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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窥望———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之二(刘志成)

点击率:4601
发布时间:2016.06.27

那年六月,太阳红成了农家檐下悬挂的辣椒。白

炽的锋芒淌下来,令人眼皮都不敢抬。高考落榜的我

在鄂尔多斯高原的小城东胜做了名三轮车夫,凭借

着朴实的汗水洗涤落榜的伤感和生活的无奈。

  那天,我在街口的视野因等待一场生意而扩大。

街尽头飘来的红裙女人在眼前悠然展成古诗词的意

境。她心事重重的目光在阳光中浮沉,好几次袅袅游

来,又折回。她后来在街对面站下,飘扬的红色,在拥

挤中飞起,像孤独的萨克斯,美得令人心碎,拽住了

一群三轮车夫的目光。她好几次挥着彩陶一样光洁

的手臂,我以为是招呼谁,就依然如石像保持着永不

安歇的向往。不想纳凉的几个青皮车夫呼地站起,窜

上车,似兔子一样迅疾地向她蹦去。我的心情正在阳

光下碎得一团糟,不想他们都垂头丧气地收拢了忙

乱的脚步:叫你呢。你小子艳福不浅。我惊讶的目光

在她的脸庞上泛滥,记忆依然是一片空白。跟踪一个

人,她的汉语如婴儿学语。跟踪?她掏出一张相片,指

着相片上打着领带、穿着西服,脸色白净的男人:就

他,市工行上班。为什么要跟踪男人?难道是便衣警

察?男人又是干什么的?她只是满脸忧郁地看着我,

双目黯然成枯萎的山药叶子。可不像警察呀?是干什

么的?难道是贩毒分子?所有如风一样串过的猜想,

擦疼了我打量的目光。

  下午5 点半,太阳依然像从油锅里捞出。我感觉

到自己快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相片上的那个男人

从市工行的大楼里暴露了,略显点胖。我窥望的心似

失声的弦,一丝丝,一丝丝地弹拨着他如烟似雾的一

举一动。他的背影,自远而近洒落在如潮的人群中。

我的肌肤,几乎变成了青铜色的阳光。后来,他打了

一辆的士带着我的目光延续到街尽头就模糊了。我

傻了。走进电话亭,茫然地拨通了“红裙子”留下的号

码。她的郁闷渗在无言中,如一尾游鱼,我感到了它

的波动。一阵沉默后,甜甜的声音骤然响起,向我说

了她的住址,让去取工钱。拆开毒辣的阳光,我按址

索骥敲开了她家的门。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呀!面积约

有160 多平方米的四室一厅,像久违的田垄,明快地

拂过了我压抑的神经。34 吋的壁挂彩电、冰箱、洗衣

机……令我嗅到了一股富裕的气息。铺了毡的地,雪

白的墙壁,这是我梦里谙熟的氛围。心跳的我,看见

那一个个工业时代的产品像一只只灵动的鸟,古典

的红裙子领着商潮里的鸟群厮守着一片寂静。左边

装饰过的暖气上放着一幅36 寸大的被红绸蒙着的

装饰框。难道那是幅画?女人可不像画家啊!应该是

和男主人的结婚照吧?她掏出二百元,打破了我如水

一样抖着冷颤的猜想:你继续跟踪他。需要打的就

打,的钱我付。

  第二天中午,我在市工行门口跟踪上了男人。他

的步子,一粒一粒地撒进了喧闹的市声。男人停下,

巫术一般摸出手机。他清晰而又模糊的嘴唇启合,似

刀片划过。一脸的温柔,宛如莫扎特的《安魂曲》,在

人流的林间回旋。后来,一辆夏利出租车的车门悠地

张开,一口吞没了他。在另一辆出租车的帮助下,我

窥望的目光直逼而去。猎点近了远了,远了近了。夏

利从我慌乱的视线里局促地拐进一个小巷,停下。我

正要付车钱,就见一个花一样鲜嫩的妙龄女子闪出,

搭上夏利,然后融入了白茫茫的阳光里。我乘坐的

车,也沿着目光射出的方向着急地蠕动。夏利开到小

城最大的金元娱乐城前,像我们经常看到的爱情场

景一样,男人挽着女子进去了。那情境像是一对夫

妻。看来红裙子女人是一个富婆,想勾引男人啊!没

得到的事物总是最好的,可爱情的温度能随便测量

吗?我的心沉重起来。但还是在电话上向她将真实的

情况送了过去。下午,市工行门口又多了我飘移的目

光。他神秘失踪了。夜色进入分娩的时候,我拨通了

她的手机。她的声音透着凉意,你过我家来。搭了公

交车,我的心绪如潮,涨上来又退了下去。到她家时

已是灯火阑珊,她正一个人在喝闷酒。举杯的手,正

泼洒着一地的光,银子一样亮的光。一口一口的烈酒

把这个夜晚的孤寂冲走,她的身子已东倒西歪:

墨黑缎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深夜给你缝好的哟

早知道你要抛弃我的话

可惜我那辛苦的十个手指哟

紫檀缎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雨夜里给缝的哟

早知道你要丢下我的话

还不如我把它一锹埋进土里哟

哎哟我的你呀

为什么要变心哟

  她是在酒的韵律中,寻找一份治愈伤痛的宁静

吗?她的声音像水嫩的青草面对镰刀清凉的锋芒逼

近,流泻出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家里的男主人哪去

了?难道她真是爱情的迷向者,需要酒安慰无边无际

的寂寞吗?这么羡人的家,她的心还缺着,看来她是

一个离婚的单身女人呀!可怜的女人,咋就不能越过

一朵爱花的心脏?我心头如置了一块铁。她一脸的平

静像浓雾弥漫过山冈,闪进了我的眼眸,闪进了我的

心脏。整个屋子沉浸在郁闷中。后来,我写下了如下

几句:

一个人的歌声夜色中新鲜

腥膻、乳香……

神秘的草原风一样

掠过内心的旷野

歌声如箫凄凄振荡

忧郁而且冰凉

暗淡的灯光

水波一样摇晃

女人睫毛闪烁

马蹄一样踏乱谁的目光

哀唱的女人酒气微醺

究竟空辽着怎样的凄茫

痛苦与酒杯又沉淀着什么样的心事

接过酒盅的那人虚弱

仿佛一大片羊子正在

内心的草甸啮食

  水是世间最有包容量的。我清楚,此刻我需要把

自己的心变成一泓湖水。面对“红裙子”的一脸凄苦,

我只得扶她坐下。她一口将酒喝了,脸部更显绯红,

像那朵开在江南歌声里的茉莉一样撩人。她又拿起

了酒瓶,却被我一把夺下。她眼眶里有蠢蠢欲动的流

水打转,但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静静地怔了

几秒钟,眼圈开始发红,似色泽亮堂的陈年水果再

也不能保鲜,突然伏在我的肩上把空气擦得呜呜

作响。我的心一下子也被她决堤的泪水溅湿

了———

  十年前的红裙女人比花还要鲜艳,瓦解了一

所高中里男生们的心。她用憧憬和同桌的老公划

出一条爱情的抛物线。但拥有一个大企业的父亲

嫌他家贫,想把女儿许给官衔像掐出汁液的藕节

般诱人的副市长之子。她越过风吹草惊的羁绊,幸

福地做了一只飞向他心灵烛火的飞蛾。考上大学

的他,陀螺般被庞大的学费之鞭抽着。是她把父亲

给自己买的金项链和瑞士手表卖了,一次次为给

他寄钱,去卖血,后来被母亲知道了,背着父亲给

钱。他毕业分配在一个小企业,两年后下岗,是她

跪着求父亲把他调进了市工商银行,像笛让死去

的竹在唇边复活有了一个科长的肥缺……

  看来她是和老公离婚了。她包养了男人,但男

人也对她感情不专一呀。看着她心里的痛从脸上

溢出,我读出了爱情在一种憔悴里飘香的况味,我

看见了一颗为六月哭过的心,就这么,亮在白炽的

灯光中……

  不经意间,我看见床上扔的一块红绸,红绸旁

竟是那个36 寸的装饰框。那是她和男人的结婚

照。她双目微笑,像两片树叶,在长长的睫毛里煽

动着怎样的一种冰清玉洁呀!爱情的风拂过男人

的脸,镀上了一层幸福的甜蜜。她和男人竟是夫

妻?目光落下的时候,我隐隐听见了琴声一样的幽

啼之声。他们是离婚了吧?她那如南瓜一样黄澄澄

的光彩,那内心不断喧响的辣椒样浓浓颜色的如

火如荼的激情,是离异给搞丢了吧?既然离婚了,

还为什么要跟踪他呀?应该振作起来过自己的日

子呀!我拿出剩余的钱退还。你先拿着。我老公现

在出差了,回来后,我再通知你。我这才彻底搞清

眉目了,是她多情的眼睛,追不上男人如风飘忽不

定的心踪。她用无数颗泪珠缀成一个符合美学原

理的弧。但她哀怨的眼神,能像一尾游鱼一样游进

男人的梦海吗?痴情达到极点,又有什么能冷却,

亦或是超越?大姐,夫妻间还跟踪啥呀?她像一块

岩石。我仿佛听到了她的泪水打湿心岸的声音,听

到了她在夜里的一声声叹息,低低回旋。

  她热辣辣的目光看着我,一个女人的冷,此刻

距离我这么近。那一瞬间,我留在了那一场虚拟的

幻觉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枚雪花,正化在一个踏

雪者的手中。我的脑里嗡地一声,血流往上冲,感

觉到她一把搂住了我,我的咚咚心跳化在了她歌

声一样曼妙的胸脯里……

  迷乱中,我一把推开了面条一般的她,颤抖的

气流慌乱地打在下楼的路上。我的心冰凉冰凉,像

走出了一个埋伏在黑暗中腐气扑鼻的甬道。

  几个月后,我去天骄路南边的基督教堂送货。

在里头,我惊讶地看见了那个红裙女人正在做祈

祷。“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胎绝气?为

何有膝接收我?为何有奶抚养我?不然,我早已躺

卧安睡,和地上为自己重造荒丘的君王、谋士,或

与有金子、将银子装满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或

像隐而未现、不到期而落的胎,归于无有,如同未

见光的婴孩。在那里恶人止息搅扰,困乏人得享安

息……”女人的声音,平和中泛着凄苦。爱的形态

让钢板与石头变软,但她痴情的铁镐能挖开男人

覆冰的冻土吗?深深体味出红裙女人悲哀的我,心

头荡起了一缕咖啡一样的苦涩……“受患难的人

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

给他呢?他们切望死,却不得死;求死,胜于求隐藏

的珍宝。他们寻见坟墓就快乐,极其欢喜。人的道

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

呢?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我唉哼的声音涌出

如水。因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

来。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也不得安息,却有患难

来到。”她的祈祷轻盈地掠过我心灵的水面,惶惑

中,仿佛有一个声音遥远而虚幻地追问着我:面对

物质的河水,我们除了心灵寂寞,以物欲遣怀,还

能选择什么?快告诉我!告诉我……以致那天夜晚

的梦里,我汗水淋漓地惊醒。夜晚就溶化成了一团

透明的水。我感觉到了一片物欲的大火像那场千

年前的焚烧书籍一样,诡秘无声,熊熊而过……

  堕落是另一种死亡。腾格里(汉语译为苍天或

真主一类),让肉红的七情六欲都随黑黑的夜色散

去吧!赐给我们菩提明镜般的澄明吧!赐给我们摇

种光明的力量吧!仰望着长生天,我的心域落满了

月光凄凉的翅膀。

   选自刘志成散文集《一条歌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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