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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黄昏在天边像潮水一样涌来时,“人生天地之
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的感
慨就会倏然升起。面对远逝的岁月,我仿佛看见了自
己迟暮中留下的苍凉背影,看见了时间深处渐行渐
远的家园,尽管它们终究都会物化般消失,然而,没
有什么能阻挠我大脑在当下对故土旧时风物的粘贴
或复制……
故乡水城其名源于“城外皆水田,四面群山环
绕,水绕城垣,由西向东,春夏雨多,河水暴涨,田塍
皆没,宛如沧海”,而其“荷城”之谓乃因“城小而圆,
若荷浮水。濠间多种菱,菱花开时,烂然照人目”和
“四围女墙,曲折环抱形如荷叶浮于水上”。在彝语
中,水城意为“四周高山围绕,有白鹤飞过田野的地
方”。仅以释名而言,故乡的山川地理、风物已经得到
了一定程度的展现,生于这样一个“半水半烟著柳,
半风半雨催花。半没半浮鱼艇,半藏半见人家”(明·
梅鼎祚)的诗意净土,无疑是一种人生幸事。
春花、夏云、秋月、冬雪,故乡四季风光哺育了我
的童稚,也丰满了我的相思。
在乌蒙高原,立春与“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
(《礼记·月令》)并行,严冬阴霾被春风、春雨、春阳扫
荡殆尽。春光里,飘荡的柳枝在风中依依不舍,觅食
的鹅鸭临水照妆;在风含草根和泥土气息,雨带花香
后,我不知道一场春风和一场春雨谁比谁更能给大
地带来诗意,但我耳听和目睹“子规声里雨如烟”,便
会想起“正是销魂时节,东风满树花飞”的词句,萌生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的参与意念,错
乱的感觉让我仿佛闻到了村边柳树旁水井里流出的
清泉,听到了童年脚步奔向青春时踩响的鼓点。春意
阑珊、迷幻。山岭、田野、村寨、小溪姹紫嫣红的色彩
是人生的幸福枷锁吗?于是我知道:此生的牵挂一头
留在童年系着村庄,另一头系着生命无奈的飘摇
……
农谚说:“九九八十一,庄稼老二下田犁。”春末
夏初,故乡笼罩在一派烟雨朦胧里。玉米栽种下去
后,麦秸在田野上燃放出的青烟,在狗的狂吠声中伴
着细雨散发出熏人气味;当田水被套上枷担的水牛
拉着犁铧分向两边掀起浪花,小船般飘摇的耙也跟
着在漠漠水田中往来穿行,农人的吆喝伴着鞭梢甩
响声刺透空气,遥遥地传入耳鼓后,大地彰显出一片
繁忙景象。秧苗下田半个月后,开始返青。放田水的
农人和蜻蜓在骄阳或阴雨天开始出现在稻田间;捅
黄鳝或在沟里网鱼的人也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燕子
在阳光下穿梭的片刻,井台边凭空传来的捣衣声和
说笑声,如天籁般醉人;男女之间的那些情事,被妇
女们眉飞色舞地说得粗俗而生动,仿佛季节的高潮
变成了她们一年中生命的顶峰。“至者,极也。”一场
太阳雨在不知不觉中洒向大地,暗暗地注释着“有雨
天脚亮,无雨顶上明”的农谚;屋檐下的蛛网缀满雨
粒,闪着一串串珍珠般的光亮,于是,这幅神秘的图
画,仿佛涵盖了我人生的一切悲喜,抑或童年最纯真
的梦幻。微雨含烟中,远山呈黛,草木凝翠;眼前,一
条九曲十八弯的河在树岸映衬下闪烁着银光,流向
远方。远方有多远?远方在山那边的那边。心有多高,
远方就有多远;当心没有岸时,远方就没有尽头。“雨
过荷花满院香。”这时,手持旱烟杆的老农把烟斗朝
鞋底磕磕,熄灭了火,起身拿上草帽、蓑衣和薅刀,又
开始放田水去了;我向往的远方此刻在他们的心里
很近,近得只听得到光的气息、水的声音、风的心跳、
雨的呼吸……
秋风从岁月身上碾过。天高气爽中的田野,一如
飘动的五彩绸缎;雁阵声寒,巨大的“人”字被写在天
空。夕阳像大地母亲分娩时留下的一滴浓血,落在高
原群山的海洋里时,习习晚风像摇曳的花瓣,装在村
民的心里,印在他们的脸上。含着旱烟杆在院子里转
悠的乡亲父老,会在把牛吆喝进圈后,为它们抱来一
捆捆草料,或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或修整连枷,或
敲复谷斗;妇孺们则在忙着收捡晾晒的红辣椒、玉
米、豆类,或喂猪,或把鸡赶入笼。秋收开始,原野上
到处人影晃动,打谷声不绝于耳;捉蚂蚱、用谷秆做
伞的孩童起起伏伏,欢声雷动,秋末冬初跟在犁铧后
捡慈姑也成了他们童年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村庄的生活简单得没有奢求,平静得就像吹来的秋
风,抑或像屋檐下挂着的那些老兰瓜,或院中摆放的
那罐浓茶。客观地说,丰衣足食的想法离村民很近,
纸上天昏日黄和“清风寄相思,明月遥相望”的诗意
却离他们很远;直到高楼四起,我才知道这些所谓的
诗意,无非都是被知识偷走,被雨打湿后轻轻从飘浮
记忆中溜出来的古灵精怪,它们与乡村已经被岁月
隔离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北风呼啸里,四围雪山把村庄围成一片海洋;而
头顶“冰轮”则像一把寒刀,紧紧地贴在童年的肌肤
上。雪落无声中,觅食的鸟雀白天在打谷场谷堆上跳
来跳去觅食,一如孩童不灭的童心喷射出的顽皮火
焰;纵是地冻天寒,也要去扯几根马尾来下套捕雀,
也要在谷垛底下扯出穿洞。或许,把雀鸟褪毛、剖肚、
上油、加盐、烧烤、进食,也和在草洞里躲藏,在冰上
滑冰,在爆竹声里迎接新年一样,是有此经历者铭刻
的生活与记忆,这种过往岁月中“接天连地”的情趣,
是当今孩童想象、感受和垂钓不到的。
土地养育着村寨,村寨衍生出集市,集市滋长着
民俗。
故乡的集市在“场坝”,它是旧时厅城最重要的
商品贸易场所;每逢交易之日,街面商铺和如潮人流
把这里演绎成一幅浮绘图。从西向东上下两条街被
商品分成不同区域。十街大水井至回龙巷一段,上下
街依次卖背箩、囤箩、背枷、锄头把、薅刀把、镰刀把、
香蜡纸烛、火炉与陶制的坛坛罐罐等商品;一条小河
自北而南从回龙巷中穿过,两岸经销锄头、薅刀、镰
刀、马掌、马镫、门扣、铁锁、铅块、锌块等金属制品;
回龙巷往东十街上街沿途经营琳琅满目的百货或蔬
菜种子;下街则是粮食市场。猪市街在下钟山脚下,
牲口交易和打铁补锅在这一带;九街供销社门前卖
草药,百货大楼门前安置缝纫或银铜用品;国营食堂
旁边是算命看相的聚集地。于今想来,长达数里之遥
的市井集市,让我生活在其中,感受在其中,它变成
了我了解故乡民风民俗的重要窗口。
我的祖屋在八街。从东面来赶集的人流,每每都
要经过教场、农场茶林后从门前过。那些年月,居住
在马坝、月照一带的苗族同胞大清早就会三五成群
地前来赶集。不论男女,年轻的都会身着鲜艳花背,
男吹芦笙,女吹口琴,前后相随,琴笙和鸣;中年苗胞
男扛火铳,上吊山鸡野兔什么的,女背辣椒、洋芋、花
豆,或抱鸡鹅,时走时停和购买者讨价还价。晌午一
过,交易结束,男人几碗酒下肚后,百货大楼门前坝
子就成了芦笙舞的演练场,挪、腾、闪、跳中,衣披翻
飞,舞姿翩跹。赶集者中偶尔会出现从西面来的、身
披大氅头戴朝天辣的彝家壮汉,人数凑齐时,他们也
会不甘寂寞地跳起海马舞。家住石龙的石瞎子隔三
差五都要骑着他的那匹识途白马来找点小费,高兴
时,他放下手上的算命生意不做,为大家演绎钢锯拉
歌鼻吹笛的绝技,拉唱《孟姜女哭长城》、《梁山伯与
祝英台》;有好事者让他唱唱《十八摸》什么的,他都
一笑了之。更有甚者,那些吞铁蛋、宝剑,卖跌打损伤
药和药酒的江湖术士也会拉起场子,边卖药边讨观
赏小费;画画的艺人也会现场作画,出售笔下的作
品。那时,众多的场子有点让好奇的童心目不暇接,
这边场子才告结束就往正在高潮中的那边场子钻,
岁月让人深感一切都无忧无虑……
每个人活着都需要还一笔“向善”之债,这笔债
也许从生到死都还不完,可还得去做。可以说,物质
相对困乏的年代也是人心相对向善的年代,至少不
像现在社会高度发达,尔虞我诈泛滥猖獗,让人深感
心神窒息。而故乡远逝的、寄托人心灵的众多庙宇
“香火”与村庄炊烟,袅袅娜娜地就像一段梦,曾让人
心倍感温暖。僧尼的目光盈满了慈祥,健朗的身躯让
人想起了山水寂然,想起了“山中方几日,人世数千
年”的时差。心静是一种境界,也是溯善的极致。他们
在木鱼声中求得的静,朴素了日月,朴素了山河,也
朴素了千年时光;而置身在追求“清静无为”的世界
里,我才知道什么是天长地久、什么是永恒不朽。或
许,从尘世喧嚣走回往昔的岁月会经受精神的炼狱,
可我依然愿意回味和追寻那样的日月、那样的世道
人心,似乎只有这样,心才会丰厚、充实,灵才会有所
依托。因此说,能在纷扰红尘中拎着灵魂区分善恶,
感受“善”念,可谓慧根不浅。毕竟,善恶不分的人生
是耻辱的,无枝可依的生命是脆弱的,一个人能在心
中点亮一盏佛灯,能感悟燃灯佛的禅语,生命之旅就
不会再是无根之云、无源之水,家园就不会在
心中变成一种虚幻抑或空无所有!
古罗马政治家瓦罗在《农事诗》中曾说:
“神以其本性赐人以乡村,人以其技艺创造了
城市。”乡村作为人初赖以生存的环境空间,本
来是一个与地气相连的世界,可在城市不断长
大的现实面前,正在故乡逐渐消失。原来的雨
燕迴环,紫燕呢喃、田野绿茵和清风拂面不见
了踪影,蜻蜓浮翔几近绝灭,网鱼成了一种奢
望,秋空的“人”字雁阵消失在记忆深处;“草盖
瓦”徒有虚名,应时飞雪变成冻雨,四季变化不
再明显,故乡不再是“村庄”。失去土地的人们,
只得在边头地尾或将垃圾堆刨平用来种蔬菜,
或种在屋顶,但因土层浅,与地气不通,有时浇
菜的水费比买菜还要用得多,可对他们来说,
能感受到田园生活的影子是一种心灵慰藉。高
原人享受不到大海的乐趣,而改挖后的河流又
臭不可闻;盛夏偶有低洼处积水,顽童便将木
模板置于水面,玩起了“划船”。草垛对他们来
说,连符号都算不上;公园游乐场成了他们无
奈的选择;民族民间文化不再是即兴而歌而
舞;寺庙像缺少光照的老人,于老街残损的角
落数着岁月,一切都在颠覆中变成了遗憾。庄
子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如小石小木之在大
山也。”(《知北游》)人是渺小的,而人的认识却
是伟大的。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挡时代的发展和
进步,但在某种程度上,只要能认识到美是一
种自然的无序状态,而非太多的人为化、规范
化,那么,每个人都能在当下感受到部分往昔
生活的影子。太多地人为化,世界必将变成一
个物质病人,尽管衣食无忧,可还是会担惊、受
怕和恐惧。
走在砖石、混凝土和柏油铺就的地面,脚
下失去了泥土的弹性;看着城市一天天长大,
“保护一座城,再造一座城”成为空谈时,谁的
心在萎缩?
直到有这样一个雨天,在残败的老城看到
一个头裹皱头帕的老妇坐在开着的门边,用迷
幻般的目光回忆往事时,我才知道童年熟悉的
故乡已渐渐消失在时间的深渊里。远了,淡了,
但也更真切了,这就是岁月和人生的轮回,情
结却永远挥之不去……
选自《华夏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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