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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致我们终将消失的生命(傅菲)

点击率:4371
发布时间:2016.06.23

掩埋你,用泪水去掩埋你,掩埋在我的泪腺里。

这是一个潮湿的洞穴,四季恒温,柔软的,幽暗的,滋

养的,像母体的子宫。

  一生之中,人会流多少泪水?我不知道。一滴泪

水,饱含多少痛苦或欢乐?我也不知道。泪水,是上帝

赐给人的喑哑歌谣,是一粒液态的星光。从旅途出

发,至破旧的终点站台,泪水与我们相伴相随,是内

心投射给眼睛的影子。谁能说,他的一生不曾有泪水

满面的时刻,不曾有暗自垂泪的默然伤怀呢?我知道

的是,一生中流出泪水的重量和他(或她)悲伤的重

量相当。

  流泪是与生俱来的,和吃饭、排泄、出汗、叹息、

微笑一样。很多陆生动物和海洋动物,都有流泪现

象,这是为了排泄体内多余的盐分和其他可溶的有

害物质,如大象、鲨鱼、鳄鱼、山羊等。人是唯一会哭

泣时流泪的物种。人流泪,是表达情感,发泄情绪的

一种表现方式。与生俱来的悲伤感,是人的宿命。上

帝多美妙呀,创造相逢也恩赐分离,给予生也索取

死,把健康放在我们左手也把疾病放在我们右手,去

天堂的路上经过地狱……

  泪腺上涌的液体,在眼眶打转,溢出,沿鼻梁侧

沟滑下,漫溢唇角,滴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这是泪

水曲折蜿蜒的线路图。两行泪水在下颌汇合,多像两

个人跋涉了千山万水的重逢。一滴泪隐藏在眼里,要

多少年才会溢出?最终滴落下来,几秒钟完成?“我听

到你毫不犹豫地喊出我的名字,我的泪水不可控制

地哗哗直流,湿透了手机。”他对她说。这是十五年之

后的再次相遇。中午,他通过电信局查到她号码,他

给她电话:“你好。”她打断的话,直呼他的名字。他

说,十五年啦。他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哽咽声。他们约

了晚上在咖啡厅见面。咖啡厅的灯光有些暧昧,空落

的大厅只有几个人在上网。他们选了一盆龙舌兰的

桌景,坐下。他说,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他端起

水杯,水杯在晃。她拿出纸巾,擦眼镜。她穿深色的羊

毛高圆领毛衣,她把手伸到桌面上,说,手冷,这么多

年,手没热过。他说,应该有一个人捂热你的手。她

说,不会啦,不会有的。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不会有

呢?他说。

  “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嫁给你。我再也

遇不到像你对我这么好的人。我不会嫁人啦。我用余

生去爱去珍惜那段感情。”她说,“我们还能一起喝咖

啡,我已经很知足。”

  “我结婚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呢?我们

分开之后,我等了你三年,希望有一个电话给我。三

年,你一个电话没有,我死心了。你当年那么决绝。”

他说,“十五年啦,我过着平静的生活,过着很多人羡

慕的生活。但没人知道我的人生有残缺。”

  “我一直怕你怨恨我,怕看见你责问的眼神。那些

年,我活得十分挣扎,没有你悉心的陪伴,我很难支撑

下来。我多想嫁给你,但我不能。我不能嫁给你,只有

把你逼走,你过新的生活。你幸福地生活,是我期望

的。你去了广东。我心力交瘁,我盼望你回来,但我又

不能说出来。我天天一个人坐在床上,质问自己,这一

切又是为了什么。我知道,我一生爱不上别人了。我想

流泪也流不出来。”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成熟

了。我感谢命运,命运把你安排进我的一生,你一直住

在我心里,赶也赶不走。我也不会赶走。”

  ……泪水在各自的脸颊流淌。泪水并不是晶莹

剔透的,也不是浑浊黏稠的,没有夹带体温,那么冰

凉。泪水,带走的是什么,带不走的又是什么。

  “我不好,天天流泪。”今天早晨,我收到你简短

来信。你嗓子坏了,正在医院里看医生。嗓子,是人体

的报警器,悲伤的情绪容易损害声带。我知道这个医

理,但我没说出来。该悲伤时,尽情悲伤吧,让泪水痛

快地流。人生难得纵情悲伤。我沉默地站在阳台上,

手中的烟很快燃到了尽头。蔷薇满墙攀爬,血红的花

炽烈。这个春天,我院子里,有太多这样奔放的花,像

不怕死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奔赴转瞬即逝的绚烂。茶

花,海棠,梨花,桃花,报春花,开得夺目凋谢得无声

无息。我似乎病态地迷恋上这种自然现象,仿佛光迷

恋黑暗。它们是这个春天巨大的隐喻。我回到桌前,

默默地翻开你送给我的书,但看不进去,眼睛迷蒙,

我似乎听到大雪飘落的窸窸窣窣之声,火车呜呜呜,

繁杂的人在车厢里浪笑或低语。……两条铁轨在南

北延伸,在浙赣大地的丘陵和高山之间,就像一行冰

冻的泪水。火车向南。在深冬的夜晚,一个孤单的人

靠在车厢里,看窗外的大雪,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漂

浮的灯光,是一群浮游生物。差不多有十二年,我没

有一个人坐过火车,我熟悉火车———它是一个黑暗

的内脏,对于一个承受煎熬的人说,内脏塞满淤血、

腥腐,眼球盛不下它的伤痛———在青春茂盛之年,我

坐着火车漫游整个南方大地。火车继续向南,在最深

的黑暗处被吞没。我在摇晃的灯光里悬浮,一缕烟尘

在悬浮……

  向南,终会向北。这是一个答案。这是一个相互

肯定又相互否定的陈述方式。我知道,泪水会带走养

分,过多的流泪会使人干涸。在初始,你化为我血液

里的养分,给我心率、脉动,现在,泪水把养分悉数交

还给你。我和你同样干涸,像秋季两条断流的河流,

只剩下乱石成堆杂草丛生的河床。你曾抵住我的额

头,对我说:“我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我用唇捂

住你的唇,不让你说。一个没有眼泪的人,是一个悲

伤重于体重的人。你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泪腺

被命运的淤泥塞满。我捧着你的脸,我想起渔网,被

河水拉扯得网线脱落的渔网。我迷恋这种鱼腥味,太

阳暴晒渔网的鱼腥味。

  你不知道。我以为,我可以是一个修补渔网的

人,在一个并不宽大的院子里,我用尼龙线一针一针

地缝,把松开的结再打结实,把脱下来的线连接起

来。我细心地缝补,安详地翻晒,我心甘情愿,满怀幸

福。你不知道的。泪管是一条地下河,当身体胀满春

水,地下河哗哗暴涨,咚咚的水声多么悦耳。

  四月,是一个残忍的月份(S.T·艾特略语)。蔷薇

花毫不顾忌我的体悟,甚至觉得我的伤怀多么无辜

和多余。前些时间,一个朋友问我:有没有这样的动

物,一直生活在黑暗中,视力全无,但眼球仍存在。我

说有呀,但没说动物名称。我脱口而出的,是这种动

物叫“我”。我像一条盲鱼,无意识地游进了溶洞,适

应了溶洞的水温、食物、气味和湿度,再也游不回来,

视力消退,已至全无,成了一条盲鱼。继续在溶洞里

潜游,我身上的杂色褪尽,会全身透明,那样,你能清

晰地看清我的肝脏、翕动的肺叶、盘结的肠、有节律

跳动的心脏,我的耳朵退化成鳃,手脚衍变成鳍,眼

睛盲化成洞穴。那样,我完全失去哭泣。

  哭出来是真实的。哭不出来更真实。每天中午,

我坐在斜斜的草坡上,看蔷薇什么时间暴蕾,什么时

间盛开,什么时间凋谢。这是时光给我的谕示。我尊

重凋谢,如同尊重盛开,所有的伤悲也都是生活这块

抹布上拧下来的水分。

  在眼睛里种一盏灯。

  陈旧灰色的墙壁上,灯发出光晕,夜晚柔和起

来。让我们照见芭蕉叶顺滑而下的雨水,水沟里扭着

胖乎乎身子的泥鳅,屋角边苍苍的棕树,乌桕树上的

鸟巢,豆荚里嫩青色的菜虫。让我们照见破败不堪的

手,渐白的发丝,深夜里两个孤独人的拥抱,在断墙

榕树下渐渐远去的背影。

  在深处的冬夜,我尝试把灯安放在你触手可及

的地方。灯光可以照见我,同样可以照见你。我们紧

紧拥抱在一起,不是互相取暖,而是人生的交叠。(不

要取笑我的幼稚)“……我不想再漂泊了,即使再苦,

我也要去尝试。我已经老了……”我的脸,被你遥远

的泪水滴穿。我的手太小,张开,只有杯盏一般大,泪

水很快盈满,溢了我全身。

  人在伤心难过或者过于激动高兴时从眼睛里流

出的液体,叫眼泪,味道略咸。我从来没品尝过喜极

而泣的液体。我甚至分辨不出,你滔滔的泪水里,属

于我的,是哪几滴,但我分明感觉到,你泪水流淌在

我脸颊上的那种冰凉,终年积雪融化成溪流的冰凉。

种在你眼睛里的灯,没有亮过,黑魆魆的,你体内的

黑暗淤积在灯里,一缕光很快被扑灭。

  “我搬家了,在你住过的地方隔壁。”你说。你挂

了电话,我泪流满面。这是一种纪念还是偶然?这样

的地方,我没有机会再去。它是我的第二个墓穴,清

冷,冰雪覆盖。它是多么的荒凉。在通往它的路上,我

曾久久伫立。我抱着你,像河流抱着山谷。我不可以

松开手。你就是降落在我手心的柳絮,我一旦松开,

你被风刮走,无影无踪。事实上,所有拥抱的手,最后

都是要松开的,这是每一个人与生活达成的妥协,是

每一个人命运的结局和谜底。我掩面而去。人至中

年,我明白,令人流连之处,实质上是安葬之处。我瞬

间失聪,目盲。泪水从墓穴深处爬了出来,从一条埋

在紧挨血管的秘密涵道里,爬出来,它爬得疲倦,千

里迢迢的路在一秒钟内爬完,它的热度在一秒钟内

降到冰点,后半生的泪水提前排放殆尽。这多好,我

身体的比重急剧下降,变轻,像个气球。

  人在入睡时,眼泪停止分泌。但在梦境里,分泌

量不会减少。我选择在梦里分泌,谁也看不到,你也

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静静流淌,悄无声息,只是醒

来,才知衣襟尽湿。抄录一则《记梦》:

  夏天,我和你去我外婆家。外婆家在西山的一个

山坳里,门前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柚子树、枣树、

柿子树。枣子已经熟透,挂在树上很是讨人喜爱。院

子有一圈石头垒的围墙,围墙下有一个陡坡,陡坡下

有密密的柳树和洋槐。那是河滩,溪流弯曲而过。我

说,我给你洗洗衬衫,下埠头到水里洗衣。你站在围

墙上,说,要站在我身边和我说话,看我洗。你穿一件

白色的衬衣,牛仔裤,穿一双运动鞋,你长长的头发

束起来,盘了一半在头上。你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我

扔下衣服,把你接住,说,你怎么这么傻,很危险的。

你俏皮地笑了起来,说,一点都不怕。我抱着你,沿溪

边草径回外婆家。你抱着我脖子,那么甜蜜,相互亲

吻。外婆看着我,美美地笑。我流了很多眼泪,滴在你

脸上。

  醒来,抽了一支烟,我眼泪不可控制地流。很多

年,我都没有流泪,我以为那已经是一条干涸的河

流,我以为泪水的源头已经枯竭。

  外婆已经去世二十二年,我也二十二年没有去过

外婆家,我不知道那个大院子是不是还在,那片密密

的树林是不是还在。但你永远在,虽然我们不曾相见。

你说我痴迷这个梦,越不出这个梦。你不懂,对

于一个尽失眼泪的人,眼泪有多珍贵,它是我皎洁的

珍珠,像月分泌的光。

  一滴眼泪,就是一粒真情。人在悲伤时,不可以

抑制泪水流出。因为泪水能把产生抑郁的化学有毒

物质排出体外,减轻心理压力,淡化悲戚情绪,益于

健康。但也不可以常常流泪,过多的流泪能伤害眼

球。人在流泪时,眼内压会短时间内急剧增高,造成

青光眼乃至失明,也由于情绪过于低落和波动过大,

肠道抽搐。人可以悲伤,但不可以绝望。

  我习惯了深夜的沉寂和漫长。我温和地生活。每

天早晨,我六点起床,喝一个小时的温开水,再去探

访院子里的植物。露水在叶片上抖动,风一吹,滚来

滚去,太阳出来,一部分被蒸发另一部分被经脉吸

收。紫竹,才三天,地面上全是拔节的笋,毛茸茸的笋

衣多像破棉袄。一棵手腕粗的樟树,在去年春天,死

了,被窨井渗出来的积水烂了根,可上个星期,在树

兜上又发了一根笔直的小苗出来。小山冈上前年冬

栽的桂竹,有一株没到三个月,叶子全落,主干枯黄,

昨天我去看时,发了三根笋,尖尖的,看起来和小宝

塔一样。上个月,对院子的旮旯翻修时,工人不小心

把爬山虎的根系全挖了,整平,铺上肥土,撒了串串

红、指甲花、蜀葵等花籽。我很是痛心,爬山虎把整面

墙体爬满了,秋天的时候,叶绿素褪去,叶子由绿转

紫再由紫转黄,最后灰白色,焦枯,凋谢,这个过程由

每一天去完成去转变,每一天的色彩都不一样,尤其

在霜降之后,变化尤为强烈。根系挖了,我以为爬山

虎死了,可春雨来临,嗞嗞嗞,墙面上泛了油绿的盎

然。原来爬山虎每一节都有根须,紧紧抓在泥尘里,

汲取水分。

  每一个物种都有神奇之处,具有修复生命的巨

大力量。人也一样。

  忘记某人就像

  忘记关掉后院里的灯

  而任它整天亮着:

  但正是那光

  使你记起。

  ———耶胡达·阿米亥《忘记某人》

  植物有痛,不言。人有痛,在情绪里表达,流泪,

哭泣,自己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植物比人隐忍。也

许是,人始终在选择,在失望和希望的不断交替中

挣扎。我看过绝望的人,在结婚前一天上吊自杀。他

因失恋而患上自闭症,在家里关了两年,不看电视

也不看书,坐在沙发里或站在窗前或躺在床上,也

不说话。他母亲整天以泪洗面。他拒绝药物和心理

医生。他眯着一双眼,脸上是发青的白色。他的指甲

很长,头发也很长。他不哭,只是眼角每天汪了水。

他母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见了几次面,定下了。在

结婚前一天,他在婚房里,用裤脚绑在灯具上,悬绳

自尽。没有遗书,没有遗言。桌子上摊开的白纸,有

一支取出笔帽的钢笔,纸上一个字也没有,有一片

水迹,一朵一朵漾开的水迹。

  不要去流连身后的光,因为前面还有光。学会

遗忘,学会放弃,学会修复,在我二十八时,成了我

人生守则。痛失一个人,带给自己生命的戕害,我体

悟:只有出口没有入口,容纳不了光,龙卷风不停地

卷起七丈高,吞噬一切。大多数人,在不为人知之

处,有这样的疆域,近似于无限深的泪腺,近似于荒

草掩埋的枯井,近似于空空的棺椁。是的,我一直把

你深陷的双眼,当作灯塔,那里有光源,照在我浇灌

的植物上,照在我手中的册页上。我不会懊悔不会

质询。世上的东西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温和地活,直

面自己直面他人,宽爱自己也宽爱他人,不勉强自

己也不勉强他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值得

我大惊小怪的。当我们需要寻找理由做一件事情

时,实际上已无做的意义。

  是的。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无动于衷的人。

我要保存好自己最后的一滴眼泪,留给你。假如你

已没有眼泪,把我的这一滴,分一半给你。你把它含

在眼里,湿润眼球除去灰尘杀灭病菌,在你最后的

时刻,你再把它还给我。

  听到了杯子的碎裂声。我早上站在阳台时,听

到了,噼里啪啦,细屑一地,碎声尖利,有长久的撕

裂感,也把我吸进的空气炸开,灼痛口腔,造成溃

疡。你手中的杯子没几个了,你悉心擦洗,清洁,小

心翼翼,但还是摔到了地上。不知道,我摔碎时,会

不会有响声,响声是不是刺耳。碎了的,其实是不重

要的,无论碎声多响,多刺耳。但生活会给人错觉,

回头看看,有一些杯子一直完好地存放在柜子里,

只是自己以为它碎了,把灰尘抹去,还是亮亮的。

  懂得碎裂,我才格外珍惜,手中有的,都是美好

的。其实我属于容易动情的人。在很多时候,我暗自

热泪盈眶。在秋天的旷野,看见起伏的芦苇,枫叶与

气流摩擦出的火焰,潺潺羸弱的溪流,又一年将逝,

我热泪垂流。母亲在河埠上,迟缓地洗衣,水拧不出

来,费力地用脚踩,水溅在母亲的裤脚上,我看见衰

老,最终不会放过我最爱的人,我热泪涟涟。被生活

细部的触须缠绕时,被一闪而逝的景象俘掠时,被

所爱之人轻轻抚摸时,多年之后再次偶遇时,我热

泪盈盈。我尚美好,我内心尚可充盈。我对生活抱有

热度。

  友人饶同学和我交谈有关爱的话题时,说起了

一则旧事。一九九三年,他在乡间学校教书。有一个

女子和他相悦。那个乡间叫长田,学校在丘陵下的

河边。他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女子比他还小几

岁。饶同学和一个同事合住在一个小套间,前厅是

个小厨房。同事每天早早睡下。女子来和他相会。他

不想让同事知道,相会地点选在小厨房。冬天,长田

的雪把整个原野覆盖了,呼呼的北风吼叫。他们在

厨房里烘一钵炭火,又不敢说话,在桌子上用笔写。

写好的纸条在触手可及的桌面传递。炭火烤着两张

脸,红彤彤的。看完纸条,各自莞尔。写了一个冬天

的纸条,烤了一个冬天的炭火。之后,他们没有再相

见。即使天再冷,饶同学都不烤炭火。他怕炭火在失

神的瞬间,会浮现一张脸,开满桃花。他有过几次恋

爱,但那种甜蜜、温情、羞涩,从指缝溜走了。在各自

成家多年后,他们有了一次意外的偶遇。他们谈到

了那个短暂的冬天,泪流满面。

  爱是泪水浇灌的植物。这种植物,根系发达,深

深根植在心灵隐痛、柔软、干旱的部位。它对泪水有

渴望和依赖性,否则会枯萎。这种植物,即使不再生

长,叶子焦黄,当它遇见浇灌它的水,又会复活。和

苔藓差不多。苔藓生在台阶上,干枯,发白,一粒火

星就燃烧起来,可几场雨水淋下来,苔藓张开每一

个细胞吸水,慢慢发绿,细蔓舒展,蔓尖翘起来,在

地上攀爬。它的枯萎完全是一种假象,或者说,它从

来不曾死,只要一滴水,生命的姿态发生改观。

  我眼里最后的一滴,留给你吧。

       选自《青年文学》2013年第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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