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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像狗一样行走
人的性灵,是自体生存之一种权能,显示宇宙者,而不是一机械的“自然”之所造品与奴隶。
——(印度)室利阿罗频多
汪。汪汪。汪汪汪。散发着与花香有关的犬吠,使沿着三轮车的轮子移动在异地东胜的我,眼里激起蓝莹莹的渴盼。那声就在不远处迅雷的脚步声里鼓荡。像风儿轻咬叶芽的幸福呻吟。鸟儿在枝头清丽的婉啼。突播那缕薄薄的、淡淡的、透明而清爽的是一只通身金黄的哈巴狗。它好奇的目光像春蚕吐丝,将这个城市从头到脚围住。步距很窄,小跑着,那感觉像鸟在洗蓝的天空飞翔。它昂起高贵的头颅,如梅朵在枝头悄然绽放。脖子上圈了一个红色皮套,系绳牵在一个信步的少妇手里。少妇嘴唇猩红,涂满粉子的脸像玉一样晶莹。微风不时撩起薄短的裙子,露出隐约的肉红毛裤。少妇脖子上的金项链,腕上的镯子,指头上的钻石戒,耳朵边的金耳环,随着漫杂的步子,雪亮的一闪一闪,那么迅疾地拂中了我的目光。随着距离的拉近,少妇花香的气息也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这时一股旋风突然翅羽扇击,插入了鄂尔多斯高原春天的心脏。密集的沙尘狂羁地扬起,我继续蹬着三轮车,以避免风沙的伤害。沙粒落下来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惨叫。就在和溜狗的少妇擦身而过时,前轮撞上了那只哈巴狗。像一把大锤掷过来,我的心激灵了那么一下。少妇轻轻地抱起哈巴狗。只是压疼了一下,我悬而未决的心才放了下来。哈巴狗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滑溜溜地转,安稳地伏在少妇怀中,那样子像蜻蜓悄无声息地躺在荷叶上。它伸出猩红的舌头舔着少妇白晳、光滑的手。少妇缠绵悱恻地抽出右手轻抚着狗毛,神情如一对情人在耳鬓亲昵。贝贝,乖,疼了吧?少妇脸颊触摸着哈巴狗的头。汪汪。汪汪。哈巴狗回应着主人的恩宠,并用长长的舌头舔了一下少妇的脸颊。对不起,我歉意的表述,在不安的阴影里流溢。少妇这时才抬头看我,随即一张春天的脸就严寒笼罩了:走路眼让鸡屎糊住了,看路走了吧。我的目光不敢晃动。我的语言不敢晃动。我的三轮车不敢晃动。贝贝是从德国6万元买来的,把你撞死了也抵不了这狗命,少妇的脸像青藏高原的冰峰上拒绝融化的一块块冰,竟与冷寒是那么雷同。尽管是春天,我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你一个穷打工小子有多少钱哩,把你一件件卸下卖了也值不了我的狗钱!少妇兑了白糖和蜂蜜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夜晚穿过坟茔一样的冷意,与我所熟悉的甜蜜地偎在金色粮垛里数着谷粒,数着玉米棒子的农家女人形成了两极。少妇的话像一根针扎在心上,伤痛就聚成了血红素,充盈了每一根毛细血管……我呆若木偶。时光在少妇尖刻的骂声中一寸寸溜走。我只剩下了目光能够思想。
少妇抱着哈巴狗骂着远去了。我的大脑还在嗡嗡的响着……少妇的侮言,以及狗比人活得有尊严,活得安逸和快乐的目击几乎摧垮了我不堪一击的心灵城垒。我心情忧郁,木讷寡言,像农家狗一样自卑地做人(城市狗饱食终日、趾气高扬的生活是多么令人羡慕,吴沃尧泉下有知,会不会有兴趣再写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状》?)。我活在了一个冷漠和孤独的世界里,营建着比一条城市狗活得稍为体面一些的生活。
一年后,我去郊区送货,途经一块向日葵地。当扭曲的茎干执著的花盘涌入我的眼帘时,我一下子震动了。停下三轮车。擦了擦汗,走向向日葵地。我的眼里喷涌着生命最原始的冲动与激情,燃起了凡高目光中曾经喷涌的黄金、紫铜的光泽……这时,向日葵地旁的一座新建的基督教教堂后蹿出一只狗。它停下来,掀起后腿。尿。忽地看见了我,一扭身蹿入了向日葵地。摇摇晃晃的向日葵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没有什么比田间的亲吻更令人感动。我心灵的田园上正泊着一缕光……
教堂里的祈祷也正一波一波地传来:“那要吞我的人辱骂我的时侯,神从天上必施恩救我,也必向我发出慈爱和诚实。我的性命在狮子中间,我躺卧在性如烈火的世人当中。他们的牙齿是枪、箭,他们的舌头是快刀……神啊,求你敲碎他们口中的牙。”祈祷声里,天开始凉了下来。该上路了。跨上三轮车的我,知道打工族中的自己,同样有着人的206块骨头。
自卑的疙瘩虽寂寂一声向空而去,但礼仪之邦的中国沦落为时下野蛮的物质主义时代的困惑,像我的影子一样晃动得模糊不清。六年后,我到泰国考察。国际旅游谣曰:新加坡看街头,泰国看奶头。但在泰七天,像中国宾馆里那样的性骚扰电话如梨花似的凋落了。同行的导游告诉我:在泰国,性服务是纷呈的花蕾,自由开放。但出于对人的尊重,性服务中心不会将发情母猪样的嗲叫撂过来,只是静静地等着客人去采摘粉红的桃朵。一刹那,我的迷茫如烂白菜被风拔走了。仿佛感触到了裹满月光和野花香味的古中国礼仪,胜过千百次杀伐,像魔咒一层层裹紧了人们的心灵,映衬得君王们的王冠灿烂透明。仿佛听到了中国文革十年的抽穗扬花,人性中的恶如江河跌宕汹涌。仿佛又目睹了发展中的中国,膨胀的物质主义将人引进了低级趣味的怪圈,人们远离了知识的硬度,与金钱为伍,精神和灵魂的钙水蒸腾而去……
正在攻读哲学博士的导游,仿佛看出了我心上的那一片密匝匝如鱼鳞的野蛮的物质主义时代的痂疤:‘在2007年的春天,我蓦然发现/很多比我年轻四五岁的男孩今年不系裤带/很多招牌和名称都变得简单/比如——/“天津狗不理包子铺”只剩“狗不理”了/“人民代表大会”改为“人大”了/“民”没了/“代表”没了’这是我在网上看到的中国陕西诗人郭彦星的诗。是的,你们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压抑人心灵自由的基因,而在社会制度设计不当的大环境中,经济膨胀又导致了知识贬值,致使人情如纸,世风日下……富裕抛弃了文明,这是金钱的恶毒还是恩典?导游的话和泰国腊月的太阳像盆火,烤得我苍白的皮肤在嘎叭嘎叭响。
2.潮湿的窥望
人如果没有信仰的活着,便是过着动物般的生活。
——(俄)托尔斯泰
那年六月,火球样的太阳红成了农家檐下悬挂的辣椒,白炽的锋芒淌下来,令人眼皮都不敢抬。在东胜,我做了一名三轮车夫,凭借着朴实的汗水洗涤落榜的伤感和生活的无奈。
那天,我在街口的视野因等待一场生意而扩大。街尽头飘来的红裙女人悠然展成古诗词的意境。她心事重重的目光在阳光中浮沉,好几次袅袅游来,又折回。后来,像一束花在街对面站下,飘扬的红色,在拥挤中飞起来。像孤独的萨克斯,美得令人心碎。拽住了一群三轮车夫的目光。她好几次挥着彩陶一样光洁的手臂,我以为是招呼谁,就依然如石像保持着永不安歇的向往。不想纳凉的几个青皮车夫呼地站起,窜上车,似兔子一样迅疾地向她蹦去。我的心情正在阳光下碎得一团糟,不想他们都垂头丧气地收拢了忙乱的脚步:叫你呢。你小子艳福不浅。我惊讶的目光在她的脸庞上泛滥,记忆依然是一片空白。跟踪一个人,她的汉语如婴儿学语。跟踪?她掏出一张相片,指着相片上打着领带、穿着西服,脸色白净的男人:就他,市工行上班。为什么要跟踪男人?难道是便衣警察?男人又是干什么的?她只是满脸忧郁地看着我,双目黯然无神,像一片枯萎的山药叶子。可不像警察呀?是干什么的?难道是贩毒分子?所有如风一样串过的猜想,擦疼了我打量的目光。
下午5点半,太阳依然像从油锅里捞出。我感觉到自己快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相片上的那个男人从市工行的大楼里暴露了,略显点胖。我窥望的心似失声的弦,一丝丝,一丝丝地弹拨着他如烟似雾的一举一动。他的背影,自远自近,如一只青蛙的肤色接近荷叶的绿洒落在如潮的人群中。我的肌肤,几乎变成了青铜色的阳光。后来,他打了一个的带着我的目光延续到街尽头就模糊了。我傻了。我走进电话厅,茫然地拨通了红裙子留下的号码。她的郁闷渗在无言中,如一尾游鱼,我感到了它的波动。一阵沉默后,她甜甜的声音骤然响起,向我说了她的住址,让去取工钱。拆开毒辣的阳光,我按址索骥敲开了她家的门。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呀!面积约有160多平米的四室一厅,像久违的田垅,明快地拂过了我压抑的神经。34寸的壁挂彩电、冰箱、洗衣机……令我嗅到了一股富裕的气息。铺了毡的地,雪白的墙壁,这是我梦里谙熟的氛围。心跳的我,看见那一个个工业时代的产品像一只只灵动的鸟,古典的红裙子领着商潮里的鸟群厮守着一片寂静。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张36寸的大幅照片。那是她和男人的结婚照。她双目微笑,像两片树叶,在长长的睫毛里煽动着怎样的一种冰清玉洁呀!爱情的风拂过男人的脸,镀上了一层幸福的甜蜜。她和男人竟是夫妻?她为什么要跟踪他?一行目光落下的时候,我隐隐听见了琴声一样的幽啼之声。
她掏出二百元,打破了如水一样抖着冷颤的静寂:你继续跟踪他。需要打的就打,的钱我付。我这才有点搞清眉目了,是她多情的眼睛,追不上男人如风飘忽不定的心踪。
第二天中午,我在市工行门口跟踪上了男人。他的步子,像虫吟一粒一粒地撒进了喧闹的市声,看样子是要回家。我像走出了一个埋伏在黑暗中腐气扑鼻的甬道,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这下不要跟踪了。男人停下,巫术一般摸出手机。他清晰而又模糊的嘴唇启合,似刀片划过。一脸的温柔,宛如莫扎特的《安魂曲》,在人流的林间回旋。后来,一辆的车的车门悠地张开,一口吞没了他。在另一辆的车的帮助下,我窥望的目光直逼而去。猎点近了远了,远了近了。夏利从我慌乱的视线里局促地拐进一个小巷,停下。我正要付的钱,就见一个花一样鲜嫩的妙龄女子闪出,搭上夏利。然后融入了白茫茫的阳光里。我乘坐的车,也沿着目光射出的方向着急地蠕动。夏利开到小城最大的金元娱乐城前,抛下了前行的锚。像我们经常看到的爱情场景一样,男人挽着女子进去了。没得到的事物总是最好的,可爱情的温度能随便试量吗?我的心沉重起来。我还是在电话上向她将一个蒙住了眼睛的谎言送了过去。下午,市工行门口又多了我飘移的目光。他的神秘失踪,像一场浓雾突然降临。夜色进入分娩的时候,我拨通了她的手机。她的声音透着凉意:他出差去呼和浩特了,你过我家来。搭了公汽,我的心绪如潮,涨上来又退了下去。到她家时已是灯光阑珊,她正一个人在喝闷酒。举杯的手,正拨洒着一地的光,银子样亮的光。她端起酒杯,身子东倒西歪:
墨黑缎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深夜给你缝好的哟
早知道你要抛弃我的话
可惜我那辛苦的十个手指哟
紫檀缎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雨夜里给缝的哟
早知道你要丢下我的话
还不如我把它一锹埋进土里哟
哎哟我的你呀
为什么要变心哟
这么羡人的家庭,可她的心还缺着。一口一口的烈酒把这个夜晚的孤寂冲走,此时,她的声音像水嫩的青草面对一把镰刀清凉的锋芒逼近,流泻出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我心头如置了一块铁:爱的形态让钢板与石头变软,但她痴情的铁镐能挖开男人覆冰的冻土吗?可怜的女人,是否能越过一朵爱花的心脏?是否能用自己的心划出一条爱情的抛物线,用无数颗泪珠缀成一个符合美学原理的圆弧?痴情达到极点,又有什么能冷却,亦或是超越?她一脸的平静像浓雾弥漫过山岗,闪进了我的眼眸,闪进了我的心脏。整个屋子沉浸在郁闷中。后来,我写下了如下几句:
一个人的歌声 夜色中新鲜
腥膻、乳香……
神秘的草原 风一样
掠过内心的旷野
歌声如箫 凄凄振荡
忧郁而且冰凉
暗淡的灯光
水波一样摇晃
女人睫毛闪烁
马蹄一样 踏乱谁的目光
哀唱的女人 酒气微醺
究竟空辽着怎样的凄茫
痛苦与酒杯 又沉淀着什么样的心事
接过酒盅的那人 虚弱
仿佛一大片羊子 正在
内心的草甸啮食
水是世间最有包容量的。我清楚,此刻我需要把自己的心变成一泓湖水。面对红裙子的一脸凄苦,我只得扶她坐下。她一口将酒喝了,脸部更显绯红,像那枝开在江南歌声里的茉莉一样撩人。她又拿起了酒瓶,想在酒的韵律中,寻找一份治愈伤痛的宁静,却被我一把夺下。她眼眶里有蠢蠢欲动的流水打转,但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宛如沙尘暴中的胡杨。她静静地怔了几秒钟,眼圈开始发红,似色泽亮堂的陈年水果再也不能保鲜,突然伏在我的肩上把空气擦得呜呜作响。我的心一下子也被她决堤的泪水溅湿了——
十年前的红裙女人比春天的花还要鲜艳,瓦解了一所高中里男生们的心。同桌的男人,以山的形象树起了雄伟。但拥有一个大企业的父亲嫌他家贫,想把女儿许给官衔像能掐出汁液的藕节诱人般的——副市长之子。她越过风吹草惊的羁绊,从容幸福地做了一只飞向他心灵烛火的飞蛾。考上大学的他,像陀螺般被庞大的学费之鞭抽着。是她把父亲给自己买的金项链和瑞士手表卖了。一次为给他寄钱,去卖血,后来被母亲知道了,背着父亲给钱。他毕业分配在一个小企业,半年后下岗,是她跪着求父亲把他调进了市工商银行,像笛让死去的竹在唇边复活样有了一个科长的肥缺……
看着她心里的痛从脸上溢出,我读出了爱情在一种憔悴里飘香的况味,我看见了一颗为六月哭过的心,就这么,亮在白炽的灯光中……我拿出剩余的钱退还。你先拿着。他回来后,我再通知你。大姐,夫妻间还跟踪啥呀?她像一块岩石。但我仿佛听到了她的泪水打湿心岸的声音。听到了她在夜里的一声声叹息,低低回旋。
她热辣辣的目光看着我,一个女人的冷,此刻距离我这么近。那一瞬间,我留在了那一场虚拟的幻觉中。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枚雪花,正化在一个踏雪者的手中。我有点慌了起来,一刹那,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血流往上冲,我感觉到她一把搂住了我,我的咚咚心跳化在了她歌声一样曼妙的胸脯里……
迷乱中,我一把推开了面条一般的她,颤抖的气流慌乱地打在下楼的路上。
几个月后,我去天骄路南边的基督教堂送货。在那里,我惊讶地看见了那个红裙女人正在做祈祷。“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胎绝气?为何有膝接收我?为何有奶抚养我?不然,我就早已躺卧安睡,和地上为自己重造荒邱的君王、谋士,或与有金子、将银子装满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或像隐而未现、不到期而落的胎,归于无有,如同未见光的婴孩。在那里恶人止息搅扰,困乏人得享安息……”女人的声音,平和中泛着凄苦。是的,尽管“世界上最好的调料是饥饿”(塞万提斯语),但那种物质的梦里谙熟的氛围,许多人都渴望走进去。而她为什么走不出来呢?深深体味出红裙女人悲哀的我,心头荡起了一缕咖啡一样的苦涩……“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他们祈望死,却不得死;求死,胜于求隐藏的珍宝。他们寻见坟墓就快乐,极其欢喜。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我唉哼的声音涌出如水。因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也不得安息,却有患难来到。”她的祈祷轻盈地掠过我心灵的水面,惶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遥远而虚幻地追问着我:面对物质的河水,我们除了心灵寂寞,以物欲遣怀,还能选择什么?能打开心灵村庄的是什么?快告诉我!告诉我……以至那天夜晚的梦里,我汗水淋漓地惊醒。夜晚就溶化成了一团透明的水。我仿佛感觉到了一片物欲的大火像那场千年前的焚烧书籍一样,诡秘无声,熊熊而过……
腾格里(汉语译为苍天或真主一类),让肉红的七情六欲都随黑黑的夜色散去吧!赐给我们菩提明镜般的澄明吧!赐给我们摇种光明的力量吧!仰望着长生天,我的心域落满了月光凄凉的翅膀。
3.被泪淋湿的哀颤
有三种诱惑折磨着人们:性欲、骄傲与对财富的贪求。人类的所有不幸都源于这三种诱惑,没有这些诱惑,人类将过着快乐的生活。但如何才能驱除这些可怕的疾病呢?……努力改善自己,这就是答案。改善世界须从改善自己的内在开始。
——拉美特利
六月,稠稠的阳光开得正艳,贼亮贼亮的像麦芒尖。蹬着三轮的我,视野撞击着每一双渴望推开体力劳作的眼睛。一个戛然而至的花一样水嫩的女人用嘶哑的软软的声音把我带出了被火焰遮蔽了很久的期待。她脸部肿起,青一道,黑一道,成了一颗膨胀的气球。一脸的憔悴,宛如残花落了一地。泪珠和着汗珠从脸部滚下,淌成了一条站立的河流。奔涌的浪滴里有无数颗太阳,释放着铜汁淋漓的光焰……
女人的剧烈颤抖,仿佛迅疾的闪电寻找出口:去医院送个病人。接着,哇的一声像埋人时的唢呐嘹亮起来。泪水顺着脸颊奔跑,胸口的裙子一片一片洇湿。那一声哭叫,像是自来水喷溅而出,令人心碎。
碎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耳膜深处拽出来时,一个口吐白沫的男人映入了眼帘:脸上挂着夜色,大粒大粒的雨点骨碌碌地流窜。双手抱着肚子,蜷缩着腿,快成了一张弓。屋里酒气漫延。他三三两两的呻吟在漫延。忧郁与恐慌也在漫延。男人的旁边,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芦苇一样立着,单纯的眼睛,给人留下了一个用心去触摸的想像空间。
我抱起男人,像一只扇动翅羽寻啄谷粒的大鸟在飞。如带飘风,向市医院闪电一样射去。
在急诊科,医生像云解读青山一样翻了翻男人的眼皮:饮食中毒。女人的呜咽如阳光无声地滑下来:一定要想法救醒他。浓缩的痴情,在那一刹间破卵而出。她真实的表情,像锋芒毕露的刀掠过,痛苦而且深刻。我的脊背骤感疼痛。医生的头摇得如拨浪鼓:如果找不出毒源,将有生命危险。她抽抽噎噎地望着男人,宛如一只绵绒绒的猫,蹲在床头怜怜勾人。面如死灰,似秋韵从叶片上滑过。接着又发疯似地扑在男人身上,那凄厉的叫声,像锋利的斧子,在粉碎着带血的骨头:老天呀,他走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咋办呀。那个呀字的哭腔拖得很长,像山丹丹幽放的芬芳在房间里连续回荡:呀呀呀……呀呀呀……女人蒸腾的泪水,漂浮着青草离开大地内核的气味。哭声太惨了,把同房的病人和陪床的心都哭软了,令一条条泪水的雨帘渐次打开。我的心像腌在瓮中的白菜沤的酸酸的,用手艰难地抹了一下眼角扬着的波浪。一旁站的护士也有一片惨淡的晶莹在眼眶里旋起。医生也摘下眼镜,掏出手绢莅临了泪珠裹紧的脸腮。她的喉咙发出断了气一般的号啕声。后来,嗓子嘶哑,拉风箱一样,啊,啊,啊……泪一点点变凉,伫满了苍茫。男孩的目光犹如泊在光滑的冰上:妈,不要哭,是我给爸爸吃了耗子药。我的心如鸥鸟惊起。惊讶的锤子冲天而起,拍打着每一个人。她的巴掌,穿过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重重地落在了男孩屁股上,接着又扭曲着嚎叫,如狼的嘶吼。
男孩的眼神陷入了黑暗一般的底谷。颤栗,哭泣……他的委屈涤荡在一片哽咽中:谁让爸爸每次酒后打妈妈呢,还把那个狐狸精带回家来气妈妈。男孩单纯的莲花,竟是为闪耀在母亲的佛台?揭去惊愕的帷纱之后,我鼻子禁不住又是一酸。
原来在昨天,从另一个城市接串亲戚的男孩回来的女人,撞见了男人和一个妙龄女子促急地发出敲打乐般的吱吱声响。她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逃躲在酒醉中的男人,甩碟打碗和捶女人的声响在夜声中呼啸。仇恨的火摇晃在男孩的眼眶。像清瘦的鸬鹚寻找游鱼,耗子药和咖啡的溶液,被需要水份的男人钓走。重现的那一场悲剧打湿了女人,她半天僵站着,如魂出了窍。接着又发疯似地用双手捶着自己的胸口。我仿佛感觉到她的皮肤、肌肉和血管在一点点地萎缩、消失,像被谁在黑暗里一点点地抽走。
女人的轻啜,不绝如缕地滑过:留下给病人陪床吧。我的犹豫,在金币上一撞,就不动了。街灯的昏黄蚕食了夜色时,我带了男孩从食堂稀薄的香味中归来。她接过买回的几个包子,却放在病床头的小方桌上。夜色越来越稠,摇动了十一点的钟声。男人的嘴唇在妻子散发的深情而且哀痛的目光中动了动,看样子想喝水。她抹了一把扑扑往下滴的泪水,端杯的手醮满了闪亮的灯光。像哺乳婴孩一样,用匙勺一勺一勺地饮,盼着从喉咙里抠出熟悉的声音,从久违了的目光上摘取爱情。她的动作,像一把梳子,把我的心也梳得酸酸的。真不知道,在泪水里翻种爱情的女人,是否如一朵向日葵没有太阳的指引而无法辨认方向,陷进了爱的漩涡?圆梦的心事,是否像山丹丹幽放的芬芳,能无声地进入男人的体内?栖落在眸子里的痴情,是否会令男人重新燃烧起来?后来,男人安静地睡着了。病床旁有一张空床。男孩睡中的呼吸如翻倒的蜈蚣舞着无数条细脚。睡意将我留在了男孩的床上。一觉醒来,已抵达深夜两点的腹地。男人已便在裤内,女人泪眼迷离,正吃力地往下扒他的裤子。像一枚滚落在尘土中的钉子爬满斑斑锈迹,屎已沾了他一屁股,裤子上也是。一缕臊味冲出,旁边一张床上的病人家属忙打开窗户。他们的皱眉像我捂鼻孔的姿式。犹如一条鱼不经意地在浪底律动,她揪了卫生纸,用纸一点一点地擦净了他的屁股,又给盖上了被子。她用一张报纸包了卫生纸,以蜗牛爬行的速度提裤子开门去洗手间。走出门槛的时候,她的腿一软,几乎跌倒。摇摇晃晃如扬穗的谷梢被风吹来吹去:你陪一会床。十多分钟后,她摇摇晃晃提了洗净的裤子的姿势云一样飘浮过来。这时男人的额头渗出的汗珠,像鱼群在阳光中泛起的鳞片。仿佛沉重的翅羽幻想在轻柔的云朵上飞翔,她在冷水里浸过的拎了毛巾的手,揩拭中轻轻温馨起来。鲜艳的衣裙,瀑布一样泻下的长发,有耀眼的光在流淌。我的心怦然一动……在男人均匀的呼吸里,我也被睡意的感冒传染了。等一觉醒来,她仍呆呆地守着男人发痴,双眼已肿得只剩一条缝。那表情像树叶无法拒绝阳光,莲花无法拒绝水塘。
第二天的朝阳在爱嚼舌头的麻雀叫声中爬上了楼顶,那几个包子已发散着年纪的味道发干了,仍原封不动地放着。她一整天痴守在男人床边,如怀孕的玉米挺着鼓胀的腰,焦急地期待临产。布满血丝的双目,如点燃的红烛明亮。脸色惨白,比一片黄叶还要憔悴。她时而嘤嘤地哭泣,带着病房一瞬间崩溃,时而又像寂寥的风中潜伏的石头干坐着发呆。我将包子倒掉。买回的三两稍麦,仍静静地溢散着年纪的味道。她只喝了一杯水。如一片叶子的重量压弯了一树的春天,她呜呜地哭声揪肠断肝,雾似的缭绕在病室,和每个人的心上。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家单独包了一个房间。看着她的悲痛如波纹一圈圈扩散,我的心一下子淋湿了。愈是劝,她的脸上愈是闪烁着粒粒珠光。惹得小男孩的号啕也如一阵风嘎巴嘎巴滑落树梢。我拈住了每粒哭声的神经,宛如一根草叶在极光后的地震中左摇右晃。躲出病房外,走廊一下子就成了田野。女人的痴情,横也成丝,竖也成丝,但是否能网住陷进桃花暗香中的郎?爱情已成为女人灵魂的颜色,她又怎能忘记曾经让自己渴望,点燃欲望的那些日子呢?当窗外一声翠绿的鸟鸣擦亮我心口的时候,我隐隐窥见太阳从她的目光中升起。月亮从她的目光中升起,在爱情的风中,她如一株向日葵擎着花盘,摇动抒情……浓重的夜黑奔突而来。清醒过来的男人,因为我的存在。双眼里泻满了疑惑。她一怔,空气里荡满了忧郁的云。日头重新飘回来的时候,男人如雨后的焦禾,重又找回了吟风唱月的表情。不久,突地而至的四五个衣着光鲜的人把病室搅得光灿灿的。他伪装的虚弱,透明了整个病室。来人掏出的钞票,将男人的目光点染的亮堂起来。她脸窘得如草莓一样红,连说不要,不要。飘逸的人流一茬茬地淹过来,又潮一样退去。温暖的钞票,像一粒粒粮食归仓。这样不适合吧?她的无奈,像远处楼顶上正在啼叫的鸟,显得遥远又空洞。男人表情阴霾:你个傻冒,你知道个甚!我在不自在的心理感觉中佯装上厕所躲出。在门口,我听见男人数钱的声音传来:这次收了八万三千块,声音很低,携着花开的气息。我的目光凝成了惊叹。回到病房时,他脸色突地黑成猪肝。我差点被他锋利的目光刺穿……记起了自己前些日子写得偶感:谁的内心草原,牧养着道德的牛羊?谁还会在生活中保留几分白玉和水晶的成份,像孩提时的天真和爱幻想那样活着?感情风暴的海洋中挣扎的人,是否能沿着一缕真情抵达黎明?是否会持之以恒地用心分辨来自生活的风?是否能用柔情的火药爆破心爱的人堕落的坚垒?药味摇曳,白色充彻。病室里弥持着一种恹恹的晦涩,只有一缕碎碎的阳光在悄悄地闪动。
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正徜徉在租屋附近伊克召公园的清露弥漫中读海顿斯坦(191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诗,读着,读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园里蠕动,情不自禁轻声诵读出来:
幸福之蝶乘着金色的翅膀
每天飞舞在我们身旁
可是有谁啊,能教会一个人
稳捉住飞蝶而不折断它的翅膀
诵读完这几句时,我偶一抬头,才发现那个花一样水嫩的女人不知何时就在我身后了。女人脸上堆砌的粉掩不住惨白,双目黯淡。这诗真好,书名是啥呢?我也想买一本。我诧异了那么几秒。这样优秀的文学经典在全国像东胜这样的中小城市根本不会买到,犹豫了一下,我将书递到了女人手中:借你看吧。女人接过书,静静地坐在园中的长条椅上读了起来。不久,女人就双肩微颤,继而就有颤抖的声音像波涛一样汹涌在空气里了:
欢乐成了女人的珠宝饰品
神灵残忍 命运无情
缺吃少穿——这就是我们
严酷而又令人振作的人生
那声音在我的耳边跳跃起来,在心如潮涌、不能自制中,我忽然发现女人惨白的脸上多了一层红润,眼睛也已神采奕奕了……
4.带着十字架上路
很多恶习能够存在,纯粹是因为有其他恶习的扶持。因此,如果我们摧毁主要的恶习,其他恶习便会立即消失,就好像砍掉树木主干后,枝丫必然会跟着掉落。
——帕斯卡
腊月的端口,来自天国的雪放飞了纷纷扬扬的梦呓。路人谢绝了楼舞银蛇街驰蜡象的绝唱,温暖在通向家的路上闪烁。生计将我吹成了一片雪花,在三轮车的吱吱声中编织着金币的光韵。于是那个脸色苍白的、红肿着眼睛的蒙古族女人其其格,雇我去给遇了车祸的男人烧纸火的其其格闯入了我搜寻的门扉……雪光泛滥。鸦噪洒落在我们移向男人坟头的路上。我感觉到了她的心痛正如菱形的雪花斜沉下来,揪扯着一种铭心刻骨的思念。
我的眼眶又被那场惨不忍睹的车祸占领。那天,其其格和提着鼓鼓囊囊小皮包的丈夫领着儿子犹如紫燕问雨涌动着鲜润的甜蜜,涌动着犁尖深入土地供氧一样的温情。走在前面的男孩蹦蹦跳跳,披满了一身的阳光。斑马线顺着男孩的目光晃荡。街口突然驶出辆鸣笛的警车以炮弹的威力打开了人们的惊骇与恐慌。一路横冲直闯的警车夹带着覆灭生命的信号在呼啸,男人一急,抢过去一把推出了男孩。车轮之手轻轻一挥,男人眼中的阳光就消失了……警车一路乐颠乐颠而去。车牌号正从给人搬家的我沉重的视野里渐次消隐。他的头骨在不停地冒血,在路上,在灼人的阳光一下又一下的抖擞中,被车轮拉下了长长的一条红色带子。一只眼珠已掉在了路上,眼眶烂糊糊一片。上衣染成了一片血红。呼吸紧促,身子在剧烈的颤抖,双腿像羊癫疯病人一样乱蹬。车祸的突然来临,如钟表的齿轮咬痛了其其格的表情。一声尖叫在喉咙上滚动,扑向男人的动作沾满了悲不欲生的苦痛,随后晕了过去。男孩吓呆了,大串大串的泪珠掉了下来,摇动母亲的双手割碎了片片阳光:妈妈。妈妈。哇。接着又转过身,摇着男人:爸爸。爸爸。哇。那声音仿佛前一点泪水和后一点泪水中间插入的一个短短的休止符。围观的人群在不断的增加着密度,像是在观看一场杂技表演,人们的瞳孔被一片漠然的风掏空。我的心沉了下去,分开人群,拔开男孩的手,抱起男人,向医院抢救室冲去。放下男人,才发现衣服上已糊满鲜血。我顾不上这些,折回马路,其其格还在躺着,男孩嘴角卷动,泪水已经铺天盖地。我将手放在其其格的鼻孔边,有气。我忙用手指掐她的人中穴。倾刻醒来,她泪眼汪汪的看着我。人已送到抢救室了,我说。她脸上写满了感激,站起,转身向医院跌跌撞撞地走。皮包呢?里面可装着2万元钱,她走了几步后蒙了。我帮着报了警。警察来后,详细问了情况,在现场取了证就走了……撞人的司机是个派出所所长,酒醉开车的所长,他送过来了5000元医药费后,再就一直对病人的花销置之不理。男人经诊断为脑颅骨折出血,需做开颅手术,费用需十几万元,而且只有三成把握。那天黄昏时,警察来医院把我带上了警车,认为是我拿了皮包。在传讯室,一个年轻的警察先是声色严厉地喊问,后来又拿出了电警棍,在我身上一点,辣麻的波流通向全身,我哎呀叫了一声,表情在扭曲,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传讯室的地上。浑身疼痛,如刀割一般,借着灯光,发现电警棍电过的左胳膊上的皮肤已泛青泛黑。只想就那么躺下去。尿憋得厉害。挣扎着站起,向外面的房间里正侃黄段子的两个警察喊:我要小便。警察不理。尿憋得更厉害了,已忘了疼痛。连喊了三四遍,还是不理。我觉得快要尿到裤子里了。不得已说:那我小便在地下了。一警察抬头:你敢,小心打断你的狗腿!实在尿憋得不行了,尿水就顺着裤角流了下来,裤子湿了,两腿觉得更疼了。尿憋感在消失,疼痛又潮水一样涌来,不久,一个警察捂着鼻子进来,瞅着地上的一滩尿水,狠狠地瞪了我十多秒钟,仿佛像一个猎人在刺探猎物的耐心。接着,冲着我的头就是几拳,我像游在餐桌上的蛇,在一双双锋利的筷子面前无处藏身。一下子瘫软在了尿水里。就如手里有盏灯走路就不怕黑,我的愤怒没有因为跌倒而碎裂。他还不解恨,又用脚狠狠地踢我。嘴角有一股汁液在流出来,用手一抹,满是绛红。警察的目光有些诧异,他们大概是难于理解我为什么在挨打中始终忍着疼痛一声不吭?后来,他们又将我的手背转,上了手铐,让招供。我疼得几乎背过气去,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滚落。一动就扯的手腕揪心的疼……第二天早晨,我才被放了出来。走出审讯室时,在值班室墙上的镜子里一照,发现脸已像颗南瓜,青紫青紫,涂了一层油彩……
恍惚中,男人微笑的面孔又向我飘来。我看见远处的天空飘了起来……其其格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我搀住了她。那边就是他的坟头,她哽咽着说。远远看过去,男人的坟包像一个大馒头,雪白雪白。纸幡早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只剩引魂杆插在坟包上,直指天空。
和她在坟头摆好纸火。火苗窜起,热浪扑面。我看见了男人从雪线的尽头跑来。在清纯与秀丽中喘着粗气的其其格,又微笑怡人的站在了男人旁边。她的号啕声终于使我清醒过来。是的,所有的归宿都离不开土地,但你飘游的灵魂看见了其其格哆嗦的身子了吗?看见其其格痴情得像阳光一样温润的目光了吗?
纸灰旋起。起风的声音越过发梢。其其格扑在雪坟上,就一动不动了,没了声息,火苗窜起,烧着了她的头发。我吓了一跳,忙把她拉开坟头。有点吓怕了,以为她一口气上不来休克了。我一边扶着她,一边用手指一探鼻孔,还有气息。几秒钟后,她的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哎哇声。身子也坐了起来,用力推开了我,又扑到了坟头,大放悲声:你走了,留下儿子咋办呀!40多分钟过去了,她还哇哇地哭着。怕她长久地跪在雪地受不了,就拉她起来。她仍抓着雪土不起。后来,回忆起那天的雪光,那天其其格哀伤的目光,哎:
箫声一样的哀伤 弥散
是某个上午
雪野发怔的目光
寒气切割的灵魂 散落
一片溅血的废墟
头发蓬松 面孔憔悴
日子 挂满痛彻骨髓的泪
雪花纷飞 纸灰旋舞
飘飘不散的
是女人怎样的怀忆
雪光包围的鸦啼
渐近渐远的浮起
心痛如焚的其其格,在自己的哭声里哆嗦。旋起的纸灰像只黑蝴蝶在舞蹈。我的心一痛,其其格快乐时的模样向我走来。她泉水一样晶莹剔透的声音,明艳如花朵的笑容,亮光闪闪的飞瀑一样的黑发,真实而又朦胧……
回来的路上,其其格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了男人的事。我这才知道派出所所长像章鱼一样伸出无数张牙舞爪的触角,使撞人的事一直没有处理。如笼子里的绿蝈蝈,从不因囚禁而停歇歌唱,她走在了上访的路上。那个所长知道了后先是过来答应再给5000元,但她坚决不答应。所长就常常夜里打恐吓电话警告她……她哀伤地看了我一眼,一脸沉重地问我,到底该怎么办。风挟着女人的无奈,不绝如缕地吹过。雪盖四野,大地苍凉。我们迷失在了一条惨白的路上。
太阳像手电筒,在我们的头顶一晃就不亮了。回到市里已是晚上九点,我们便拐进了一家餐馆。饭后,我把其其格送到她租房的小巷时便分手了。巷子里黑洞洞的,巷口离她的房子还很有一阵子路。我刚走出不远,便听见巷子里有一声尖利的闷叫窜来。当停下脚步,侧耳细听,没了动静。我心悬了起来,往巷内折去。巷子两头是两家单位的高墙,走进二十多米,左边大院的如橘的灯光泻出来,更显了一种阴鸷。如絮的光亮在逼近,樊篱一样的夜霭在后退,忐忑中的我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一幕:被扒光了裤子的其其格由一个青年捂着嘴按着手,宛如老鹰口下绝望挣扎的小兔。另一个青年爬在她的身上一起一伏,埋头于局促中的生动。像猪推上了杀场,她的闷叫低沉得几乎弱不可闻。我的心里有烈焰窜起,冲上去对那个强暴其其格的畜生就是一拳。搏斗中,被一个青年腿上捅了一刀。其其格开始喊人,一个青年已逃跑了,另一个却被我死死抱住不放。在闻声赶来的几个租房户的帮助下,将强暴青年扭送往就近的公安局。随后,昏迷中的我被送进了医院。第二天醒来时,见其其格正在越过早晨的太阳,推门进来。我挂在舌尖的呻吟戛然而止。她泪汪汪的来到床前。在哽咽里,我终于知道那两个流氓是那个派出所所长找来恐吓她的,谁知道后半夜,那个青年又改了口供,说酒后乱性。像没有眼睛的根能看见大地的景象,明摆着是那个派出所所长在暗地里做了手脚。腐败、堕落已浸透了我们真诚的翅膀。想起了自己的几句诗:
盘古的利斧 锈蚀在历史的岩层
女娲的彩石 风化成尘埃
乘着狂风而来
与道德有关的音符 渐渐荒落
像山林中的鸟或兽面临灭绝
城市没有了几个人
拥挤的街巷到处是金币的蛀虫
人性与史前恐龙展正同时进行
我心里有一股悲火在燃起。愤怒中将握紧的拳头往床上一擂,牵疼了伤口,哎哟一声喊了出来。不经意透过窗户玻璃,看见了雪又在飘着,给大地又盖上了一层。远处的楼层空隙间,有一块不知哪个单位悬挂的红色条幅在展动,晃荡着稀薄的风声。红色条幅已被风扯开了口子,鲜艳的亮泽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陈旧的几乎接近天空灰暗的底幕。我突然对熟悉的事物感到了陌生:大雪茫茫,还要覆盖高原多久?北风如刀,雪下潜伏的生机还要历经多久的炼狱?万物抵达春天的理想,是否已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妥协了冬天的萧杀与寒凉?同病室里的一个小女孩给病中的母亲朗读的荷马的名言正一波一波地送入我的耳中:人类的世代相传就跟树叶一般。风刮起来了,一年来的树叶都散落在地上。但是待到大地回春,那些树木会复发新芽长出新叶,同样一个世代繁荣起来,另一个世代就快要终结。小女孩脆嫩之声朝空气里一荡,病室静然若寺。我轻轻解下了母亲挂在我脖颈上的十字架,忍着痛,塞在其其格的手里:腾格里(汉语译为苍天或真主一类)会伴着你走完上访的路。
一年后,东胜的车流臃肿起来。一天,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我的三轮车前停下。司机竟是其其格。她的脸灿烂成了一朵花。我清楚地看见那个留有我体温的银色的十字架,正挂在她的脖颈。她冲我微微一笑,按了声嗽叭,又驱车汇入了拥挤的车流。我看见那一轮太阳,飘在车顶的那一轮太阳,流淌着暖色的光。
5.穿越浮尘的光影
城市好比森林,有它们最恶毒可怕的生物的藏身洞。在这里躲藏起来的生物是凶残污浊,卑微而丑恶的;而在森林里,躲藏起来的是凶猛,壮伟,是美的。同样是洞,但是兽洞优于人洞。
——(法)雨果
那一年,青草织就的杭盖草原,因大片大片的沙粒驾着风像蜜蜂一样飞行,呈现出了一种亘古的荒寂和苍凉。干旱在晚春的草原分娩,星星点点的浅绿,终于在裸奔的阳光和牧人望穿秋水的泪眼中蔓延而来,但近看依然是数不完的光秃。只有草原肿痛的呻吟高过星辰,对雨水的怀念灌醉了肆吹的风。裸露的明沙堆,褐丘梁,被岁月剥蚀得像坟墓般,寥阔苍凉,混沌着一派浓重的黄灰色涌向遥远的天际。流沙逼近,成堆成堆的沙包婴孩般扔在了我家门口。蒙古包前摇后晃。五次的举家搬迁,但侥幸都被云朵吹远。精力充沛的流沙沿着我们的足迹,紧追不舍,每隔两三年,又在房前屋后排开。
那天清早,背着三岁的女儿阿腾花,我去抱干柳做饭。从圈栏上升起的朝阳,再次把目光烫伤:羊已饿疯,凄凉的“咩咩”声跌为栏下的木屑,断人肝肠。有的从栅栏空档处伸头欲出;有的叉起欲跳。我起身去场上抱了剩下的惟一一捆干玉米秸,放进羊圈空档处。干叶疯狂地流进羊的嘴唇,从舌尖抵达了遗忘。“沙沙”的撕草声若蟋蟀幸福地歌唱。
一场干旱,就把饥饿打开。如不想办法,羊们只有饿死。枯黄的衣裳已经脱下,雨水承载的春天还有多远?我心烦意乱地拧开收音机边听边做饭。收音机内传出草原民歌《白音昌霍格》,歌声苍凉而充满激情:
在那潺潺流淌的泉水旁
撒满了一群群牛羊
麋鹿曾在这里自由生息哟
这是多么肥美的牧场
布谷鸟常在这里尽情啼鸣哟
这是多么太平的地方……
晨风从歌声中飘出,惊起了喝醉酒的朝阳。我陶醉在歌声中。眼前出现了一个油绿如茵的草原。草甸上,马兰花颤动着花蕾延伸向悠远,壮阔的羊群一群一群地铺撒着……
失去雨水的草原成为无桨之舟。浩特(村子)的人在一拨一拨地涌向城市。外面的精彩像火车从一节钢轨碾过另一节钢轨时发出的咣当咣当声,扰乱了我目光里的一湖水。把羊卖了,由我先进城打工,你在家养伤看娃。等我立住脚,再回来接你。城里的梦一条又一条挂在目光中,挂在春旱中,像翡翠,我不得不和黑夜放羊把腿跌断了的丈夫商量。一只只羊装上卡车,羊圈一下子成了田野。羊毛温柔地从车上飘下来,我脆弱的目光旋起了一片惨淡的绿。握着票子,一阵失落……当我收拾进城的必备品时,丈夫摸出4张伍拾元递给我。我只拿了一张,将余下的又递向他。穷家富路呀,出门多带点吧。你拿上。拿上。丈夫浓浓的体贴,在饱满的语言之上破卵而出。
当背着大提包走上门前小路的时候,傻乎乎地爬在地上抬头看我的阿腾花突然哭了起来:妈。我要妈妈。一声把心揪到半空的呼唤,令我身子一颤。发疯似地转身跑向女儿。抱起阿腾花,替孩子擦了眼泪,自己却禁不住呜呜大哭起来。丈夫鼻子一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班车快来呀,你走吧,一声响亮的催行鞭影收尽了萧萧的沧桑。我带着泪痕依依不舍地放下孩子:要照料好孩子。但刚走出两步,阿腾花站起,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拽住我:我要妈妈。我弯下腰抱起孩子想止住泪花,但还是索索地滑了下来。小宝乖,妈出门挣钱给你买好吃的。我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两口,狠了狠心放下孩子,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丈夫过来扯住了嚎着的阿腾花。上了班车,望见他们父女俩的目光还在小路上晃哩,望见把口张成门把眼睁成窗的蒙古包闪着银色的光……闪作银色的迷茫。
进城后,楼群毗连,银子样迤逦。半被阳光镀亮半被阴影涂改的街道爽爽净净。行人如蚁,一辆辆吃饱汽油的铁甲虫川流不息,不时飘来一声幽幽的喇叭声,像是埋在深处的梦。街口的红灯正亮着,我停下来,有些茫然。
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后,在一偏僻小巷租了间南房。为了找工作,我似蒲公英样随风飘荡,敲开了街上一家又一家饭店的门,应聘服务员。虽都碰了壁,但希望依然像蝌蚪一样游动。好不容易看见不远处一家食堂的门上贴着一张招聘广告。满怀希望地推开门。我们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哩,不雇媳妇。就像人类不会因为身处黑暗而放弃对光明的期盼与追求,我又满怀信心来到工地,找到了工头:你们雇煮饭的不?旁边几个民工如鱼溺在水里纵容它的泪一起起哄:我们这要雇一个暖被窝的。我羞得忙加快步伐逃出工地。随后走进了劳务市场。看着一个个雇主雇走了一批批人,我很是焦急。憧憬在阳光中悄悄抽芽。憧憬在人声喧沸中静静开花……终于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擦楼房玻璃,50元,干不干?面孔泛起春天的颜色的我正想接活,却凑过来一个妇女:李经理雇人哩。那人点点头,领了那妇女走了。那天傍晚,又饿又渴的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租房处。找工作的信心像男子汉的根骤然间萎缩了。刚躺在床上。房东大嫂就推开南房门进来。今天出去找下工作了没?还没。院内那辆三轮车,原来那户租房的推上卖水果,生意挺不错。你不如先卖一阵子水果。卖水果?我在找工作的困顿里,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卖水果本也小,用不了多少投资。一个建议滋润了一个人的春天:我一天一元钱租了房东大嫂的三轮车。
太阳像一个大南瓜刚悬上来,我就跨上三轮车,向早市进发。卖东西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果的清香,街的朦胧,与攒动的人儿相融。我成了一颗最大的水果。正准备给一个顾客在秤盘里称香蕉,旁边,两个卖水果的妇女过来,一把夺下秤盘:我们在这卖是交了摊位费,你凭什么来这卖啦!鞭一样甩响的声音扎了下来,裹满了铁匠炉摊上的火星味儿。赶快推上三轮走,不然我们叫早市管理员啦,小心没收了你的水果。另一个声音像凌水的寒峭恣肆,旺盛。我吓得脸煞白:我不知道规矩,这就推上走。忙推上水果车往早市外赶,刚走几步,突然听见三轮车左轮胎跑气的声音,过去一看,才发现轮胎气嘴像刚才的生意给拧松了。我向早市内一望,发现那两个妇女的皱纹笑成了一束豌豆花。
就如花是树流出来的血,结出果实就有了重量,生活只有进入窄巷再往前走。骑着水果车的我又在街头叫卖。几次零星的独门生意使我窃以为自己的叫卖声覆盖了这里的一切,但事实上这一切也不属于我。一辆警车驶了过来,周围的众小贩像一群烦躁的蝉在命运的枝头敛翅息声,纷纷跳上三轮车四处逃散。我被警车上两个市容纠察队队员拦住了。谁让你在这卖!他们中的一个边说边拿起车上的秤,一脚踏下。那一声响令整条街颤了一下。我颤了一下,又一下。另一个夺过三轮车。我死揪着不放。一城管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本收据:罚款50元。我哭丧着脸:今儿还连一分钱也没卖,求求你们了。也许我的哭声打动了他们,他们从车上拎了两爪大香蕉走了。我紧咬着嘴角,看着二城管从容驱车离去,敢怒不敢言。街上的沥青烤得流油,人像河里捞出来似的。我推着水果车来到车站门口。生意冷落得像几件青铜器发出暗淡的光。车站内卖水果摊上的人应接不暇欣然撞入眼睑。诱惑如蛇般地逼近。我推着水果车进站,瞅见门房里的门卫正爬在桌上,连续的鼾声像机器有节奏的律动。站内,向我买水果的顾客挺多。突然,门卫分开人群挤了进来。谁让你在这卖了!那声音气势汹汹,像收敛着力量的铁锤凿了下来。他夺过三轮车把,蛮横从人群喧哗处直达空档处一根电线杆,铁链在车轮和电线杆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我看见他们卖,才进来的。人家都交管理费了,你一年交上500元,你也来这卖来。我不知道规矩。都像你一样闯进来,车站不是乱套了?罚上10元钱,他的凶眉砍眼像挟着沙砾的风在刮,摇动了我颤栗而哀求的目光。少罚点吧!我的低声下气像茶一样泛着淡淡的清苦,我拿起一颗苹果让他吃。他的态度在急骤降温,一扬手,将我的5元钱卷入自己的衣兜。
太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推着水果车回家,见街旁有一厕所,没锁车,进厕所小便。出来时,三轮车已不见了。明知道三轮车不会像野草、树叶、流水和云雾一样今天不见了明天又会回来了。但仍不死心,东奔西望中,我的脚步声如瀑,如急雨飞旋。天是黑蒙蒙的,街是黑蒙蒙的,心情也是黑蒙蒙的。沮丧着脸回到租房处。三轮车没带回来?房东大嫂眼睛眨动。叫人给偷走了。她一下子拉长了脸:我可是掏了600元买的。我比夜更深的眼睫深处涌起了一丝一丝的慌乱:我给你赔钱。她这才脸上浮出了一点笑意。我从床单底下掏出零零散散的一叠钱,大嫂,这只有230元,你先拿上,我完了挣下再还你。你这个月房租还没交来哩,加上三轮钱啥时才能还清呀!她的话以一种逼人的方式淹过来。我也现在钱紧的,面也没了,米也吃完了,都得买。她的脸渐又变成猪肝一样的颜色。我内心的不安像傍晚时分苍茫四合的暮霭:大嫂,我明天回老家寻钱去呀!回来一定给你。她怕我回去后不来,脸孔上栖落的墨云,落叶一样不见了。换上了一副石头般僵硬的笑脸:不要回去行钱了,你再找找活,等挣下钱还我吧。我心灰意冷,影子在房间内拖得老长:没好做的。街口有个职业介绍中心,你去让给你介绍点长期活,介绍费也不贵。房东大嫂走了,我咸咸的泪水浸湿了无月的夜晚,只剩下雾状的心事静立梦中。
于是我去了那里。想找点活。先交上50元中介费。我的犹豫在钞票上一撞,转头想离开。突听工作人员喊:你回来。这是我们经理,他指着沙发上胖乎乎、眼睛谷粒般的中年人说。咱们筹备的书画作品交易会的广告还不是没散发,让这女的给散发吧,他又对胖经理建议。胖经理像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倚网蜘蛛,架着腿审视着我,随后点了点头。在街头发了几天广告,去领工资时,胖经理说:我是个搞绘画的,最近想创作一组人物画,想雇你当模特,行不行?像在草尖上建筑了梦幻的房屋,花蕊中砌造了晶亮的浴室,我感到十分意外,随即一连声地说:行哩,行哩。我跟着胖经理进了画室。室内壁上挂着几幅人物肖像油画。画上的几个女性肖像线条的流畅,衣褶的柔和逼真,恰如珠宝辉煌。你画的真美,我像蜜蜂大口大口地啃着新奇和美,情不自禁流露出了对胖经理的崇拜。绘画有六要素,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遗不俗。思者,删拨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化,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染,品物浅深,文采自然,非因非笔。灯光将我一脸的迷惑惊讶,全部给照亮了。绘画像马拉着空车的滑稽表演,通过色彩对比,冷暖配置,笔触的颤动,点线的交汇,与空间的分割来表现另一种空间图景,以模特的内在世界把创作的视线引向终极关怀,引向精神的极地。给你摆姿势时,要配合,不能紧张。只有你在动作上和脸部的表情按我的思路做,我才能画出好作品。他的解说像泥土中行走的犁具半隐半现,闪动着金属的光芒。我似懂非懂,但还是一个劲点头。他打开画夹,让我摆一个侧着身子,一个脚微抬,像正在迈步,背部略扭,左手抬起,头下垂的姿势。他好几次觉得我的姿势不自然,就手把手的进行了纠正。他的画笔在轻轻地移动,那声音像草尖上悄悄掠过的风,像池塘里悠闪过的纹,勾得我的心波也随着一起一伏。寂静的画室连清凉都睡去了,炽白的灯光开得比阳光还耀人。好不容易画完了,我紧张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尽管画上的我侧身,但很传神。这幅画我已想好了名字,叫《进城的乡村妇女》。见我不解,他指着画解释:举手形成的纹路是表现动作的重要线条,而肩臂的饱满,头部的下垂,是为给画面一种愁闷的视觉效果。表现走进物质大潮的打工妹生活的辛酸。休息了片刻。我们又投入了工作。他举起画笔要画,想起了什么,走过来把我上衣的第一道扣子解开,微露出脖颈。我的脸红了起来。态度严肃点,放松,他的纠正如阳光的亲吻令人感动。画笔的马蹄,在纸的草原掠过。掠过。不多时,胖经理已画好了画。虽是一幅正面肖像,但线条的流动,皮肤的光泽,画面的质感像在凡俗的本体上镀上了一层金。画上的我那对明亮的眼睛向一方斜视着,一缕黑发垂在额前。体态端庄,脸上的笑靥微微展示,暗绿色的背景与脖颈露出的肉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暗红的嘴唇似乎在提示内心的欢快。我捧着自己的肖像画,舍不得放下。喜欢,就送给你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晚,我走在月光走过的街道上,像有一朵散香的玫瑰甜蜜了心境。回家,我先把那幅肖像挂在墙上。然后开始哼着蒙古民歌《巴音生布尔山》做饭:
高高的巴音生布尔山哟
怎能登上它的峰顶
激动的一片心情哟
我怎么能叫它平静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掠过浅草中鲜花的柔语,月夜里流泻的光瀑。像平常一样睡下后,但怎么也睡不着。租屋很小,小得灯光似乎挤不进来,但灯光还是进来打了一转又走了。接着月亮进来了,灿烂的脸,柔曼的目光。梦境中,我重新有了草原的广阔和青草的芳香。
早上的太阳穿过窗玻璃打在了身上。我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肖像,心里像吃了一块糖似的。起床。梳洗打扮。背小包去画室。今天我们画裸体画。递给我一本裸体摄影书要我翻看的胖经理,表情如雪境使灵魂静穆,佛境使生命超凡般神圣。我翻书,又把书合上。随即脸红起来。把衣服脱了,照这姿势半躺。指着其中一幅摄影的他,站在灯光站着的地板上,在梦想的纯净里扇起了激动。我不干这个。裸体画是一种高雅的艺术,从16世纪末开始,国外一些大画家就开始了裸体画的创作,这些画现在都成了精品,卖到了几千万元。而国内至今还是一片荒芜。虽然时下,裸体画摄影挺流行,但和绘画比起来,那只是小道。他的惊讶伴着企图说服我的期望,一浪,一浪地抛了过来。这种模特我真的做不来,你不要勉强我了,我仍红着脸。如果嫌少,我给你涨工资,他的期望,一粒,一粒,无奈而又低沉地飘来。我的沉默,站在灯光里,一点,一点地被照亮。这是发广告和当模特的工资,他情绪低落地掏出一叠钱,抽出200元,递给我。随后又给我了名片。我走出文化公司大门,回头一看,还见他站在二楼阳台上,衣角轻卷,领带飘拂。眼睛成了两片绿叶,在长长的睫毛里扇动微风。
钞票温暖了谁的渴望,又纯洁了谁的梦想?人生该播种些什么,又该收割些什么?而以拒绝的方式复习从前的朴素是否就意味着崇高?在红乳房似的太阳下,我内心像有一团麻搅着,只顾低着头走。迎面,手拿掏耳匙掏耳朵的一流里流气的青年有意撞了我。朝前打了一个趔趄。回头。青年在地上的几声哼哼,惊呆了我。忙过去扶。你敢撞我?耳膜捅破了,他的痛苦宛若山麓凋花的柠条在风里摇摆。耳朵上的血,将我的害怕一遍遍触摸。我哭丧着脸准备引上他去医院。看病得1000多元,你带的钱够不?我的心情剪成了一地零乱的花瓣,急得几乎要哭:只带200元,怎办呀?我家里开诊所着哩,我父亲就是医生,看你也是刚从农村来的,挺同情你。把200元给我,我再自己贴上一点看病吧。他的眼睛舞动阳光,像受伤的蝴蝶落在黄昏的小径。摊开害怕,我以为遇上好人了,二百元钱就爬过了他的手掌。后来,我才知道,青年是把一小袋装着的红墨水,挤破,抹在了耳朵上的。我简直气炸了。
找工作的心情像咖啡一样泛着浓浓的苦涩。在城市的草丛,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蟋蟀。绝望中,一不小心,胖经理的信息部又跌入了眼帘。工作人员将我推荐至仙客来饭庄当帮厨。第一次给客人捞面时,我盛了满满一碗,从橱窗递出,正好被老板看见。怎捞的那么满!你干了不,干不了快快走人!都照那么捞,把食堂还赔塌了,老板的粗声粗气以一种吞噬的方式将我淹没。我心里难受得像扎了一根刺儿。忙完一天的工作后,我哼着《豹花白驼羔》的小调准备回家:
豹花的白驼羔哟。
离开了驼群就会哭泣
孤苦的我哟
离开了家园就会哭嚎
阿妈赏给我的呀,
是一付金葫芦牙签儿
到了城里哟
链已经磨断了
老板正好听见了歌声,脸灿烂成了一块合不拢嘴的庄稼地:嘿嘿,歌唱的不错,明天给你调个工作,干服务员吧。老板表情飞扬,擎起了我期望的灯盏,我眼睛不禁一亮。当上服务员后,一食客点了剑南春酒,我去送了。随后,老板让我给那个身份是税务局局长的食客敬酒:
白银黑的快骏马哟
是用套绳驯出来的
局长的表情流着一条蛇的血,挥了挥手打断我的歌声:这个不好听,来个酸点的。我的不快像一双蝴蝶的翅膀似的忽闪,但不得不又换了一个:
坐在炕头上挤眉弄眼
喇嘛哥哥你想干什么
要是去打黄羊的他回来了
小心把你剥成个皮桶吧
歌声幽幽地淌过酒店的一隅,浮起了自己郁闷的心情。食客们的掌声在抑扬的浪尖上飘扬。局长接酒杯时,乘机挤眉弄眼地把我的手捏了捏。喇嘛哥哥看下你了,桌上一食客的起哄,令众人油腻的笑充满了饭糊了的味道。忙抽回手,强装出笑脸,心情像一件多年常穿的旧衣,隐忍的伤口上蒙满补丁。席散,我引局长去收银台结帐。.脸上涂满浓重的酡红的局长一缕一缕的酒嗝破空而来,他大咧咧的鞭子高举,把官腔流放,羊群一样:记在帐上。老板满脸的笑容若一朵山花在野草中开得若隐若现:下次再来。局长等人刚离开,老板的眉头就皱成了千沟万壑,蔓延着石头般的冰冷:税务局这帮圪泡又白吃了。随即,他的埋怨又向我靠近,一秒,一秒地吹弯了我的感观和呼吸:谁让你给拿剑南春哩,下次灵活点。因挨训走神,我端着菜盘给一桌食客上菜时,一食客挟菜,胳膊碰在了盘子上,菜汁淋在他身上。咋端的,你瞎了眼了,食客的颗颗语粒砸得地板惊慌地抖颤。我一连声地说着对不起。看那副德性吧是端盘子的!食客的不依不饶若藤蔓卷来。我仿佛成了一盘散沙,急得欲哭。闻声进来的老板,溢出的假笑如鱼甩尾:我给你们换一个服务员。他施眼色,示意我出去。随后携带了一团怒气出来,散落在饭庄大厅,在我的每一条神经里:你咋搞的,老是你出问题,再要发生类似事情,我扣你半月工资。我低头,用手摩娑着衣角,感觉到有一枚针尖重重地滑进了体内。又有一次,我给一桌人敬酒。一大款端起大酒杯一口喝干。他的豪情,点亮了我惊讶的眼睛,妹妹,咱俩喝一杯,大款的提议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紧。迟疑了一下,举起大酒杯,喝了一点,他却又以湖泊的方式蕴藏了杯中酒,看见我喝的不多,鞭一样甩响的坚持,送来目光的凛冽。我不得已举起酒杯。呛出的生眼泪珠绽成了零星的露珠。他又往杯子倒酒。我却捂着嘴从雅间跑出,向卫生间冲去。我像一只不会享受生活的野斑鸠,对着自己的影子弯腰呕吐起来,从卫生间出来,正碰上脸如一枚熟透之枣的大款摇摇晃晃地来找我。他的纠缠和酒气将我推进了雅间。其他的客人都已走了。他醉汹汹地揣了一把我的奶子,酒气压着阴暗的心境:陪大哥今晚过夜去吧,开个价。我的气愤像一场大火在眼中在胸口燃烧:你放尊重点。你假正经甚了,他的纠缠像大河的皱纹在风声中蠕动不息。他的欲望升腾在满身的酒气与掏出的一叠钞票之间。我欲走,被他一把拉住,抱在了怀里,并在我脸蛋上亲了起来。一粒欲望的嫩芽,刺伤了我恐慌的泪眼。我感觉到有棱角的金属在脸颊上划过,血液在奔突,骨头在拔节。奋力挣脱他的怀抱,用力抽了他一个耳光。鼻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你个婊子,假正经什么,在巫婆的肮脏抹布的骂声中,他扯了卫生纸塞在鼻孔。我像一条被击痛的蛇乘机跑出。他报了案,干警把我带到了治安大队拘留室。那里灯光昏暗,潮湿。圈着七八个人,两个瘦如秀竹的青年表情痛苦地蹲在屋角:瘾死我了。那两人怎么了,我悄悄问一嘴唇涂得贼亮宛如江南一枝出水芙蓉的女郎。毒瘾上来了。你是咋进来的?一食客调戏我了,抽了一耳光。我心境已是一株孤零零的剪下了枝头的花。你也太傻了。陪人睡又短不下个甚,钱也有了,红火也红火了。女郎性感的嘴唇,把耻辱和羞愧扬成了一曲明快的音乐。你出去后,跟我干吧,我在咱市一家桑拿中心当三陪,一晚上能挣大几百。浓重的金钱味将女郎诗歌一样的脸涂得十分不真实,那声音仿佛一柄钥匙在锁孔里愉快地摸索。我摇了摇头。女郎不屑地表情,以水银的速度骤升而来:想在河边走,又不想湿鞋,哪有那美差事哩。我的心,连同我的睫毛,一并闷得很慌。不久,女郎交了罚款,拖一袭娉婷的裙裾蝶舞而去。其余的人也陆续交了罚款出去了,惟我像独饮残阳的老僧咀嚼暮色,在拘留室里整整饿了一天一夜。实在饿得不行了,就从衣兜掏出5元钱,冲外面房间正在看一本封面印着裸女的杂志的警察喊:警察同志,给买点吃的吧。外面的警察不理。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无助的脸和骇怕的泪光在拘留室刃一样划过。后来,我饿晕了过去。你出来,警察一声喊,将晕迷中的我惊醒。交上500元的治安罚款,才能出去,要不就送监所拘留半个月哩。警察的声音似一个坚硬的楔子往土里边锤的滂沱之势压下来。我的心情像风筝脱离了线轴,焦急地哭了起来。忽然想起了胖经理。怀着一线希望从衣兜里翻出胖经理的名片。在给我交了治安罚款的胖经理以新月般的皎洁开启了拘留室的黎明,把我领了出来后,我又去了仙客来饭庄。但门锁着。人去楼空。一路人走过来,我问:这家食堂咋关门了?路人摇头。不久,一人骑着自行车停在门前,开门。老板去哪了?那人看了看我:你说的是原来开食堂的那个老板?他前天就不干了,把食堂给我转租了。我才知道我的工资让老板给骗了。我的心像沉入了冰窖里,全身发冷。
我更加清楚了城市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银子、金子像白花花的汗黄亮亮的油淌得满世界。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租房处的。先是房东大嫂逼着要房租,接着又是民警来了催办人口暂住证。我央求民警再宽限几天。暂住证非办不行,要不你在这住不成。民警的表情有如寒冬的来临。我现在真的没钱。你这人咋这样,前两回来了,就说没钱。我敢不能光为你一个人办证跑吧,还有其他工作了吧。再不交钱办证,这个收音机我就拿上作抵押呀。民警狼嚎般呜呜嗷嗷地吼着,砸得屋内的空气也轰隆轰隆地排出了回声。房东大嫂听见民警在南房训斥我,忙从正房过来,看见他拿上收音机欲走,忙劝说:这媳妇真的没钱,还短我房租着哩!再限你三天时间,如不办就不客气了!民警气哼哼地走了。房东大嫂笑着向泪汪汪的我说:收音机我借的听一下吧。我明白她是怕短房钱把收音机给扣走了。
在城市生存像朵浪,在涌动中跌下去就要义无返顾地冲上来。我多么渴望做一只鸟儿,忘记自己的影子,在天空自由的翱翔,无忧无虑的歌唱。正当心灵接近崩溃的时候,胖经理来了。他清幽的目光落在了替我画的那幅肖像画上,古井般深不可及:我想雇个保姆,你干不?悠然而至的意外,浮动在我感激的眉黛。我去了他家,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屋内零乱不堪,脏衣服在床上堆着一堆。他边给我倒水边说:我在北京还有一个公司,我妻子在那面负责,我忙得顾不上收拾。一上午,我把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脏衣服全洗了,在阳台的衣架上挂上。黄昏,他醉醺醺地回来,我扶他上床。不一会儿,他爬起要吐。我忙寻了脸盆。吐完,我用热水浸了毛巾递给他擦脸。次日,做好午饭,他拎着一个手提袋回来。你看这件连衣裙好看不?他的目光比熏衣草那紫色的香味还甜。我以为他是给媳妇买的,就接过来看。去试试,他的声音散发着黄瓜的馨甜。拿上连衣裙走进邪卧室。暗红的丝光绵质地,精美的刺绣蕾丝,高贵而典雅,美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我在镜子里看了好几遍,穿着有点舍不得脱下。你真有眼光,给嫂子买的裙子真漂亮。我悠然而至的羡慕,从脸颊上起程。他摇了摇头:这是我给你买的。他的话一下子擦亮了我身体内外的天空,一时手足无措。
一次,胖经理生病躺在床上。我给他寻药、倒水。找体温表。他眼眶里有晶莹的泪花。接体温表时,一把捉住了我的手,把我拽到怀里。就这样,城市的夜被他滚烫的语言烫伤。一座屋子被我们摇得晃个不停……过了些日子,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常常坐着发呆。让丈夫知道了,我可咋做人呀!我像荞麦开出了红红芬芬的幽怨,呜咽着给他说了怀孕的事。你明天自己去医院打胎吧,他也心乱如麻。我有点不高兴:你陪我去吧。但他怕撞上熟人,说什么也不肯去。那天夜里,胖经理妻子风尘仆仆回来了。开灯。见我们睡在一个被窝内,气疯了,过来就抽了我两耳光。贱东西,脸也不要了,怒火挟着大粒大粒的泪珠,满屋乱摔。我不敢还手,呜呜嘤嘤地哭。他拉住妻子,将其拽到另一个卧室。他在劝慰妻子。而委屈和羞愧俨如一只大水桶,在我灵魂的檐下盛满了铅一样沉的泪。后来,胖经理走到我身边。挨着坐下,轻轻为我擦眼泪。胎明天不要打了,我爱人没有生育功能,她和我商量了,想让你把这个孩子给我们生下来,我们给你钱。胖经理的笑容,像蝴蝶在拍打着黄昏。我止住哭声愕然地张大嘴……在胖经理温柔的诱饵下,我的坚持步步退却,最后决定给他们生这个娃。为了进行胎教,比草原上的青草还要鲜嫩的胖妻兴冲冲地翻出十多盒世界名曲磁带:这都是些恬静、平和的经典名曲,你每天多听一听,能开发胎儿的智力和潜力,要不胎儿听到的只是你心跳的声音。柔语如幻,刹那响成一串淡蓝色的风铃声。胖经理也犹如指尖上月光,难以覆盖激动。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听完音乐后,他又找来几本名著和古诗:你能看懂这些书不?每天读一读,让胎儿在肚子里就进行文化熏陶。为让胖经理多陪自己,我红着脸骗他说: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怕读不懂。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就给我教古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那声音光晕一般一圈一圈扩散,像轻音乐自然的节奏和扩散的旋律,像云朵在天空这幅大宣纸上的移动。我跟着念: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胖经理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朗读高过蝉鸣,映衬的室内春天来临。我的心情依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上,灿然开放。育婴书上说,胎儿的健康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亲的食物,以后要多吃点水果,这样才有可能生出一个健康、出众的孩子,他教完诗后,削了一颗苹果递给我。像春天的枝叶走在风中,温暖的语言比鸟声还要悦人。我接过苹果,眼眶里有泪花闪烁。那段揉春为酒,溶雪成诗的日子我真是幸福极了,其快乐远远不是眼睛可以企及,耳朵可以捕捉,嘴唇可以品尝的……蚌病成珠,沙尽见金。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来验证,比如激情,梦幻。怀胎十月,婴儿在医院里生下了。我刚奶完婴儿,胖妻就迫不及待地抱起离去。我泪流满面。走廊上隐隐有孩子的哭声传来。像一壁风戳千年的墙头,我感到自己的头发和四肢已被风吹雨打去了,疯了似的对胖经理说:我要孩子。胖经理从小提包里取出一叠钱:这是1万元,你拿上。我将钱一把扔到地下,如一只等待末日的乌鸦,一声尖厉的叫喊在泪雨中滚动:我要孩子。他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一叠钱:你怀孩子确实辛苦了,我再给你5000元吧。他的声音已失去了先前加了蜂蜜兑了糖的味道。我复将钱推到地下,泪水已释放的像琵琶,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我下床欲追胖妻。他脸上涌起的阴沉,送来西风凛冽:简直笑话,你生孩子是为了钱,胡闹啥哩!我的眼泪和揪心,像太阳辐射的光芒,在不断地凸现与扩张。谁稀罕你的钱,我要孩子。没想到自己无比绵长的真情与泣哭竟无法挽留他与我共醉一曲的流光:你取闹什么,就因为陪我睡过?你不过是我心血来潮路过鞋店买的一双烂鞋而已。他扬长而去,我像人们看过的报纸,一下子瘫软在了病床上。日日夜夜留给我的只有揪心的婴啼在恍惚中在梦中聚散离合,只有抚婴喂奶的幻象在无时无刻涌现。思念骨肉的触角,如疾风猛雨一样,在我心灵的伤口游荡着……
这是蒙古族少妇蔚琳花在月夜给我讲的一段自己进城的经历。那天傍晚,我蹬着三轮回家,看见十字路口围着一群人。是一个女人躺在街头。一只鞋丢在一边,身上小包甩在一旁。胸脯上已被呕吐物弄得臭气弥漫。那个女人就是蔚琳花。她一只手握着一叠钱,红色的裙子被风吹起。路灯的光洒在她洁白的大腿上,斑驳而且迷离。夏夜的闷热似火,烘烤得她的脸庞娇红动人。但我更感觉她像城市的一只苍蝇,那么恶心。人们在嘻嘻哈哈看着,瞳孔在放大一种邪淫。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悲哀:物欲和功利的膨胀,是不是继我们熟知的自然环境惨遭破坏后,也使社会环境被污染得面目全非?是不是人们内心的那些良知和道义的鱼虾也被扼杀了,只剩自私和冷漠?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蔚琳花无力的呻呤着。分开人群,我将她抱上了三轮车。人们的眼睛,飘旋着一种疑问。在蔚琳花的租房处,我断断续续地听完了她的叙述,久久无语。我没脸回去见丈夫和女儿了,她一脸的痛苦。我知道她的心灵已不堪荷重,确实需要一场夜黑来覆吞。需要把郁闷留在酒杯中。把身体里焚烧的知觉一点点埋葬在一些酒滴中。但靠酒走进自己的世界,这是不是可以避免的悲哀?枯燥的日子,因为酒的滋润,是不是可以鲜活起来?把心浸在酒的韵律中,是不是内心的春天就能到来?这个城市不属于你,你的丈夫和女儿阿腾花等着你回去,我诚恳地说。阿腾花,阿腾花。想妈妈了吗?蔚琳花的泪在索索地往下滑。我仿佛感觉到了遥远的杭盖草原上阿腾花的啼哭轻风般徐徐吹来,汪成了眼前一抹暗淡的灯光。
是夜,我在日记中为蔚琳花的归宿作了如下的猜测:
雪自蔚琳花的脚下铺向辽远。草原罩在一片耀眼的白里。天空有寒鸦飞过,凄凉地叫着。眼里摇曳着苦楝之苦的蔚琳花背一鼓鼓的包披雪推门进家。
屋里火炉正烧得旺旺的。这么冷的天,你赶路哩。哄孩子的丈夫看见蔚琳花愣住了,随即升起满脸喜悦。想妈妈不?蔚琳花放下小包,抱起孩子,眼泪不禁索索地流了下来。
孩子哇地哭了起来,想从母亲的怀抱里扭脱,并把手伸向了父亲。
蔚琳花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拉开小包。小包内露出两叠钱。看,妈买啥了。她掏出小汽车玩具和糖。小孩止住哭声。剥糖放进嘴里。接过小汽车在地下玩了起来。
丈夫看见两叠钱,眼睛一亮。买彩,结果中奖了。这回咱能搬家进城啦,丈夫高兴地说。不,咱不进城啦,咱就在这儿生活!蔚琳花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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