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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扬:沙漠上的英雄树(孤 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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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12

      胡杨是一种树,一种与众不同的杨树,地球上的孑遗植物。

      这种树生长在边塞,中国古人称边塞这一带为“胡”地,生长在“胡”地的杨树,便被呼之为“胡杨”。就像胡琴、胡椒、胡麻的汉文命名一样。

    “胡”本来没有任何褒贬意义,只是对古代北方、西北地区匈奴、突厥、羌等边地少数民族的一种泛称,也有形容塞外人胡须长得茂密之意(汉族中有好多人姓“胡”,可能与祖宗来自塞外有关)。从文字上讲,“胡”只是一种约定成俗的有个性的称呼而已,没有任何好恶褒贬之义。

     杨树有许多种类,白杨、胡杨、灰杨、黑杨、苦杨、密叶杨……都是高大雄奇的男性树种,依存在北方苍茫的天空和酷日之下,刚直遒劲、挺拔有力。在这众多的杨树中,我又独爱胡杨这一种崛起于荒漠的英雄树。

一说起胡杨,我的内心就有两种感情同时涌起:喜欢和震撼。

      最早目睹胡杨的身影,是我刚到新疆不久,受邀去一位朋友家做客。她家的墙上挂着一幅挂历,迎面扑来的是金灿灿的胡杨树,那么粗壮、庞大、沧桑,雄壮的主干掩映在金碧辉煌的枝叶和少数几根垂地的枯枝败叶中,那向上伸展的蓬勃生命与向下回归泥土的灰色朽枝,都同时装饰着巨大胡杨的身体和岁月,渲染着胡杨百年不倒的精神意志。

      胡杨叶片那种淡淡的金色,是那么自然、雅丽、迷离,未经任何矫饰,像佛身上袈裟的颜色,又像是皇帝龙袍的颜色。它不是娇嫩的,又不是生硬的,是一种时间和精神煮在一块儿熬出来的芬芳。几根或几缕杂在金色树叶里的灰白色朽枝,曲曲折折地残留着,或垂下,或干干地挺着,既有一种视觉感官上的反衬,增添了色彩的丰富性,又给人一种残缺感、沧桑感,美而不妖,艳而不俗,甜而不腻。也许很多人都喜欢大自然的甜美,而我唯独喜欢大自然中的沧桑美,只有这种美才能经得起阳光、风雨、雷电、灰尘的打击,在无限的风云变化中获得相对的永恒。

      说起胡杨,它的诞生与发展史比人类要早得多,1亿3千多万年前的白垩纪时代,胡杨就在我们的地球上昂起高贵的头颅;1200万年至4千万年前的渐新世时代,胡杨林家族十分红火,成了全球热带和亚热带河湾、荒漠的优势种族,一度统治着地球的绿色狂想。那时,胡杨的种子随风飘舞,飘到哪里,哪里就有孕育胡杨蓬勃生命的欲望。

     《圣经·诗篇》里写到柳树,经专家考证,诗篇中的“柳树”就是汉语世界的胡杨。据了解,在距今300至500万年前的幼发拉底河畔,蓬蓬勃勃地长着一种杨树,当地人叫“幼发拉底杨”,它的长相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胡杨一模一样,即我们所称的胡杨。

      一般来说,植物是最能随遇而安的,种子飞到哪里或根须延伸到哪里,就在哪里发芽、生根,在哪里生存,在哪里播绿。而人和动物则常常随机应变或随心所欲,变幻、迁徙、战争、游移,在动荡中演绎或欢笑或血泪的故事,在不断迁徙中完成生生不息的旅程。仅新疆这块古老的土地,就一代代变迁着居住者,从上古时的塞种人,到中古时期的匈奴、羌、丁零、乌孙等,再到后来的车师、柔然、铁勒、高车、突厥,以及吐蕃、回纥、土尔扈特……东迁的旋风,西迁的浪潮,风卷云舒,演绎一场场民族迁徙史,生存碰撞、心灵碰撞,民族大融合、文化大交流……真正的家园是没有的。人或鹰,狼或羊,都在似进非进、似退非退的大迁徙中生生息息。

      胡杨的成长史告诉我们:有一些植物族与人类一样,也是在不断迁徙中繁衍成长的,没有自己永远固定的家园。

      那么,胡杨最初的家园在哪儿呢?有人说在热带地区的冈瓦纳古陆,也有人说它是古地中海残留的孑遗物种。但谁也不知道它真正的发源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喜光、喜沙土,抗寒、抗风,耐旱、耐盐碱……是自然界稀有的树种之一。

      新疆天山南北只是它们客居的一片家园,在人类历史翻到2500万年前上新世时代,胡杨随风漂泊来到了这里,胡杨的花絮随风飘到了塔里木河流域以及天山南北的其他河谷地区、山间盆地,在这里生根、发芽、成长……塔里木盆地的龟兹古城(今为库车)遗址曾经发现了距今1000多万年前的胡杨化石。

      考古学家认为,在汉唐时期,塔里木盆地胡杨盛极一时。《汉书·西域传》写鄯善时说:“地沙卤,少田”,“但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证明西汉时的罗布泊地区一带多有这种植物。

      目前,全世界的胡杨林大致分布在亚洲中西部、北非和欧洲南端。在我国以新疆塔里木盆地的河谷最为集中,有着世界上最古老集中的原始胡杨林家族部落,沿河形成一条走廊状的古森林,向东一直绵延到甘肃河西走廊两岸。

      胡杨,别名胡桐,蒙古语称为“陶来”,是一种落叶乔木,躯干可达10—20米高,树龄200年左右;胡杨叶形多变,幼树的叶子呈针形、线形,而老树上的叶子则变成卵形、扁卵形或肾形。当看不见的潜水悄悄渗来或河流洪水泛滥而来,它的根系就可伸展到附近沙层汲取水分顽强地生存,从异地飘来的花絮种子也因而同样有了再生的土壤。

      我曾在塔里木盆地细细观察过胡杨,发现胡杨的婴儿树、青少年树和成熟后的苍天大树,树叶依次渐变,犹如“女大十八变”一样。刚刚诞生的胡杨,叶子像线一样细长细长的,如可卷起来当笛子吹的柳叶;长大到如一人或两人高时,其叶渐渐变宽,但仍似南方的垂柳;等到胡杨长成苍天大树时,叶子彻底张开,膨胀起来,演变成了扇形阔叶,在大漠风来临的时候迎风鼓掌,发出哗啦啦的浪涛声。

     大漠是地球的蛮荒之地。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在干旱的中国西北极地,生存着这样一群冠盖四野的胡杨,真正是植物界一个神圣的奇迹。

      当你走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和准噶尔沙漠的四周一片片大面积焦黄、褐黄的颜色刺疼着你的双眼,干燥、单调、荒凉……而这时突然有几根或许多遮天蔽日的高大绿色大树威风凛凛地站立在你面前,你的心里会怎么样呢?无疑是会激动、惊撼和赞叹的。

      胡杨就是这种让人不得不惊叹的唯一沙漠乔木,把根深深地扎进沙漠里,扎进这苦难的深处,饮食荒凉而成长,最终成为抵抗荒凉的中流砥柱。它与那些依赖肥沃土地并且必须与其他花木簇拥在一起生存的树木们,构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存姿态。沙漠上的胡杨是孤独的,耐得住寂寞的,而那些杂居的乔木种族是热闹的,有这样那样的相互依赖性;胡杨是坚强的,经得起干旱的折磨和风沙的吞噬,而那些依靠群居生存的乔木是脆弱的,经不起任何意外困境的打击;胡杨是雄壮老辣的,是豪放派,有一种阳刚之美,而那些乔木大多数是娇嫩柔弱的,外在貌似阳刚,其内在实质多为婉约派,与胡杨相比,更多的有着阴柔之美。

      虽然后者也是大地上的一种风景,装饰着人们的梦,但是,那些依赖群居生存的乔木(大樟树除外)之美,没能展现乔木的高古、独立、顽强、沧桑的特性,给人类和灌木花草挡风御沙,显现伟岸丈夫的风格。

我在塔克拉玛干北缘和南缘,在准噶尔盆地,在天山山谷,都一次次目睹了胡杨树的大丈夫风采。它们选择了荒凉的贫瘠大地,将自己的激情和梦想种植在沙漠云天之间,无争而顽强地孕育着生命的绿色,饮着风沙成长,迎风沙而歌,沐风沙而舞,濯风沙而老,披风沙而葬——何等英雄气概!

      在大漠上,粗壮而多折的胡杨,撑起巨大的树冠,或孤独或成群地站在阳光里,头顶是空旷的天空,脚下是寸草不生的大漠,它们没有国界,没有纷乱的欲望,没有死亡的恐惧,在自由的呼吸中,沐浴着亚细亚的阳光。

      我曾目睹过准噶尔盆地的胡杨,也曾目睹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胡杨,虽然北疆的胡杨叶片更大,叶子更多、更绿,但南疆的胡杨还是比北疆的胡杨更像胡杨,身上有更多倔强的疙瘩,更显现出刚烈的特性,显现出一种超然的傲骨精神。

      我在九十年代末到达塔里木河中下游,我看到因为这一个被称为“塔里木绿色走廊”的地方,胡杨家族因为塔里木河的乳汁越来越少而难以喝到水,正在一片片地枯黄衰败。它们的根扎入地狱的深处,仍然闻不到湿润的气息。据记载,1958年国家综考队考察后统计:塔里木盆地居住着780万亩胡杨林,蓄积量达540万立方米。20年后的1979年,新疆林业航测结果,塔里木盆地胡杨已减少到了420万亩,蓄积量为218万亩,竟然减少46%。离河岸最近的胡杨林,还是一片葱绿色,虽有些疲惫之态,但仍孕育着勃勃生机;稍远点的胡杨则出现了半绿半枯、或荣或败的尴尬景象,只有树的腰间簇拥着叶片,在风中寂寞地鸣响,而树的上身已光身,头上已经秃顶,干枯的枝条无可奈何伸向朗朗天空,似做最后的挣扎和绝望的呼唤;更远些紧挨沙漠的地方则已经出现成群成片枯死的胡杨林,干干的树身,拖着干干的枯枝,赤裸地在沙漠里活葬。那是怎样一片触目惊心的死亡场面!一根一根又一根……枯黄的尸身,仍然挺立在沙漠里,支撑着生存的道义和尊严。它们渴死了,失去了憧憬和梦幻,但却没有倒下,没有退缩,没有因为恐惧而萎缩一团变成毫无意义的破烂。我仿佛听到胡杨的心声:如果不能让沙漠成为家园,就是当作葬身的墓地!远远望去,那一片好像是胡杨英雄战士千年不倒的兵马俑!

       我曾听说胡杨是世界上最坚强的植物种族,“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看来,它真是自然现实的老寿星、历史的活标本,是古往今来的英雄树,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

现在,在新疆尉梨已建起了塔里木河流域的胡杨林自然保护区。

       也许,新的世纪的来临,国家拨出数亿元拯救塔里木河的行动之后,胡杨可能会慢慢地焕发起新的希望和生机……但我在20世纪末于塔里木河中下游所看到的那种距水的远近而呈现的胡杨三原色、三种状态,画出了新疆绿洲与沙漠抗争的三部曲:生的喜悦、半条命的沉默和空亡的悲伤。这一片平面伸展的三部曲又不得不让我想起三首描写胡杨的诗歌,对比这三首描写胡杨的诗,从不同的角度,勾画出了胡杨的三种生存姿态,展现了胡杨的三层精神境界。

    第一首古诗,是清代宋伯鲁的《胡桐行》(“胡桐”即胡杨):



君不见额琳之北古道旁,

胡桐万树连天长。

交柯接叶万灵藏,

掀天踔地纷低昂。

矮如龙蛇多变化,

蹲如熊虎踞高岗。

嬉如神狐掉九尾,

狞如药叉牙爪张……

     这首诗客观地描写了胡杨的长相和外在风貌,一种无情无神的现实状态,没有主观感情和深层感悟,也没有对胡杨独特的发现和思考。我称之它为是对胡杨的初级理解。



    另外两首《胡杨》是八九十年代面世的新诗。第一首如下:

被渴望扭曲的枝条

在空中凌乱地写着疑虑

长满疙瘩和树结的躯干

仿佛吮吸了

贫瘠土地里的全部忧郁

在一片枯朽的倒塌的老树上

又繁衍出新的一批

他们脚下的土壤

是上一代的尸体

      新诗写于上世纪80年代,应该说是好诗,以深沉的冷笔调写出了胡杨一种被迫的生存状态。作者对胡杨饱含着深情,也有感悟有思考涵盖诗中,但他眼中的胡杨,只是一群为生存而生存的无奈居民,是个被选择者,和被动坚守者,可敬之中隐藏着低级、无意识、灵魂麻木着的悲剧生存状态——胡杨是坚强的群氓。



     再看看出自更年轻的另外一位新诗人创作于90年代的新诗《胡杨》:

为寻找圣地

走进大漠深处扎寨。

城市远去,

他们的影子模糊而超然

尘烟已断情缘似尽

坐禅养天地之浩气

站桩舒筋活血

以凝结风雨雷电之手

撩拨天地的荒凉

和潮涨潮落的时光

沙漠无岸

它的簇叶里却永住着春天

黑暗汹涌

它的根系仍深藏着曼陀罗的欢喜

掉光落叶

忽感格外轻松

出一身冷汗

赢得出奇的风流潇骚

即便坐在沙漠深处涅?

也可回归永恒

哦,这孤独的山寨

你在哪里?

      这首诗将胡杨的形象由被动的坚守,提升到已经主动觉悟的形象,诗中的胡杨不再是被动陷入沙漠围困的生存者,而是一种从喧嚣尘世中醒悟出来,主动放弃喧嚣尘世,寻找与天地同在、无私忘我的归隐生存方式,这种高级生存状态,与人类自在自为的生存状态相一致。

       一样是胡杨,在不同人的眼里有不同的形象;不同境界的人面对胡杨,有着不同的认知和思想感悟,境界越高者,胡杨的形象越高,给读者创造的诗歌意境也越高,美的提升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

      梭罗礼赞过瓦尔登湖,茅盾礼赞过白杨,陶铸也赞美过松树的风格,我则要向孤独的胡杨敬礼。

      胡杨能在零上40℃的烈日中灿烂地笑,也能在零下40℃的严寒中屹立挺拔,不畏那渗入骨髓的斑驳盐碱,也不畏铺天盖地而来的浩浩风沙,它是英雄的树,是不死的树,是长得最美最崇高的树。

      因为胡杨叶子有强大的根压,并含碳酸氢钠,所以能抗旱耐盐。那从树干切口流出的汁液,俗称“胡杨泪”——为沙漠的悲剧而流的眼泪……却是食用碱和制造肥皂的原料,与叶和花一样都可以碾成药物,因此胡杨既是沙漠中的宝树,更是抗御风沙的一线精英。

       胡杨的一生坚守在沙漠戈壁,奉献着自强不息的生命意志:春天来了,它们奉献着绿意,夏天来了,奉献出夏日的荫凉,当秋冬一切都萧瑟之后,它就以自己的生命作笔墨,在灰色的天地间挥洒出拉奥孔式的画卷。……四季的胡杨都有它的美,即使枯了死了,仍给人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美。一片片朽枯的胡杨千姿百态,或横站或竖立,或曲弯或直挺,或仰天长啸,或俯身低吟,一根根曲折僵硬的枝条伸向苍天白云,在向世人呼唤生命深处的大爱。远远望去,沙漠上秃枝露骨的枯杨林,似遍地累累的“尸骨”,仍然展示着英雄的铮铮铁骨……

      我到过塔里木的一个团场,离那里几十公里的荒漠上,我们发现了一个古胡杨林废墟,形形色色的古胡杨,星罗棋布地死在了有点泛青的沙砾上。它们大多不仅没有了叶片,而且也没有了枝条,只剩下主干或根本。我们同去的七八个人,好像发现阿里巴巴的藏金库一样,一下狂奔而去——从没见到这么粗壮的古胡杨树,三四人牵着双手也不能将它们的根部捧住。它们凝固的雕像,有的像腾飞的神龙,有的像受伤的灵狮,有的像昂头翘尾的大海豚,有的像张牙舞爪的章鱼,有的像弯曲的巨蟒……不知在哪一个世纪,仿佛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扼住了它们的喉咙,夺走了它们的呼吸,一下定了格,最终成为被遗弃的胡杨林废墟,令我想起震惊世界的庞贝城,各自蓄积着一个历史时代的悲哀。到底是天崩地裂,还是大旱缺水,使这些生存了无数朝代的古胡杨林,没有能再延续它们生命的种子,尸身凝固成英雄永恒的雕像,哑然失声。只有风一年年来这里呜咽……

       令我惊奇的是,在这一片胡杨林的废墟中,在死去千百年的胡杨粗壮的根桩上,那极个别的母体上,新的鲜嫩的绿叶正悄悄地长了出来。犹如铁树开花,枯朽了上百年的胡杨精神似乎没死,现在获得了新的生机。现在看上去还很不起眼的绿枝,有可能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起来,屹立成大戈壁上新的胡杨,获得重生。到那时,胡杨的废墟上将会演变成又一片崭新的郁郁葱葱的胡杨林!


      选自2009年第9期《四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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