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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南河里的萍与水(敏洮舟)

点击率:4661
发布时间:2016.06.27

我走了,开着我的车。一座城市的灯火,从心里一丝一丝抽

离。此刻,所有鲜活的欢笑和悲哭,都在后视镜里渐渐消弭。转个

身而已,城市、霓虹、故事,通通归于沉寂。眼前的路虽然弯曲,却

能通向开阔的甘南草原,抵达温暖的家。

  夜路并不沉寂。寒气从微开的车窗里滑进来,不绝如缕。白

白的灯光扑洒在黑黝黝的沥青路上,指引着回家的方向。清静地

走,在长长的公路上,没有抢道的车,没有喧闹的喇叭,夜很沉。

无法沉寂的,是我胸腔里的心。

  心还在府南河边的灯火中,在身后那座不夜的城市里。而

她,就在城市灯火的中央。

  车轮滚动着。我什么也不想,路边的里程碑一块接一块隐没

在身后。我的手臂分明有些僵硬,方向盘失却了往日的自如。身

后的成都像块磁铁拉扯着我。意绪有些恍惚,这飞驰的速度是开

往那个站着母亲的巷口,还是奔向有她的府南河边。

府南河边的灯把整条府南河照亮了,麻将桌像一字排开的

长阵,借用着河边的凉爽和免费的灯光,悠闲地打发着成都和成

都人的夜。她轻快地穿梭在灯光和牌桌间,不时地回头催促着

我。

  我的脚步有些沉重,跟在后面像被牵着的木偶,拉一下挪一

步。跟父亲通话之后,我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身边的麻将声此

起彼伏,就像我的心情。

  府南河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每次从西藏出车回来,我会在第

一时间奔向府南河边那家露天的茶座,她就在那个固定座位上

等我。这家茶座,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相识的地方。

  她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强调,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这

样。我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就想这么静静地坐着,面对着她,一句

话也不说。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走到尽头了。

  府南河的水仿佛没有流动,只有偶尔漂过的

浮萍从容地泄露着它的心事。我的心酸酸的,伴随

着残残落落的浮萍远远地游走,游啊游,游过了蜀

中的大山,游过了川西的草原,终于游进了家中的

土院。母亲的白发,就在心里丝丝缕缕地交织着。

  这些年常年跑车,一出门就是大半年甚至一

年。开春离开父母,回到家乡,已是寒冬腊月了。我

是父母的小儿子,他们的大半心思在我身上。每次

离开家乡,父母的心也跟着走了。近两年情况变得

很糟,母亲从年轻时就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年岁一

长,体质就压不住藏匿的病痛,时常卧病在床。父

亲的身体更糟,淋巴系统患有顽疾,需要不定时赴

兰州治疗。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便全落在大哥一

人身上。父母患病在身,想得也就多了。他们希望

我尽快回到家乡,娶个媳妇儿,了却他们的牵挂。

几年来他们也没少操心,托媒人四处打听,倒是寻

访了不少姑娘,可我有自己的心思,拿着种种借口

推脱,声称必须见面谈过才能定夺,可我每年回家

居住的日子实在少得有限,即便在家,也是整日跟

一帮朋友厮混,父母只能在那儿干着急。

  直到今年,我才有了紧迫感,母亲的肺心病发

作越来越频繁,每次病倒都要进医院输氧输液,身

边离不开人。父亲也需要做淋巴方面的手术,由不

得我随心所欲了。

  这些,我必须对她坦白。

  忽然感觉,成都的冬天也很冷。我僵硬地坐在

茶桌前,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

来。她早有察觉,可她了解我,我不说,她就不会

问,问也是白问。时间一分一秒地游走,府南河的

水,流得沉重迟缓。

  夜深了,周围的麻将声消减了不少。我深深吸

一口气,想着先从家里的实际情况说起。可话到嘴

边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总觉胸腔里差那么一口

气,支撑那些话的气力。吭哧了半天,又泄气般委

顿在椅子上。她看着我纠结的表情,几次想张口询

问,最后都忍住了。表面佯装无事,转头观望着府

南河的夜景,可眉宇间隐隐郁结着一丝忐忑,她感

觉到有事要发生,似乎和自己有关,这种感觉越

浓,她就越不敢开口。她一声不响地坐着,周围的

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望着她精致的面容,我的心里空空的。准备的

说辞,一句也搜刮不出来,满脑子就一句话,在毫

无约束地晃荡着,重复着。不知怎的,我脑子忽然

一冲,顺口就说出来了:“我们分开吧。”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却能感觉她脸上的变化。

她怔了怔,表情一丝一丝地僵硬起来,目不转睛地

盯着我,懵懵地在我脸上寻索,那眼神里,充满了

失措和陌生。半天后似乎回过神来,她只说了一句

话:“别开这样的玩笑,不好玩。”语气是那么小心、

轻柔。

  我瘫坐在茶桌前。把话说出来,我变得松弛

了。剩下的只有解释,面对着她,和她那惊慌失措

的眼神,我觉得所有的解释都很无力,但我必须做

出解释,不管她认不认可、接不接受,至少我的心

里会好受些。

  我的口齿渐渐变得伶俐,滔滔不绝地说着一

些自认为合理和婉转的话语。西北,司机,回族,孝

道,责任。她沉默着,在我井喷式的解释前,只是沉

默。在她的眼睛里,我隐约看到了一丝奇怪的东

西,忽然觉出,所谓解释不过是在无限撕裂既有的

伤口。

  我看着茶杯,她看着我。茶色已淡,可她眼中

的悲意渐浓。我们深知着对方。从她的眼神里,我

知道此刻她渴望着一个拥抱,一个厚实的安慰,并

且从未如此强烈过。我全力节制着自己,用自己的

那句话,那句电话里对父亲说的话。“有合适的,你

们就做主吧。”父亲太高兴了,语气是那么欣喜:

“已经寻访好了,你答应了,正月就过门。”

  夜渐渐深了,周围的麻将桌上只剩下散乱的

麻将和早已冷却的茶杯。人隐退了,午夜的清寒如

迟到的主角,缓缓登台,成为这座城市的底色。

她拉拉衣服,紧紧裹住自己。白皙的脸庞在乳

白色的路灯下,显得分外苍白。我坐起身来,像往

常一样手掌自然地伸向衣服,可手指触及衣扣的

瞬间心里紧了一下,不动了。她都看在眼里,双肩

微微颤着。眼中笼着一层薄薄的雾,像极了路灯下

的府南河。

  府南河的水泛着幽幽的光,迷离而忧伤。

“我们走走吧。”她站起身来,摇摆如风中的荷

叶。语气被风一吹,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她转身走

在前面。看着那副瘦弱的肩膀,我的心不断收缩

着,越来越紧。沿着府南河,踏着喧闹了一天的河

岸,走着,看着,一条沉默的河,载着自己的心事,流

淌得不动声色。

  惨白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连接在一起。她低头

走着,紧紧环抱着双臂,单薄如河边的柳。那背影是

一种攻击,我的节制,时时陷于崩溃。只有一遍遍默

记着电话里对父亲的承诺,还有父亲给我的叮嘱。

  只有这样,我才能脆弱地保持眼前的冷漠。

电话打到了停车场的清真饭馆里,饭馆老板是

我的熟人,也是父亲的熟人。接起电话我心里颤了

一下。父亲的声音很苍老,也很沙哑。他说:“儿子,

能跟你说话好得很,你阿妈太想你了,她刚住院出

来,身体弱得很,很不放心你的事。我们岁数都大

了,害怕来不及,这是我们的担子。”父亲的语气如

在祈求,从沙哑慢慢变成了哽咽,他努力使自己镇

定。我的心被那半声半噎的语调一阵一阵地撕扯

着,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旁边吃饭的司机很多,看着

我,悄悄议论着。我拿一叠餐巾纸捂住眼睛,把脸转

向窗外。父亲继续说:“我们听说你在成都有对象,

可人家是大城市的人,到西北能站得住吗?听说还

是个大学生,可你是个司机,洗衣做饭一辈子在厨

房里打转,人家情愿吗?你阿妈一直悄悄儿淌眼泪,

晚上大门外一响,就跑出去看,以为你来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在散碎的步伐里,夜更深了。府南河的护栏长

长延伸出去,将行人和河流分在两边。这条路上,铺

满了我们的脚印。两年的时光,朝朝暮暮,来来回

回,若把这些脚印叠合起来,或许能将我那十米长

的大货车装得严严实实。或许以后,这些脚印将不

复存在。存在的,也会慢慢湮灭。因为,一个拐角临

近了。

  她转身走了下去,从前方的护河石栏间。那里

有一个三四米宽的豁口。从人行道走进去,只需下

几十级石阶,就到河边了。河边有几张靠椅,远远地

摆放在裸露的泥沙上,累了可以坐下来,静静地看

流水,默默地想心事。她朝着靠椅走去,齐腰的长发

被河风一吹,乱如麻丝。

  这画面多么熟悉啊!我站在护栏边,定定地望

着。把心绪收回来,从两年前,从无数相同的场景和

不同的时光里。整个城市已经沉睡,间或呼啸而去

的车和阑珊的街灯把夜拖成一个长长的音符,渐行

渐远,直到无法感觉。

  更加无法感知的是今晚的决定,它会给我的将

来带去怎样的改变。但我必须这样决定。除了父母

身上让我揪心的病痛,还有来自家乡的流言蜚语,

也时时让我背负沉重。

  家族,邻居,和父母交往的朋友,总是有意无意

的,时不时在父亲的当面或背后,谈论我的“堕落”。

在甘南草原的尽头,在家乡的大山沟里,撇开父母

妄谈爱情,就是“变坏”、“不学好”,甚至“堕落”。左

邻右舍、亲朋好友都会看不起你,你的家族也会因

你的“堕落”而饱受诟病。更为严重的是,你是回民,

有信仰,另一半理应也是有信仰的回族女孩。而我,

触犯了所有约定俗成的地方传统。在别人眼中,我

的家族是有名望的,我的作为,是“好人辈里没好

子”。在家族眼中,我是毁坏家族名誉的败家子。

这些,父亲不曾提起。是回家的司机老乡带来

的消息。

  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府南河里的萍和水,我的

身上一阵一阵的冰冷。

  她忽然向我招手。我急切又艰难地朝她走去。

她坐在那张熟悉的靠椅上,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我

坐下,然后从包里取出一个淡青封皮的日记本,盯

了我半天后,轻声说:“我叫林卉,还在上学……甘

肃离成都远吗?跑大车?哪儿都能去,好向往……”

语笑嫣然,她和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我怔怔地看着她,听着她的话语,一股酸楚从

心里涌出直冲鼻息,那么浓,那么厚。

  初见,人生有一回也就够了。今夜,在飒飒的西

风里,她面含微笑,一如初见。只是,那苍白的面容

上,泪如断线的珠子,一串串落入泥土。

  腊月的末尾,只有我独行。阿坝草原像一块固

体的冰,我不停不歇地行驶,在后半夜的冰寒里,手

脚和思绪都冻木了。眼神稍微倾斜,一个日记本进

入视线,淡青色封皮,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座位上。正

月十八,只有这串数字清晰如刻。还有整整二十天,

我的生活和身份都会因另一个人的介入而发生改

变,一个和我素未谋面的人。

  身后的天空渐渐泛白,阿坝草原辽阔苍茫。草

原的尽头,就是我的家。在无法回头的奔赴里,我与

母亲一分一分靠近了。

   选自《朔方》2013 年第10期,史小溪推荐(作者

地址:731300 甘肃广河外语职业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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