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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怎么也睡不着。睁眼闭眼脑海里总晃动着
薛家湾阳光超市水果架上那一堆红红的石榴。摸黑
起身下床,摸黑抓到开关一摁,满屋通明。我没有垂
涎石榴的美味,馋女人堆里永远没有我的踪影,只是
中午去超市闲逛看到石榴,而后勾起我满心疼痛的
记忆。
那是在我出嫁的前夜,我年轻的娘盘腿坐在炕
头,在灯下摆弄着一张张鲜艳的大红纸,用剪子剜出
大小各异的石榴花。娘精心挑选最满意的石榴花放在
眼前,不满意的就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那是我初见
石榴花的样子。圆圆的石榴顶部绽开三片微妙的叶
子,那大概就是石榴开花的雏形吧。红红的石榴花在
娘灵巧的手里优雅地飞转。
我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看着娘陪在我的身边,看
着火炉里偶尔窜出的火苗,机械地舔舐着炉盖。一种
温软的感觉如阳光般流淌过我的心。
我已经习惯并依恋这样的情景:自小听着娘在煤
油灯下“哧啦哧啦”纳鞋底的声音从左耳穿过右耳,或
是用指甲在灯下为我们兄妹四人轮着捕捉虱子,或在
灯下吃力地缝补破旧的衣裤,或者躺在被窝里给我们
讲狐狸精的故事,那句“胖的胖的挨娘睡,瘦的瘦的挨
墙睡”,让她的几个孩子疯了一般从前炕跑到后炕,抢
夺娘的怀抱。她还给我们朗诵许多不知名的诗歌与中
学课本里的论文。她用极快的语速背诵着那些诗歌。
那极快的河北普通话掺和着达拉特语气,定格在我一
个又一个梦境里。娘淡淡的呼吸在冗长的夜里为我催
眠。这种温暖,在一个人的一生中非常短暂,但在记忆
的长河,却常常被这种温暖紧紧包围并不断蔓延。
明天就成为另一个家庭的成员了,并要一生一世
为那个未知的家改变自己,完善自己。然而我却被无
数个普通常见的词语包围着。
温暖。寻觅。迷惘。
童年。失落。音符。
这些跳跃的词语如海面翻飞的浪花,不断浮沉,
我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捕捉数不清的词语,最后在无奈
的疲倦中只用心锁定一个词语,就是“温暖”。一个人
居于温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
我的思维在疲惫的夜里渐渐沉去,忽然听到娘的
我明白娘为什么要掉泪。娘常常在空闲的时候,
喜欢捧着我瘦瘦的脸笑谈:“妈妈的猴脸脸白白儿的,
烧布窟窟眼眼毛毛儿的,小手手绵绵儿的,就是嘴嘴
笨笨儿的,最糟糕的是眼珠珠还瓷瓷儿的。”说完还要
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一口。可见我是让父母担忧不尽的
主,并赐雅号“二瓷眼”。
娘最担心我的没心没肺,会在未来的生活里深受
伤害,她甚至担心将来我有了孩子,在睡梦中会不会
一脚将孩子蹬下炕,或者翻身将孩子小胳膊小腿碰
着。娘有操不完的心哪。
我的眼皮不听使唤,逐渐沉入梦境。
黎明时分,我终于被凳子沉闷倒地的声音惊醒。
原来娘整夜没有睡。明亮的玻璃上已贴了一对一对火
红的石榴花。那石榴花一对一对侧着身子挨着头,犹
如一对甜蜜的情侣,弥漫着一种亲切、温软、留恋的气
息。望着娘弯腰扶起凳子的背影,我将被子拉至额头,
泪水滴落分明有声。一种离家的感伤直接砸入心底。
其实,我也为自己担心,二十四岁的人了,除了天
真就是善良。一个幻想型的人,一个因为一首爱情诗
就决定托付终身的人,一个捧着爱情诗喟叹绝唱的
人,如何去融入另一个陌生的家庭?其性格、脾气、修
养,背景等都有分歧,会不会被现实的锐利伤害?是不
是如娘所说的,女人,第一步棋就不能下错,因为谁都
没有悔棋的资格?
一对对火红的石榴花在我面前跳跃,我在温暖的
被子里抹着眼泪,并想象着石榴到底是什么味道。
两年后,五十岁的娘突发脑溢血绝尘而去。从此,
每当我看到街头水果摊一堆堆火红的石榴,心中就腾
起一股酸痛,便想起去世的娘,更不愿用手去触摸石
榴,也不去打问石榴多少钱一斤,以至于我的两个孩
子到现在也不知道吃石榴是什么滋味。
凌晨,熄灯。
蹬鞋上床,悲哀于人生苦短。再有五年的时光,我
也到了娘绝尘而去的年龄。
那夜,我没有看到翻飞的词语,只看到红红的石
榴满床翻滚,几乎要将我淹没。
石榴花,我青春记忆的河床。
石榴花,我记忆里最明媚的珍藏。
选自《准格尔文艺》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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