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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的谶歌(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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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2.15

匈奴的谶歌

                                                                                                              张承志(回族)


    1


    出兰州几步之遥,挡住西去交通的,是从乌鞘岭开始渐次隆起的、那条黝黑而勾人哀思的嶙峋山脊。它从古到今,都是一条著名的山,人叫它祁连山。

    一面是大沙漠:

    蒙古牧人一辈辈地,总是唉叹水不好、沙如海,他们的骆驼累得连声哀号。心里满是绝望,便随眼见而命名,给沙漠取名毛乌素(恶水)、腾格里(长天),给河流取名哈拉乌苏(清水)、查干木龙(白江)——亮晶晶地,沙漠就在右手的地平尽处,如一根闪烁的白线。    

    但大沙漠并非完全没有水草。沙窝子,是一种小湖清澄、碱草密伏的概念。了解这一点挺重要,因为即使在沙漠里,也依然走着一个沙漠化的步子。

    另一面是青藏高原:

    早已使人疲惫的千里万里的焦渴风景突然中断了,虽然还看不到高原的本相,但是寒气已扑面而至。判断不出山有多高,但它的一线连峰粗砺漆黑。遥遥的它一改淡黄的地貌,缓慢地从地平矗立升起。山腰有黑黑的牦牛,在稀薄的绿草上踱步。

    举世闻名的吐蕃—西藏高原,在这里露出了边棱。

    在东端,它弯成一个团状,如一座半环的团城,似搂抱似挤压地,断然截断了黄土高原。然后居高临下,把凛凛的寒气放了过来。

    ——我已经几次走过这里?不知道。只算进山住到人群之中,也可以数出那一年在北麓的裕固牧区,这一次在南麓的门源县。南北都有灿黄的油菜花,都有拦河断流的淘金客,都有黑黑的杉树林,鹅绿的夏牧场。

    那十里金灿的油菜花,朴实又奔放,实在让人喜欢。而一簇簇直瘦的青海云杉,不知为什么却使人觉得凄凉。

    向西越过这块楔入的藏山,左右翼豁然开朗了。

    那一年我在公路的左翼,也就是山的北麓,结识了一个黧面黑马的藏民汉子,他叫巴达玛。后来到了右翼,在沿着弱水的沙窝子里又认识了骑铃木摩托的蒙古孩子,是红乌珠儿。此刻,他们俩拦着路等着我。

    隔不远独自立着一个白马的骑手。他们介绍了才知道,是一个远方阿克塞的哈萨克,名叫盘山纳里。

    沿着山脉的道路笔直。大走廊,夹在流沙黑岭之间,把门户敞开了。


    2


    祁连,一个研究了一个世纪也没有懂的山名。是匈奴语么?或者是什么语?这个词几乎与古代史一样古老。在与史料的纠缠中,有学者最后认定它就是天山;也有人考证它可以与阴山同提并论。

    与这山脉孪生一般,同时出名的是河西走廊。

    但是我猜,哈萨克的盘山纳里也好藏民的巴达玛也罢,哪怕就是刚刚路遇的那位21世纪的扎红小辫的红乌珠儿——在他们的观念里,草原并没有分成山脉和走廊。存在的只有牧场,只是祁连山脉和山北的巨大“浑地”(hundi,长川)。

    山脉瘠薄;北麓的耐冷云杉,南麓的灌木草地。然后愈朝南草愈不好,半秃半旱地一直到西藏的冻漠。

    长川也是斑秃的;虽然可以在沙窝子里寻找扎营地,但是流沙逼近着,恐怖的没有声音的传说大漠,此刻就横亘北方。

    我想在沙窝子寻一位老者,却遇见了骑摩托放羊的红乌珠儿。这个头发如蓬草、牛仔裤破烂的蒙古新牧民,给我细致指点了祁连山北面的这道平川和包围大川的沙漠。我确认了这里和长城北部的沙窝子一样,它依然有草,有积水的淖儿,有富盐碱的草。再远的那边,他指点说,是蒙古国的牧场。

    那边是我的家乡,他说,那边骑骆驼放牧。他们的毡包,就扎在沙子上。

    红乌珠儿的意思就是红小辫。他骑姿散漫,脑袋后头的小辫上扎一根红布条。和蒙古本部的同胞一样,这小伙子喜欢歪歪地斜坐在摩托鞍上,只要不说话就不停地哼着些粗哑小调。

    虽然概念非常不准确,虽然纠缠概念将永远说不清楚,总之他们(包括他朋友盘山纳里的民族)就是“胡”,是来自漠北及中亚的游牧民族,是古代匈奴和突厥、准噶尔和哈萨克的象征。

    鹰眼的藏民巴达玛勒住黑马,他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乔德莫!冈交吉?”他大声地向我致意。

    他的马笼头上,在马脑门的部位系着一支牦牛毛的黑缨。我知道,他们因为这个标志,被人称做黑缨部落。这个部落过去把守祁连山北麓的三个山口,所以也被叫做“三山口番”。他们的背后,是广袤的西藏。    

    好,你好么?你去哪里?我也问他。他的鞍后驮着重重的马褡子。他用力拍拍褡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糌粑!糌粑!”

    人一说到自己的食物,那口气总有些异样。糌粑就是青稞,是全部的农业,是藏民自己种植的、与外头世界完全不同的作物。磨制糌粑的青稞,是神慈悯给高寒的青藏大山的惟一庄稼。

    然后我们坐下小憩。接着又一起上马磕镫并行。    

    他驮着糌粑,逆着西行的车队,走马穿行在荡漾的绿波中,走在无边走廊的机耕小麦田里。在他的意识中,没有机耕的小麦,只有青稞和糌粑。没有道路,没有走廊,黑马的头一摇一晃,骄傲的黑缨也在一抖一甩。

    前后都是繁茂一时的绿波,好像区分不出小麦和箭草。巴达玛的黑马向着东方、走在平坦川原的时候,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古代的吐蕃人就是这副姿态走向东方的;他们的左手是阻挡骑兵的沙漠,右手是黧黑嶙峋的祁连。

    他没有去想:若这么走下去,骑着马可以一直走过兰州,走到长安。

    他也没有想到:虽然藏不是羌,但为了和沙漠那边的“胡”对应,他就是“羌”;就是古代种种羌人的后裔和代表。

    ——我的观察开始了。编句谚语吧:都长一双眼,看法却不同。若是你在游牧民那儿,癖好般沾染了类似的眼光以后,满视野里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只有斑驳夹杂的丘陵、戈壁、森林、山峰、沙漠、草甸、水潦、碱地……

    今年再访祁连山的时候,几个不同民族的朋友被我邀请到了一起。红乌珠儿和巴达玛彼此以前就熟识,遇上一些日子,他们常常在马蹄寺的佛会上见面。而盘山纳里的加入却是由于不打不相识——听说以前有过一次可怕的灾年,大旱草枯人民流散。盘山纳里和巴达玛两家的父辈为了争夺山口,曾经剑拔弩张差点儿打起来。

    朋友们高兴地聚会。

    我们正好来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恰恰都是牧人出身。投机的交谈真是盛宴啊,那么多的要紧消息,那么多的共同心情!

    当他们欢笑吵嚷之时,我打量着这几个朋友,暗自思索。古代羌胡两系的差别;相貌、装束、语言、音乐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呢?

    ——仔细分辨谁的毡帐应该扎在哪里,谁过去占据过哪里,已是不可能的了。事事都在变幻。但是,他们又确实大致沿着山麓,在山脉和沙漠之间的狭长地带里,遵守着一条含混的疆界。线虽然看不见,但它就藏在这茫茫西去的沿山牧场里。祁连山是一道古老的界山,它不仅作为一道地理屏障分开了蒙古沙漠和青藏高原,也分开了两个古老的人群集团。

    这两个内涵暧昧的人群集团,是“羌”与“胡”。南有羌、霍尔、吐蕃,一脉传承直至今日雪山藏族。北有胡、突厥、蒙古,一片串连遍及欧亚大陆牧民。  

    边界就藏在这道山脉的外沿。它伸缩不定,时而避让凹进一块,时而挺进占据沙漠,一条山脉里交错地居住着羌胡两系的各种牧人,阻挡着懒懒地但也阴险地朝它合围逼近的大沙漠。

    这个地带,连同山脉平川蕴含的文化,都是两系民族的模糊边界。山脉与沙漠的交错有多复杂,边界就有多丰富。

    边界的模糊,暗示着一个地带的游牧性质。自古以来,一对相依于中亚青藏的游牧民族,就一直把他们纠缠繁复的关系,时隐时现地繁衍延伸着。他们的传统牧地和势力范围,也大致地沿着祁连山脉,时而嵌入,时而错离。


    3


    在羌胡之外的汉朝,出了一位悍勇之士。后来人形容他的伟绩时,用了一个牧人不能理解的词,说他“凿通”了茫茫的西域路。

    其实是人的知识局限于见闻。汉武麾下的武士谋臣,对西方极地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天朝正渴望扩张,也正遭受着羌胡的压力。所以他们要穿过混沌,到可能建大功立大业的远方去。

    而通向那里,先要穿过祁连和沙漠之间的长长夹缝,人把它叫做河西走廊。

    走廊是一个外来的路人观念。

    对于我的那些朋友,对巴达玛、盘山纳里、红乌珠儿来说,大山北麓的宁静草原,是他们得以生息的牧场。他们不能相信:这里对一些外界的人而言,曾经是天堑险途和不可穿透的绝域。他们哈哈大笑;当听说需要用黄羊角锥子钻、用铁匠钎子凿、那些人才能走过去的时候。

    在长期的交往中我染上了他们的眼光。我也像他们一样使用眼睛,眺望和打量,并且逐渐习惯了这种异类的“看法”。

    不过,虽然走廊这个词坦白了一种外来的窘态,它依然使人尊敬。没有四极八方俯瞰世界的气度,人不会把如此自然想象成走廊。那是大时代,人不像今天,目如鼠,步如龟。对张骞来说,两千里穿行不过是前奏。那时人有志向,心在边疆心在西极,志向懵懂而烈性。

    出了祁连山东端的乌鞘岭,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的尽头。心不觉之间晴朗开来。愉悦令人捉摸。这么一派水草茫茫、羌胡混沌的古老牧场,居然,被一个陌生的行者凿了一个洞,钻了过去。这是发想的差异,还是角度的相悖?或者,那混沌的大漠草海中,埋伏着绊马索,交飞着铁箭头?

    突然心里觉得有趣。从年轻时就熟悉的、大戈壁的风,顺着走廊,挟着灼烫和尘沙,凶猛笔直地冲撞而来。烦恼一扫而光,心迎着风,念想如飞。

    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在飞转的车轮下,道路被嗖嗖数过。不尽的村庄,五十里一堡三十里一铺,顺着地势,一条长线,像是陪伴和导引着我的希望——正向着西方的天尽头缀连伸延。路在正中,疾疾向前。河西走廊,我总禁不住咀嚼这个名称。

    不用说,命名者并不是发现者,凿通者不过只凿通了自己的盲瞽。从地理和历史的意义上来说,河西走廊的概念,忽视了祁连南北游牧的文明。它不见六畜,只识丝绸。它只知商旅,不懂驻牧。每逢我沉思于四骑手的鞍上研讨时,就不禁觉得它狭隘而值得商榷。

    但我又是那些旅人的深深同情者。难道不是仅仅在这里,人才能实践奔驰的愿望;难道除了这里,还有哪儿能让人通行?在你我寄生的现世,在这个失义的古国,难道不是只有小人的欢奔,而断尽了志士的狭路么?

  流水一律从左而来,流向挡住沙漠的、一些偶然隆出的余脉。若是突然水流滔滔,那不久就会在右侧看见绿洲。每当从大桥上渡过湍流以后,紧接着就越过一座城池。武威,山丹,名字如雷贯耳。

    汉武帝不是和平使者。他派张骞凿通西域的目的,是为了“断匈奴右臂”,为了斩断羌与胡的联系——总之一句话:为了隔开中亚蒙古与青藏高原。因为这两块大陆一旦连为一体,天朝扩张的梦就要破灭了。

    大陆不是用黄羊角,而是用刀矛被血淋淋撕开了一条缝。沿着这一线伤口,马蹄车轮趟开了一条路。眼前这条路,便是断开了两块大陆的刀缝。虽然此刻,它坦荡舒展天野苍茫,但我辨出了那一条缝。

    汉武帝的河西经略,首先是发动战争,然后是设置四郡。

    车窗外闪过一座扎成八角的黑色牛毛帐。会不会是……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女人抱着儿童,注视汽车的眼神一闪而过。那流闪而过的藏女眼神,有如好奇的潜语。我急回头,见一些影子在篝火旁晃动着,疾疾地远去了。

    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著名的河西四郡从此作为王朝的楔子,钉入了辽阔的祁连山草原。

    巴达玛,当一座相貌古怪的土垒城堡,在几排夹板中被夯筑打着,渐渐出现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你们的祖先一定曾经觉得好奇吧!

    红乌珠尔,当你的阿巴嘎(父系亲戚)纳和齐(母系亲戚)从北方的大漠家乡纵马驰来,当面前突然一字并排矗立着一座座军州——你的爷爷曾经说过什么吗?

    武威已过,张掖在前,极目落日的地平尽头,还应坐落着敦煌与酒泉。    

    天善良地降下小雨。通常曝晒生烟的走廊大路,被湿凉的阴云遮着,便于我不转眼地远眺。山影似褐又黑,落雨时,远处白亮的反光暗淡了。


    4


    祁连山是什么?

    那首宝贵的古歌,它抒发又秘默,直白而费解。孩童时代就背诵过它,而数十年后再一字字吟味,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它是原文的照译,我不止一次地想。强烈的直觉,逼着人这样断言。它简直是一件天生地造的浑然原物,丝毫不见编者的斧痕。无论你怎样吮咂吟味,它是无法匹配的。从情感、用语、格式、思路,都能判断它是古代的遗物。

    此刻它跳跃在我心里,我觉得几乎它就要破口哼出。虽然我的下意识——正紧张地在众多的旋律之间,在中亚抑或蒙古的语言韵味之间,晕眩地胡乱挑选着。都说匈奴无文字信史;我看这两句,正是匈奴给自己的悲怆总结。    

    以前我们总把它当成牧歌时代,其实它是预言牧歌终结的谶言。

    它淳朴简洁至极。我追忆着体验,在哪里似乎遭遇过类似的感受。确实,区区两句却唱过了从地理到历史的许多事。而两句怎样排列,两句里究竟孰一孰二呢?虽然短短仅两行,但推敲难定。是顺地理排列而来,还是以含义为重点?那么,女人和畜群,又有谁能说清楚哪个该排在更重要的第一位呢?……

    我无力更多议论这首古歌。我只说,它透露了一个消息:祁连山不仅是匈奴的边界,它还是匈奴的主要牧场。

    漫长的一条祁连山,如一个巨大的民族十字路口。东西可以望见中原西域,南北能够连结沙漠羌藏。除了东方,三面都是游牧的环绕。匈奴突厥从西,羌霍吐蕃自南,蒙古则由北而来——都如大潮起伏,向着祁连的核心离聚。

    好像兴衰运命一样,这些不同的游牧民族,在强盛时他们遮断孔道,到了衰败他们又悄然消褪。他们分别充当过一时的主角,在这片荒凉与肥美并存、四通八达又自成体系的大草原里,喂养自己的男女老幼,获取着喘息,代代地生养。

    若以乌珠穆沁的标准来观察,作为牧场它寒冷了一点,瘠薄了一点。但是不敢浪言,眼前舒展的草坡和低密的绿草,谁知在20个世纪以前不是茂密繁盛得遮蔽了牛羊;山上碗口粗的杉树,谁知在匈奴人的时代不是搂抱不过的巨木!……

    寒冷的林子里流出树根水,它们饱浸着草根的甜味涓涓渗出,淌成小溪,汇成河流。它们本来只是一股股树根水,只漫过牦牛的嘴唇、藏羊的鼻子,在泛滥季节带给草原以沼泽和淖儿。作为牧场它平淡无奇么?

    一条弱水,它缓缓流淌着,一滴渗入草棵便是一片湿土。在它有了余裕的季节,它会一直远流居延洼地,让那天尽头的干涸湖泊漾起清波。它不过是一道夏天才从祁连北麓流下来的雪水河,但是它能在给了青藏的六畜以饱足之后,又穿过山脉和沙漠,越境去滋润北极的蒙古。

    而且,随便在某一个夏初的清爽日子里,一伙阿勒泰山的准噶尔人可以盘算拆散越冬的毡包,由心所欲地到青藏高原的哪里去驻夏。同样,匈奴的大汗也经常考虑,是把宫帐安放在帕米尔高原的背后呢,还是把它迁到长城边上?

    那种雄大的视野,今天已经很难想象了。我们几个都是借助民族的记忆,试着悄悄地猜度——那种站立在世界边界上的视野。若站在这民族和历史的十字路上,同时远眺中亚、蒙古和西藏并设想此地才是天下中心——然后再观察牧场的话,你敢说什么呢?

    祁连山是你们的主牧场。但我看它水细草薄。你们说呢?

    我这么问,好像在和他们三个进行讨论。望着山坡上深绿单薄的牧草,我觉得不安。我知道,几个人立即都在心里比较,分析或感觉面对的草地。这是牧人式的学术,说出话来的时候,已经参考了传说、往事、灾难和证据。

    显然三个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达玛,蒙古孩子红乌珠儿,和远方的哈萨克盘山纳里,他们都默默不语。在牧民的思路里,什么丰美远不是要紧的;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只有牧场的宽狭、植被、气候、位置、居民……而祁连山,它作为游牧民族的主牧场,不知为什么今天显得可怜巴巴。

    我明白了为什么三个朋友都沉默不言。除了它不祥的谶语民谣,除了它散发的悲哀,议论祁连山是困难的。


    5


    汉武帝夺取祁连山之后,随着战争停歇下来和进一步的河西经略,出现在黑山岭和黄沙漠之间的,是城市。

    最初谁都觉出了河西四郡的特殊。

    但谁也没有料到,这群特殊的城市还会繁殖。在这块水和草都不丰足的地方,谁也没料到,日后分娩不止繁衍无度的,是城市。

    人们常用“无源之水”,来形容没有前途。祁连山流出的不是无源水,四座军城靠的也不是无源水;但说到底——祁连山是一道蓄含水量不大的瘠薄山脉。这些山里淌出的浅河若是断了水,有源就是无源。

    由于高寒,它的植被脆弱,漫山麓生长的,只是一层绿苔般的牧草。簌簌地抖响在高寒的风中,它的杉树和圆柏都呈着一种悲凉色,细瘦而单调。窄小冰川和稀疏森林分泌和涵养的河流,只是一些浅河弱水——它们随时会因为烧了树林或旱了夏季,而失了源头断了接济。    

    其实它们本来没有打算、也没有气力拖拽巨大的城乡之网!但河西四郡筑起来了,密如虫蚁的村屯寨堡冒出来了!    

    每逢青黄不接,河流便感到乳头疼痛。吮吸坚决而贪婪。人修了闸,挖了渠,沿着水流建起堡寨。人们寓兵于农,时而呼啸着挥舞着锄头和军械,扑向企图把畜群赶进庄稼地的南北牧人。

    南北两侧的人一直在变:从土谷浑到吐蕃,从准噶尔到哈萨克。而移居而来的农民却不变;他们操着粗嘎的甘肃土话,使着二牛抬杠的犁铧。渐渐地村落星罗棋布。地黑了,草倒了,愈来愈多的黑土被开垦出来。羊群马群不见了,南北的牧人迁走了。

    喧嚣纷攘之间,灌溉的古代诞生了。

    自古羌胡的高山沙漠之间,出现了最早的绿洲。

    同时,乳头干枯、源头枯断的可能,一年年接近着。

    在几道细流拖拽的、农耕和城镇的巨网的贪婪吮吸下,城毁人亡的阴影如天上的乌云,愈来愈浓也愈来愈近。

    我不明白人怎会视而不见——如今,村落蠕动着簇拥着,河西四郡俨然君王。林子里流出的树根水今天是走廊里的渠,它们被引导改向,分割汇流,成了蜿蜒千里的灌溉水网。沿着走廊从东到西:石羊河灌溉了武威,黑河养育着张掖,祁连山西部的雪水河,喂养酒泉和敦煌。

    那块城郊的空地里,又是一片脚手架矗立起来,挖土机蠕动着,不知又要盖一座什么。不太像工厂,听说是开发区。烟色的巴达玛,时髦的红乌珠儿,和牵着白马的盘山纳里判断不出那是什么。反正那熙熙攘攘距离他们的日子很远,他们要看好羊别被那些陌生人圈了走。

    我指着那片方盒纸箱的楼群问:那里盖的是什么。

    “像是一座新县城?”红乌珠儿说。

    “开发区。”巴达玛内行地说。   

    盘山纳里一声不吭,凝视着远方。

    在望着走廊里的村庄城市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便如同祖先一样,点燃了一种罕见的热情。虽然他们保持沉默,但我知道,他们内心的争论很激烈。

    若能把城市比成瘟疫,那么在河西走廊里,城市正在肆虐。


    6


    车走如飞。“银武威”,当看见一座标志城市的牌坊时,我猜出,马上就要渡河了。果然,几股奔腾的浑浊河水,逼得车不敢涉渡。车小心地爬上了高高的大桥。就这样,我走过了初中读过的河西四郡的第一郡,也初次目击了祁连山雪水灌溉出的,河西走廊上的第一块大绿洲。

    心中若有所动。我在颠簸的车上打开了地图。

    每一条河,都串着一片村庄网,浸泡出一块绿洲。

    若是小河,在浇灌出一块绿洲后,河就会消失了。像东部的河流汇入湖泊大海那样,这里的河流终止于绿洲。大河呢,我震惊它们居然还精力有余,那么微缓的水量居然还能剩余——不仅轻易造了一片绿洲,龙口总渠截着但是水还淌出下游,它们浸流漫灌,在更远的荒漠上接着造了第二块绿洲!

    这种连续制造两块甚至三块绿洲的河水,来自祁连山积雪不多的、黑白斑驳的山岭。最大的一股水,是灌溉了张掖绿洲群的弱水。

    弱水的上游,因为水清名叫黑河。它先制造了临泽张掖一双绿洲,又顺着走廊,北去救活了高台。居然意犹未尽,它出走廊进沙漠,在滋润了大片沙漠牧场之后,静静注入了居延泊。就灌溉文明而言,它曾是一个完整和完美的流程。如果利用它的人,能把一切保留在一定限度上的话。

    但是不可能,犁铧一旦刺破了草原处女地的绿植被,一切就欲罢不能了。

    河西四个郡,都是祁连雪水造出的绿洲。但是四郡还要挟拥卫城;于是武威携带民勤,张掖控制高台。而支汊尚可拦水,人们又逐水筑城:金昌、民乐,临泽、高台,玉门、阳关……不仅四郡,汉武帝插进草海当中的楔子,到了后日,竟然繁殖出了一字甩手的十数座走廊城市!

    但残水还有余裕,那么就上游下游无限垦殖,让它处处村屯。河西的地名系统,如同一个生动的灌溉垦殖故事——头坝、二湾、四满;清水堡、大河驿、下河清。还有些带着军械和体制味儿:总寨、营盘、老军;靖安、宁远、威狄。农耕的本质就是这样,它要富裕,它要进攻,它要榨干土地的最后一滴水。


    黧面的巴达玛,流浪的红乌珠儿,沉默的盘山纳里三个人领着我,晕晕乎乎走不出阡陌渠汊纵横的村庄。本来骑者步入农村,心理是傲慢的;但是一处烟树隐蔽着一座村寨,碰了夯土墙转回来,走到头又是一道夯土墙挡路。来回地拨转马头,不久马儿也急躁地嘶了起来。

    当我们走进了村落的大网——由纵横交错的水渠织成的、庄户村落墙垣家屋的大网以后,我们迷了路。密麻麻的村庄,如网络上的绳结一般,由一道道泥巴渗水的渠连结着。巴达玛、红乌珠儿趔趄踉跄,我和盘山纳里头上冒汗。一不小心冲进水洼,都溅了满襟满脚的泥水。

    一群农民好奇地围观我们。转过来,背后也堵着一群农民。我们打马冲出水洼,方寸乱了,心也慌了。到处都是夯土墙,巷子和农民,把我们团团围住。我看见,几个牧人的眼睛里,已然失了那种古代的热情和兴奋。

    现在不是英雄一声呼啸,飞马驰骋把步行的农夫劫掠一空的时代了。现在是他们自己被比山头还多的村寨、被比砂子还多的人群逼赶着步步退却——哪怕那些人不会骑马,姿态丑陋,哪怕那是一种卑劣的胆小之徒;被如此人群逼赶着,退向石砬子嶙峋的山顶地带,退向旱渴灼人的沙窝深处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那一天,好不容易我们才逃离了土墙沟渠。

    我算懂了什么是灌溉农业,也懂得了水渠和庄户织成的大网。

    河西生存的原理就是这样。山脉融雪,造成了绿洲。绿洲能生育农民,他们引水耕作,沿着渠闸为家。他们也是一样的生计所迫,顾不上被挤压到深山的游牧民。不管有人欢乐有人痛苦——灌溉的文化形成了,它要发展,要挖金造银,要用渠和村把大网织得更大,把荒地灌成绿洲,把草原犁成耕地——就是这样。

    喘息已定,我们懒洋洋地躺在北麓的马镰草丛里,谁也不说话。

    抬眼向左翼望,祁连山触目的褶皱黝黑冷淡,一字排开的峰峦如大地的尖齿。欠起身子回头看,刚才走过的路不见了,只见无数的条田块田,一直伸延天边。炊烟弥漫着升飘,罩住了隐现的烟村。密密麻麻的人影,正蠕动在网状的田地上。


    7


    没准现代和古代的区别,就是现代五十年的速度,能够与古代的十个世纪相比。作为文明一角的水草之争,不是十个而是绵亘漫延了二十多个世纪的、古老的草场水源纷争,好像也到了尽头。

    古老的南北两麓代表的、宏大的中亚青藏之间,苍狼美鹿与雪山狮子之间,一个古老种族和另一个谱系全异的族群之间的冲突谈合占取退让,已经改变了方式和规律。传奇的道德规矩荡然无存了;包括谈判双方那巨大的规模,包括其中丰富的暴力和妥协、贪欲和让步,都彻底地改变了。

    如今,没有弹性的边界、四季应时的原则、一言之堂的法度,代替了古代的实力形势和调停艺术。但这更不能解决缺水缺草的现实。于是补充外行与霸道的,就是无止无终的纠纷。两个县斗,两个乡打,两个庄子或两群人年复一年的吵嚷揪扯。

    富裕了,羊多了。不知怎么回事,就像城里到处都冒出了汽车,如今的乡下满地都是羊。谁都在喂羊,到处都是低头啃草的羊。草地上是羊,秃山上也是羊。就连黄土高原那万世旱渴的赤裸山岭上,羊群也在漫步,好像在啃含有营养的碱土。

    哪里还分什么牧民农民!如今老农家里圈养的羊,比得上成吉思汗的一半头数。羊比草长得快——这种怪事,古代的哪一个游牧民族能够想象呢?

    所以草不够吃。草不够一半、甚至不够三成的牲畜吃。冬天的青贮草没处打,夏天的家门口也稀拉拉。不要说祁连山这么单薄的山;新疆缺草,西藏缺草,就连乌珠穆沁那样的肥美草原,也是冬天缺草夏天缺草,人人在为草发愁。

    过去游牧民族不太在乎草地。因为在旧式的观念中,牲畜才是财富。而今家家的山坡平原都用铁丝网围着,人人都懂得寸土不让寸草必争——草反而不够吃了。

    人们的心里,早已失尽了昔日那巨大山脉灼灼沙漠以及濛濛走廊极目天下的地理概念。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的,只是对面的那群牦牛。瞧,它又越过了山脊,吃了我们乡的冬窝子。

    潜藏着深刻历史的人群关系,已经简化成了山脊两边的一面坡、一洼草、一道沟。两侧的公家官员或者设禁,或者挑唆,各自为了自己管辖的子民,争得面红耳赤。在王法上算计,在会议上决斗,在深夜里值班。一旦山头上的监控哨报告说对方越境,立即用电传直报北京。

    ——以上都是巴达玛的舅舅,一个办公室主任唾沫星子乱溅地给我们讲的。在场的除了我还有巴达玛的爷爷。我听得兴趣盎然,老人听得瞠目结舌。严峻而没有料到的日子就这么来了,不容巴达玛爷爷感慨。古老的南北麓之争,早已不是他们佩带着牦牛毛的黑缨,在三山口度过的那种日子了。

    今天在南北麓之间发生的,也不是红乌珠儿和盘山纳里的爷爷们经历过的,谦恭地弯腰行礼、再紧紧握住腰刀就能解决的事情。

    在“羌胡”的古代,边界是游移和模糊的。因为两系的人群本来就分不开;他们互相交换,互相穿插,互相通婚,一块组成了祁连山的居民。祁连山不是可以一劈两半的大西瓜,它是一座伸缩蜿蜒、峥嵘万状的山。人类在它身上往来奔波,没有谁想把它从头到尾地切开。它的耐寒的森林,它的云杉圆柏柴白杨,它的黑黑雪水,都不能沿着中脊线竖着切开。

    总的来说,整个山脉就是边界。山中藏民如巴达玛家,都是半兵半牧驻牧界山的藏民后裔。汉人蔑称他们黑番,什么马蹄寺十四族黑番、三山口黑番(巴达玛读着这些资料恨得咬牙)等等,以和裕固黄番区别。巴达玛告诉我,他爷爷以前常把夏营盘扎到北边沙漠的水淖儿里去。那里是走廊以北,靠近蒙古国的界标。

    民族的弹性,造成边界的弹性。总的来说,亘古的划分是北蒙南藏,沿袭着古老的北胡南羌。

    边界如山脉一样宽,你中有我,北里有南。藏民的八角牛毛帐篷,就像夏季雨天的云彩,越过了祁连北麓,遮盖了也切断了所谓的大走廊。同样,哈萨克的毡房、喀尔喀的蒙古包也深深南下,在古老的藏区地界找到了安歇找到了家。    

    现代背弃了旧俗,1959年,在山脉森林和人们头上,划了一条清楚的线。从此南是青海,北是甘肃。但是游牧是一种漫游,本身只能接受弹性的边界。山脊划线,给后来带来了不尽的烦恼。

    如今牧民们已经放弃了发言。草场纠纷和水纠纷,全都在官员之间讨价还价。

    为了弄个明白,我走了两次祁连山。一次住进南麓的门源,另一次去了北麓的裕固。从北麓能目击走廊大势,而在南麓能看见最本色的牧区。

    前一年在张掖,见黑水河边的两个县争水。上游的一个说我们没有地表河流,于是就在上游大打深井截住水脉;下游的一个批判说你们违反民族政策,你们破坏了一个民族的“可持续发展”。原来那是裕固和汉族争水。

    这一年在门源,又听说山脊线上两个县在争草场。山北侵略而来的是裕固牧民,山南自称防卫的是藏回农民。巴达玛、红乌珠儿他们不在,从巴达玛舅舅嘴里我怎么也问不出具体情节。“很严重!反正啥啥都上了!”他很会守口如瓶,咬着牙不露底给我这外人。啥啥都上了呢?是上了刀子斧头,还是上了武警民兵?

    我忙拿出深谙纪律的口气:“那只有向中央汇报!”没料到他说,这官司到了中央也不好打——人家是“特有民族”! 

    我听呆了。离开民族研究所才几年呀,没想到民族理论又前进了。只听说民族有少数多数,没听说还分特有稀有——好像说的不是民族,是熊猫。


    8


    进山——有着全套丰富的解数。呱噪西部的他们不懂得,在进入祁连山之前人不能避开一个地理区,它就是火烧干沟般的前山地带。这体验在整个大西北都是普遍的;无论前往天山或是帕米尔,你避不开这一段熬人的前山苦闷。在新疆,在甘肃,数不清多少次,我对着山影绕着沟壑,忍着喉咙皮肤的灼裂!

    这一次也不例外,满眼只是不毛的石砾。更可恨的是居民点却建在这种地方;为着水,更为着出山的交通。

    祁连山和蒙古牧区不一样。在内蒙,草原本身就是世界。而在这苦海般的大西北,哪怕在夏季,也先要经过一个荒秃焦干的浅山区,才能进入绿色。而且公路修得比浅山更靠外;去草原么?先在远离青绿的狰狞秃山里走个够吧。大地被切割得破碎不堪,山麓没有马镰花,只有恐怖的石砬子。车嘶吼着颠簸着,人的心思和精力,都在干沟里耗尽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进了北麓的浅山。在先要通过的、裕固人牧区外围的荒山里,有一个叫白音的聚落。我的另一个朋友红乌珠儿的家史就在这里藏着。

    他们不愿多说,我也不穷追乱刨。其实苦难都是类似的,它几乎平均地降临给了每个民族。白音藏着的这段喀尔喀蒙古故事,其实并不比哈萨克或藏民更悲伤。

    ——他们的家乡,并不在张掖西边的沙窝子里。他们是外蒙革命那年,顺着马鬃山,涌入甘肃境内的蒙古难民。靠着把守祁连山的藏民的同情,血污斑斑的他们,总算获得了一块喘息的草场。

    家乡的驼兵居然越过国境来追杀。他们惊魂未定,贴着山麓继续南下,一直到达了祁连山的浅山地带,紧依着藏民扎营。走廊里如链的城市,锁住通道挡住了追兵。外蒙军队没有敢造次越过这道城市链追击,于是难民们定居了下来。

    一向侵占草场的城市,这一回,讽刺地替牧民阻挡了来自草原的攻击。

    我凝视着红乌珠儿的爷爷,听说他们的身份是侨民。如今他们没有几头牲畜了,乌珠儿的爷爷,那位喀尔喀老人的打扮已是汉装。乌珠儿则一副现代派嬉皮士装束:从鞍具到服饰,都看不出他的族属真实。

    虽然灌木被啃噬以后,浅山的风景一片不毛——但是它依然有丰满的深度。绝路上其实还可以走许久,听了红乌珠儿的故事以后我这样想。我惊愕地觉察到了祁连山深藏的另一个本质——予人避难。

    最典型的收容浪人的故事,还当数裕固人。

    “裕固”完全是个晚近的称谓。据口碑记忆,他们是一群从“西至哈只”迁徙而来的游民,自称“yohur”,由黄黑两部组成。黄yohur讲一种蒙古语言;而黑yohur则讲的是突厥语。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也不知深层的缘故究竟,总之他们赶着残剩的牛羊,抵达了祁连山。

    我想,更准确的考据不能够也不必要。简单说,“西至哈只”还是更接近吐鲁番的旧称西州火州;“yohur”也还是更使人联想畏吾儿——这个后来被雅致地写为维吾尔的词。他们大约是甘州回鹘或西州回鹘的两个小分支,风雪灾难,离散流失,最后流浪着投奔了祁连。

    藏民是祁连山的主人。收容的过程和细节已不能追究。但是藏传佛教在收容的前后,显得特别醒目。是穷途末路的投奔者低着头、谦恭地表白了仰慕呢,还是主人划出一隅草场的条件,就是无条件的全面皈依?

    不知道。如山体纵横的沟壑一样,所有的细节,都隐藏在历史的褶皱里了。

    从此后,两部分人一同归化了藏文明,两种语言一起赞颂佛的慈悲。褴褛的移民渐渐安心定神,在祁连山稀疏的林子里,一辈辈住了下来。他们先是被外部看做一个整体,又被政府挑出两个吉利字命名,这么成了今日的裕固人。

    藏、蒙、哈,三大系统的游牧文明都凑齐了,我想。

    不过哈萨克被接纳的故事可没有这么流畅。盘山纳里说,他听家族的白胡子老人讲,哈萨克进入这贫瘠的大山的时候,是靠叉子枪打开了一条血路。——那个鱼死网破的日子是个星期四;一个男孩生在那一天,被取名叫盘山纳里。这个词是波斯语,意思是“星期四的阿里”。

    我去看了盘山纳里出生的地方,那儿住着他的一个亲戚。


9


    在杉树林里有一座林业局的圆木屋,盘山纳里的亲戚是护林员。这哈族汉子微笑着,给我烧了克烈式的奶茶。一连几天,他给我指点森林树种。在他的木屋里我发现了两本好书,一本《祁连林业志》,一本《哈萨克民族迁徙史》

    原来,若不是山外那些蠕动繁殖的密密村庄,树林其实是可以适量采伐的。因为树木“过熟”了,会腐烂空朽,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为了涵养水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也能带着3吨水——所以王法禁伐。

    他比喻说:每一棵祁连山上的树,都暗暗保着山外农区一个小孩的命。所以禁伐令从来严厉。随着山愈来愈秃,水愈来愈少,人愈来愈多,禁止砍树的法律也愈来愈狠了:谁砍了一棵树就关他十年的牢。    

    盘山纳里听了哈哈大笑,叫道:“既然我们的树一棵养活他们一个小孩,那么以后谁砍一棵树就杀他一颗头!”

    后来,在通向祁连山西极的路上,又遇到一个罕见的哈萨克墓园。墓碑上用蝌蚪般的文字,刻着一段不曾透露的历史。我瞥了一眼便心跳了,但是我立即克制着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训斥道:算了,停住!你究竟有多少热情?……

    只说那本林业志吧——    

    黑石嶙峋的祁连山,其实不能与昆仑或天山相比。这座被匈奴深爱不已的山,其实它海拔低,冰川小,森林稀疏而且树种单调。

    也许它说的只是今天,也许古代的胭脂或焉支山有过茂密的原始森林。但阏氏盛妆的时代已不可再追,祁连山如今是个病入膏盲的老人。一点一点地喂药,一株一株地植树,指望着慢慢的调养,能换来一条荒芜山脉的再生。

    它地处高寒,山体缺乏宽度。它吐出的河流,不仅是内陆河,而且随时可能变成季节河、间歇河,变成断流的浅滩,变成枯涸的干沟。在我猜度的古代,或许它的褶皱沟谷出没着熊罴虎豹,林间溪流游动着红鳞人鱼——而如今它只是一块天然牧场,林猎水力都有限。

    祁连,走廊,雪山,沙漠——它们只是为了羌人胡人的畜群饱足才被造化的。它没有料到:两千年后,从山麓流向沙漠的水会被截获,会被扯成如扇的渠网。它没有想到除了六畜还要喂灌四郡;更没有想到四郡之后,等着搂住它狂饮吮吸的,还有沿走廊繁殖出来的成串的城市、无边的村庄。

    没有多久啦,盘山纳里自言自语。

    ——什么没有多久了?

    护林员教给我:四大森林山脉,就是天山、祁连山、大兴安岭、喜马拉雅山。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四大山脉。当然,他忧郁地补充道,哪儿也比不了天山,那是我们克烈部落的故乡啊……天山的森林是原生林,而这儿,祁连山是次生林。也就是说,以前早被人伐过砍过,现在你看见的树,多半是后栽的。

    一棵树,在这座匈奴的山上,长成10厘米直径需要——40年时间。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这么难!……他答道:确实难,因为山上太冷了,树像瘦孩子一样生长太缓慢,年轮仅仅一毫米。

    是的,我打量着树林,心里暗自盘算着。这儿的树不粗,直径一般也就是个80厘米。转了好一阵子,很少看见一米粗的树……

    我只盼一次次地,把脚踏上这些土地。

    哪怕粗糙地,此刻我只想和大山独处一回。我心里喃喃重复着那句哈萨克看林员的话:山上太冷,树的年轮只有一毫米。但是你别小看那棵不粗的树,它的根,可以带3至5吨水。    

    水脉之源,避难之山。我喜欢这样,身在其中脚踏现地,然后琢磨微妙的滋味。是的,一切还都在限界之内,祁连山还有自己的余裕。但我有时好奇地猜度,哪一天才是余裕失尽、崩溃枯竭的大限。

    

 10


    “扁都口的视野”,这个小小心愿,已经被我想象了几年。以前翻地图时曾经暗自想过:若是有一天能站在扁都口,枕靠祁连山脉,望尽河西走廊,那才是一大享受!……而此刻,我当真站到了扁都口。背后阴冷的峡谷松涛阵阵,眼前一字甩开地横铺展开的,是秘密莽莽的走廊。

    沿着冷龙岭,顺着范长江爬过的大梁,越过了鄂博(它当然就是蒙语敖包),在霍去病、隋炀帝、尕司令都走过的扁都口西坡上,我坐了下来。难言的壮大视野,此刻尽在我的眼前。

    我突然想到——真奇怪,自己怎么总是从这头出来,面对那边?

    我的身边站着巴达玛、盘山纳里和红乌珠儿,我高兴我有游牧民的眼光。

    此刻山林就在耳侧。这寒冷森林里满是云杉、圆柏、柴白杨。它们寂寞地飒飒响着,在风中抖动着叶片。一股溪水流出扁都口,但它不是著名的黑河。

    只有目击的视野确实浩大;极目望去,坦荡无垠的一字地平线迎着人,影绰的村堡若隐若现。对农耕民族来说,走廊完全就是一片天赐的平原,他们正辈辈地在那里辛勤劳作,享受着得天独厚的灌溉农业带给他们的收获。

    走了两千年以后到了今天,谁能料到令人艳羡的灌溉文明,一直发达成了自然的死症?在走廊里定住下来的居民,与祁连山吞吐的水量互相平衡的时代,已成了遥远的说话。完美早是逝者。居延海干涸了,弱水半流半塞,黑河被人寸断碎截,下游尽头处水草肥美的额济纳,已成了一道恐怖的干沟。

  再加上河西五地市,约十数座城市;70万公顷灌溉田;数百家工矿企业用水;四千万人口;五百万头牲畜饮水——祁连山日复一日,被榨骨吸髓,早已面黄菜色,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榨挤不出更多的水了。    

    四郡,汉武帝代表农耕民族钉进河西走廊的楔子,在过了两千年之后,终于遇见了严峻的质问。我听见噪杂的吵嚷,不同的见解在比赛喊叫。农民们憋红了脸怒吼着,三个牧民却一语不发保持沉默。我被左右撕扯着,粉碎的快感裂帛般地迸出。农耕是无罪的!我一会儿这么喊;它谋杀了匈奴的大自然!一阵我又那么叫。反正一切已经晚了,我们的事不过是看破车滚下坡。我想哭又想笑,想严正声明又想胡闹乱嚷。这时,猛然一个红灯亮了!——四下里一声惊叫,随即安静了下来。

    节目标题画出:民勤断水。

    电视上说,甘肃计划造一条水泥管道,横贯铺过沙漠,远距离给民勤输水。水泥管子埋在沙子里,不漏不渗不怕牲畜咬。电视有板有眼地讲:线路设计最后决定走北线穿沙漠,好处是不与沿线人等发生纠纷……

    民勤,我在那么早就听说过这个县名。土地太懒,人民勤劳,它给人一种振奋的联想。但是民勤县是一个紧紧挨着大沙漠的垦区,上游是巨大的银武威,从冷龙岭流出的石羊河,在武威绿洲的村镇城池的吞饮吮咂之后,到达它的嘴边时已经几近枯干。山水不能到达,沙漠近逼侵噬,它熬了那么久的岁月,最终撑不住了。    

    人愈来愈多,而水却并没有随之增长。50年代民勤得到输水5亿立方米,但是去年只得到1.5亿立方米。缺水断水日日警报,气得人干脆给民勤修一条混凝土的地下水管。从甘肃开始埋,而且绕过走廊的城镇链,整个埋在沙漠底下。

    我盯着那方管子,心里想着汉武帝。他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四郡要用这么一根管子喂养么?一个强盛的文明,一方水土和一群活泼泼的人民性命,难道就靠这么一根古怪的管子苟活?

    至今挤榨的大军还在膨胀。甘肃依然视河西为自己的粮仓。你若说河西的农耕化早晚要酿成大悲剧,那些脖子粗脸红的甘肃官员会和你吵架。

    河西是甘肃的商品粮基地,它的百分之七十粮食出自河西——这种设计的险处,今天显现了。自汉武帝以来,一刀剁断青藏高原与蒙古高原,在边界的夹缝处,寓兵于农,筑城设郡——这种设计的险处,也在今天暴露了。

    我注视着那根输水管。管里大约可以开吉普车。这根埋在沙漠下头、给民勤县“地运”(不是空运)用水的混凝土大管子,是一个奇观,是一个人类创造的怪胎。

    灌溉的文明,已经走到它的尽头了么?

    或者换一个说法——走廊的绝路?

    这个词,本身就存在汉语的悖论。


    11


    像我这样的人以体验举例容易被讥为偏激。所以,从官办和中央的媒体找消息,往往是更好的办法。如同从中央电视台听说了民勤输水和放管子一样;关于走廊里的裕固人“改牧为农”的消息,我是在学报里的博士论文上读来的。

    由于长久以来被城镇村屯切割分食,走廊上的牧场就是一块块飞地。平川和浅山在漫长农耕史的过程中,早已听凭各种行当插入。在羊群漫步的草原之中,挤进来和牧民的黑牛毛帐篷做邻居的,先是农业,再是采矿业,最后甚至是工业。在蚕食中,它们坐大膨胀,渐渐反客为主,最后草场反而成了飞地,空间都由它们充斥。  

    其实这条走廊,这条平川牧场早已经是一半沙漠。河西早已不在羌胡时代,它早已变成无孔不入的农耕啃咬殆尽的一块骨头了。几个裕固人能左右如此巨轮么,他们早就脱下了袍子靴子,等着最后做完向农民的蜕变。

    博士论文居然参谋说:可以在银行里存一个游牧方式。先休牧,等生态好转以后,从银行取出定息丰润的“休牧储金”,用这款子买回牲畜。我读得哑口无言。看来,新事物还不仅只是弃牧为农的牧人;在时代潮流中急欲亮相的知识分子也开人眼界。——在人工草坪上恢复牧业吗?用存款买回一个文明吗?只怕你落入千载的地狱,旱死渴毙,再也无法超度。

    明花乡的裕固和高台县的汉人争水。高台人因为地上没有流过的河,就打深井,断了地下的水脉。而明花“农业综合开发基地”的裕固人,居然请来韩国的资本,把10万亩草场一下子垦为农田!真是特有的民族,特有的故事!看来,住在明花飞地上的裕固人,无法再维持他们牛毛帐篷的游牧生活了。

    在与农耕和同化的攻防中,挣扎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半农半牧方式,终于被一些败家子在一顿饭的功夫,最后地翻了底。

    报纸上的大标语写着,要注意克服三化。我问红乌珠尔什么是三化,红乌珠尔虽时髦也没敢肯定:大概是沙化、退化、盐碱化?要不就是腐化、假话、没文化?

    我忽然意识到:没有一句没有说过,没有一句值得再说。

    话讲尽了,所以人们沉默。我明白了为什么盘山纳里从来都一言不发,他是对的。

    人和人无话可说了,大自然开始独自发言。2000年突然野兔大量死亡,人们都吃惊,但事情没传开。据盘山纳里告诉我,前些年还曾有过狼和獾子突然随芦苇消失的消息。再往前数,野马群为石油公路的通车,突然实行过集体死亡。

    紧接着,北京的大沙暴一场接着一场。人们慌神了。由于黑河也断了流,已经被渴死扼死的居延海,把以前喂给它水的黑河河谷,变成了最大的风沙口。它仇恨地掀起凶狂沙暴,把漫天的黄沙尘一直送到北京,宣布它的报复。

    四野无声,不祥的空气在酝酿什么。浑黑的雪水,急速地流淌而过。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车随着这条路,不尽地飞驰着。

    此刻我清楚地看见了:这条路,就是缝合两大陆之间那刀疤伤痕的缝线。自从它被汉武帝缝下第一针算起,这针脚来回地已经纳了亿万趟。路面滑如盾牌,路基如焊如铸。与其说它如一根线,不如说它像一道墙;如今它是中亚和青藏两块大陆之间,永世也难超越的界墙。

    河西走廊的两千年,终于走完了。如今它已经走在了绝路上。也许它是我留意过的最长久的一个过程。它的兴衰,经历了两千多年。    

    陪着它走尽了自己的路途的,是祁连山的游牧文明。南麓已多是农民厩养,北麓已经退牧改农,中间有采金的推土机疯狂地挖烂了一座山,又挖烂一座山。古歌时代已经逝者难挽,新的祁连日子——从东海龙王处借来海水再把它淡化的日子,大搞机械化农业的日子,在大沙漠上密麻麻繁殖小城镇,天天喝着四川湖北输来的水躲沙尘暴的日子——正在发足马力。

    这是祁连山的最后宁静。

    对岸的草木石头,都是如墨的蓝色。我蹲在河岸上,看着下头渡口。一伙开手扶戴白帽的农民,在清黑的水流里使一个木筏,把砖瓦油桶和水泥一趟趟来回摆渡。他们富裕了么?两岸都是青海云杉,能看见冷龙岭的主峰。一连的黑色绵延的连峰,只有那个山顶披着一层白雪。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突然耳际响起了嘹亮悲亢的长调。如今我字字咀嚼着,只觉得苦涩而震惊。实在是不可思议,总结20个世纪的沧桑,结论目前的绝境的,没有别的,只有这首谶言般的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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