工业产品。他们虽远离工业,但工
业文明的产物却已经走进他们的生活。他们
虽然远离医院和现代教育,但他们同样需要
药品和文化。坚守着古老的土地却又受到不
断涌入的所谓现代文明的诱惑和冲击。一方
面要遵守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而另一方面
又不得不兼顾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身后
是古老的生产生活方式,而眼前却又是不断
改变着的生产关系。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周围的变化,但他们却分明意识到了这种变
化将给这世界带来什么。他们看到一片片草
场变成了沙砾地,原来可以放牧上千头牛羊
的草地而今只能养活百余牲畜。即使在高原
腹地的大江之源,他们也感到人与自然的关
系已无法和谐如初。虽然,他们从不曾离开那
片土地,但那大地之上的一切正在改变着原
有的面貌,很多很多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已
经离他们远去。
五
这种灾变的根源仿佛来自远方,来自他
们无法感知而又难以望见的世界。
在他们的世界里,每一种物种或生命的
存在都是大千世界的神秘一环。无论是猛兽
爬虫,还是花草飞鸟,都是这世界的有机组成
部分,缺了任何一种都会给大地上的一切带
来灾祸。他们说,传说中的冰川雪山曾经覆盖
了几乎所有的大山,那时冰川雪山上还有雪
山狮子,那时冰川雪山脚下从不打雷。后来冰
川雪山逐渐远去,能降住雷声的雪山狮子就
消失了,所以天上的雷声才敢落地———这说
法自然带有许多唯心神秘的色彩,但他们视
万物一体的伦理观念有着终极的意义。
纵观近百年间地球上发生的一切,我们
不难从这些朴素的观念当中抽出理性的思
想。由于工业文明的全球性蔓延,已经和正在
迅速地改变着地球上的一切。现代化工业在
为人类创造出巨大财富的同时,却让大自然
大伤元气。数以百万计的生物物种顷刻间已
化为乌有———在地球生物史的记忆里,百年
只是顷刻。而遍布全球各地的那些密密麻麻
的工厂和烟囱,却把煤炭和石油燃烧的有害
气体排放到了原本洁净的天空。大气环境状
况日差,臭氧层空洞频频出现,甚至在南极、
在青藏高原上空我们也不幸地发现了臭氧层
空洞。大量温室气体已使地球变得像个发烧
的病人,不断变热的地球气温正在危及生物
圈的安全。南北极冰川正在融化,青藏高原腹
地的巨大冰川在近20 余年间后退了300 多
公里。许多的冰川雪山已从我们的视野中永
远消失了。因干旱加剧,全球沙漠化面积已超
过40 亿公顷,就连长江源区的沙漠化土地面
积也已接近200万公顷。
是的,青藏高原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主
要也是全球性生态环境急剧恶化的大背景造
成的,但我们不能因此而忽视局部的人为因
素。现代化的机器正一步步开进高原腹地,亘
古沉寂安宁的荒野正打破昔日的平静。大批
的野生动物已在人们的杀戮中纷纷倒毙,大
片的草原在人们的乱采滥挖中变成沙漠。人
类正用他们的贪婪吞噬着那一片片荒野。更
为严重的是,随着荒野的消失,地球生物圈最
后的防线正在崩溃,大江大河将因此断流,民
族心理将因此受到重创。
也许有一天,地球上的最后一片荒野也
将成为人类谋求财富和利益的大工地,但人
类最终会发现,假如地球上最后只剩下人类,
那一天也肯定将是人类最后的日子。那一天,
人们会发现如果保全一片没有人类侵扰的荒
野对人类的灵魂是何等的重要!它会让我们
明白精神的家园本无须奢华,只要有生命的
繁衍与和谐就已经足够。那么,我们能够保全
这些最后的荒野吗?
选自内蒙古文化出版社《黑色圆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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