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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是个多山的省份。青海的山远比青海本身有名。许多青海人在沿海内地都遭遇过相同的经历:人家问你来自何方,你言明来自青海,对方常会有片刻茫然,或者以为你说的是青岛。但如果你提起昆仑山、巴颜喀拉山,则会得到明确的肯定:“哦,知道知道。小学地理课本上学过的。”
与三大江河相对应而存在的,是青海那些著名的大山。它们不仅构成了青海基本的地貌特征,也承载着俗众对于时空的想象——极地。西陲。凝固的岁月。地老天荒。高处不胜寒。手可搞星辰等等。
假如从太空俯瞰青海,就会发现,青海境内有三条突起的皱褶由西向东横贯全境,向境外延伸。
北部是高耸的祁连山系。西起与阿尔金山相连的当金山口,一路迤逦向东,直抵宁夏的六盘山。除了昆仑山系,国内没有比祁连更长的山系。
祁连山系是造物主为了体悯干旱少雨的青海西北部地区而设置的天然长城,它阻挡了来自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的季风,便青海境内的牧场丛林和农田得以存活下来。
祁连山系愈是向东,分支愈多。横亘百里的赛什腾山、柴达木山、疏勒南山、托来南山和我们熟悉的那一段祁连山,看似卓然独立,其实都是这个庞大山系的分支。大的支脉又分出小的支脉(或叫余脉),支脉愈小,人们对它的熟悉程度愈高,比如岗什卡达坂、门源达坂、仙米达坂、互助北山、冷龙岭等。
人类号称万物之灵长。但为生理条件所制,在大自然面前目光如豆,很难得窥全豹,偶尔攀上它的一条细枝碎蔓,就会惊呼:“天啊,真大!”
青海中部是昆仑山系。横行2500余公里,被称为“亚洲的脊柱”。它发端子帕米尔高原,横贯青海,向东南方倾斜下去,直抵川北。它一路跌宕起伏,扇形展开,时有高峰突起,形成相对独立的大山:布尔汉布达山、鄂拉山、阿尼玛卿山、西倾山。仅西倾山又分出许多支脉,那就是青海人都熟悉的拉脊山、青沙山、积石山等。但人们很少知道这些山的父亲和爷爷是谁。
雄峙在青海南部的,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唐古拉山和巴颜喀拉山(东段)。它们是青海与西藏、与四川的界山。
来青海游览的内地人,会毫不费力地用许多时髦的或古典的词语赞美这里的江河、湖泊、牧场、云天和油菜花,但对于青海的山,往往不能置一词。因为它们太大、太复杂、太神秘、太难以概括。它们给人类造成的渺小感剥夺了与之交流沟通的心理基础。1985年夏,文坛大腕、年逾古稀的陈荒煤来到昆仑山下。下得车来,踉踉跄跄往前,奔出数步,大喊一声:“昆仑,我来了!”随后匍匐在地……
这是陈老先生面对昆仑山说出的唯一一句话。先生乃卓然大家,非拙于言,非贫于词,但此时此地,所有言词失色,万般感受无法道出。
青海的大山摄人心魄,不独因为它们摩天凌云,绵延千里,更因为它们傲视万物的气概迫使别的一切“伟大”归于渺小。你愈是走近它们,愈会感觉自己身同蜉蝣,声似蚊蚋,极易体会“望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绝望。
假如你站在昆仑绝顶东望华夏(暂且忽略地球弧度和目力极限两个因素),你会看到,称为五岳之首的泰山小如拳石;而西岳华山也不过像个盆景或假山而已。
青海的大山少有植被。与内地的名山大川相比,青海的山缺乏亲和力。显然,它们只接受尊崇,不想和人类过于亲近。它可以允许低级生灵在它怀抱里徜徉、肩膀上奔走,但拒绝接纳人类。它深知人这种动物的可厌。如果接纳了他们,他们就会在它头上兴工动土,镌刻题写,喧哗闹腾,吃喝拉撒,永无宁日。它们用缺氧遏制了人的欲望。对于试图超越雷池者,仅示以头痛胸闷、脸面青紫、肌体无力,就足资惩戒,使人望而却步。
缘于此,青海的山总是本色的、干净的和无装饰的。
青海北部的山多悲壮色彩;西部的山多神话色彩;南部的山多宗教色彩。
走近北部的大山,不由得会想到胡笳、狼烟、“惊沙入面,利镞穿骨”的战场;想到那些与伟大理想或民族责任有关的慷慨悲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笔下愁云黯淡的雪山,就是措祁连山的中段,那里离玉门关最近。而紧挨着祁连山东段的,则是岳飞寄托了悲壮理想的贺兰山。
“唱起激情的花儿/我心中常有花的草原/捧起英雄的传奇/我面前常有雪的祁连。”北京诗人韩翰所说的英雄传奇,就是上世纪30年代,红军西路军在风雪祁连遭遇的惨烈战事。不敢走近祁连山。
青海西部的昆仑山自古被尊为“万山之宗”“龙脉之祖”“天帝下都”。地位崇高的无以复加,它还是中国神话的摇篮。嫦娥奔月、白蛇传、西游记等都与他它有关。西王母、瑶池结满珍珠美玉的仙树、道教混元派的洞府,还有驾高车、御神骏,远道来访的西周天子穆王,给后人留下了无穷的遐想。《山海经》和《禹贡》中对于昆仑山简约至极的记述,害得专家学者们寻章摘句,考证无已,试图用连篇累牍的文字还原出那一段瑰丽而迷离的时空。
青海南部的大山被神秘的宗教气氛所笼罩。这里,无一座高山不是神山,无一处湖泊不是圣湖。切且不说唐古拉山、阿尼玛卿山、年保玉则山都是传说中天神的化身;无数与之毗邻的山峰,也都是有名有姓的神祗驻跸地。
宗教信仰使南部大山的原始面貌定格了多少个世纪,现代工业文明的步步进逼也未能彻底打开那里的山门。
青海西部和南部的山对于中国这个缺水的国度,是宝贵的水源涵养地。众多雪峰、冰川、湿地一起,养育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如果没有这些大山,西北和华北中部、华南和西南全境,将和塞北大漠有着相似的地貌。
青海北部的山多为童山秃岭。它们一直在考验着人类“再造秀美山川”的能力。谚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在这里,休说十年,百年的树也未必成材。以西宁为例,植树造林的努力已经坚持了半个多世纪,几代人前赴后继,费尽移山心力。终于,南北两山裸露不毛的地表被绿色覆盖,小心呵护了数十年的幼苗,小者粗仅拱把,大者差可合抱。入夏,这里绿荫蓊郁,鸟雀鸣噪,俨然连片成林。据此,人们有足够的理由陶醉于自身的创造能力。然而,登上飞机从高空俯瞰,呀,荒山无涯,旱垣连绵,人造林仅为大地身上的一撮毛而已。至此,人们才明白,人定胜天这句口号,是当不得真的。
众所周知,青海的大山成型于青藏高原隆升的年代,是地球内力碰撞挤压的结果。但青海境内还有一些较小的山丘,与上述地质成因无关,它们是风和水的柔软与大地的坚硬长期较量的结果,比如丹霞地貌和雅丹地貌。
丹霞地貌犹如桂林山丘飞来旱地,又似火烧云落地生根。它的主要成分是红色沙砾岩。在雨水或重水的缓慢侵蚀下,沙砾岩中的石灰质和碳酸钙逐渐分解,松动部分不断垮塌,留下了千姿百态的赭红色山岩,簇立如柱,仰望蓝天。
走近丹霞地貌,如果你的思绪超越了审美愉悦这个层面,如果你懂得了它们的来历,那么,驻足流连之间,你会悚然心惊。它们把恒久与短暂两个概念置于一处,对比给你看,尖锐得无可回避。
一位地质工程师陪我去坎布拉考察丹霞地貌。他如数家珍般介绍道:“喏,您瞧,咱们眼前这座山峰,通高27.5米,有八万三千多岁了。再看它东侧那一座,通高32米,它有十万六千年的山龄。”
我有点怀疑:“说得这么具体!有科学依据吗?”
“当然有。要知道,它们原先并不是山峰,而是山麓前的旱垣。土壤中的易融部分平均每年被雪水带走0.3毫米,根据这个速度,切割出一座32米高的山峰所需要的时间不就算出来了吗?这个方法很科学。”
听了这话,我一时哑然无语。人生极限不过百年,与面前这个十万六千岁的“丹霞老人”相比,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在无数和我一样走近过它,触摸过它的生命灰飞烟灭之后,它还是它,脸上甚至不会多添一道皱纹…
这么一想,顿觉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太多的患得患失甚为无聊。
与丹霞地貌的成因截然不同,青海西部的雅丹地貌,形成原因与水无关,那是风的作品。雅丹地貌也称风蚀残丘。在极度干旱的瀚海戈壁,来自中亚的季风由西向东,锲而不舍地剥蚀着寸草不生的地表,土壤中较软弱的成分一再妥协,随风远扬,留下来一丘丘坚硬的栗钙土,连绵起伏,和风做着永远的抗争。极目望去,这些风蚀残丘似猛兽蹲伏,官阙林立,又如战舰列队,疑兵布阵,电讯静音,号令不发。忽而风动沙起,丘阵内异响呼啸,怪声隐约,森然可怖,“魔鬼城”由此得名。
水和风,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两样东西,但时间之手把它们变成了万年不钝的雕刀,最终完成了丹霞地貌和雅丹地貌两件杰作。
从人与自然的精神联系看,青海的山,适合于被一些特殊的人群深度感应。他们是虬髯飞动、执戈戍边的猛士;以国为家的伟丈夫;神游八极,参悟天地真理的哲人和思想家;孤标傲世的诗人;敢以生命作抵押的探险家。不适合以下人等欣赏:未成年人,娇弱女子;身高五尺而无男子气的小男人,被舒适的城市生活彻底异化的白领;擅写脂粉气作品的作家诗人。
君不见夏季的青海草原,游人如织,有几个人真正凝望过青海的大山?
青海的大山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它的内心永远深不可测。
选自散文集《在季风中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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