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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以后,在一个个黑的夜里,我做起黄粱美梦,一个接着一个,梦里总是怀抱一地的黄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我回到心中的故乡。
似乎是一夜之间,大地铺满黄色,绵延不绝,无边无际,铺到天边。田野上铺天盖地的灿烂、明亮与金黄,令我眩晕。是啊,油菜花黄,像大海一样汹涌壮观。天边的金黄,更是托出天空的碧蓝与纯净。注视大地上盛开的油菜花海,我才真正意识到,蓝天下这片土地不正是我们心心念念、生生世世向往的人间天堂?!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苦瓜的小黄花。长大一点,则更喜欢油菜花,它让我着迷,给我力量,更赋予我无穷无尽的遐想。看到油菜花,我就想到了盛大的生命节日,感觉到了集体放射的光芒。面对油菜花,我知道,我是一滴水,油菜花是海。它不娇不艳,不俗不媚,不孤僻,不怪异,不名贵。油菜花,以它盛大的规模、纯净单一的品种、整齐划一的步伐和集体力量的展示,让花的世界震撼,让生命的力量绽放!油菜花,也始终以它的热情、实在和力量,赢得劳动人民的青睐。
百姓总是如此喜欢油菜花,皆因它是乡野之花,是百姓自己的花,是生命之花,是幸福之花。它的朴实,它的低调,它的坦然,它的灿烂,它的奔放,它的大气,它的热烈,都如百姓的本性,也是百姓自己的天然写照。
看吧,春回大地,油菜花开,一块又一块,一丘又一丘,一片又一片,一处又一处……阳光下竞相盛开,乡野大地尽披黄金甲胄,旷大无垠。放眼一望,有村落的地方,就有油菜花;有油菜花的地方,就有生命的气息和强烈的热度,就有阳光洒下一地的喜悦与农人个个的一脸幸福。
正是,这随处可见的油菜花,这《百花谱》中难觅的花,点缀了乡村贫瘠的土地,填补了百姓的简单生活。难怪有人说,油菜花是造物主用它神来的巨笔,把太阳研制的金粉洒遍了广袤的田野,用它最绚烂的色彩、最壮观的仪式、最炙热的激情、最朴素的语言,绘就大地上最美的油画,涂抹了人世间的七彩生活,绽放出生命中最热烈的希望,最盛大壮观的节日,明亮了所有人的视野,点亮了农民们的信心和希望。
四月的天空,是油菜花的天空。阳光下,大片大片的金黄,黄得鲜亮,黄得惹眼,黄得炽烈,黄得甜蜜,黄得沉醉,黄得幸福,黄得美好。
油菜花开,占据了整个春天的时空,发酵了生命的热度,大地上的万紫千红尽失颜色,缄口不语。五彩的蝴蝶展翅翻飞,成群的蜜蜂嗡嗡不息,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向油菜花海聚集,向着一地金黄沉醉!
看见一地的油菜花,我就会想起少年时初恋的萌动。那时,我和我家的小黄狗也很是激动和兴奋,在田野中横冲直撞,在油菜花海里癫狂。还有一班和我一样的黄口小儿、黄毛丫头,一个个把少时的萌动和梦幻,投入到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中。田野上红光满面的老农,默默耕耘的老黄牛,犁尖翻过一波一波裂开美丽花纹焕发生命气息的泥土,还有远处村庄袅袅的炊烟,都被无边无际的油菜花的金黄包围着,被无边无际的温暖包围着,被无边无际的喜悦和幸福包围着。
我仿佛看到几个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幸福洋溢在脸上。一阵阵高亢快乐“哟呵哟呵”的号子声中,一个个黄土般垒就的汉子,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在榨油坊中挥汗如雨,眼睛闪亮。一筐一筐油亮油亮的菜籽,黄澄澄、香喷喷的菜油扯线似的流个不断,满屋子飘散的菜油香,一圈一圈地升腾起来,风一吹,整个村庄上空都是。行走在油菜花香的村庄,谁都会狠狠地嗅一口,再嗅几口。家家的女人们,个个都会过日子,她们一个个把日子过得像菜籽一样精细、圆润,把平淡的日子过得油亮水汪、香喷喷美滋滋的,眼前跳动着幸福的火焰。
这时,不知是哪个后生发了情,唱起了“洋花小调”:菜花黄,心草草绿;菜花香,心眼眼亮;菜花花,心花花呀红……
我很是激动,不禁套用北岛的诗句:在油菜花中,生命在热烈地绽放/在油菜花中,人民默默地永生……
这时候,我想起晚爹爹,想起他的老黄(狗)。我最喜欢和晚爹爹的老黄待在一起,捋顺它茸茸的黄毛,想着自己的心事。尤其,在春光里,在一地金黄的油菜花海里,我坐在油菜花前,晚爹爹的老黄就趴在我的身边。我捋一下它的毛,看一下天边,满眼的金黄,满地的黄金,让我浮想联翩,目眩神迷。老黄并不知道我的所思所想,看一下我,再望一下天,再看一下我,再望一下天。久久地,我们相视无语,在黄黄的日头下,我和它都慵倦而卧。风过菜花黄,山村丽日长。老黄的耳朵最尖,一跳一跳,追赶着春风和春天的气息,去寻天边的金黄去了。三两下,老黄不见踪影。独独留下我,在一地金黄中想入非非,百感丛生。
晚爹爹是个老把式,起早摸黑,很多日子里,一任他站成田野上孤独高大的背影。白天,老黄一蹦一跳,欢跑在前,他手提一把锄头,走向广袤的田野,走向田野的深处,走进生活的深处。他这儿看看,那儿摸摸、拍拍、跺跺,或者下下锄,间间苗,放放水,施施肥……晚风习习,他荷锄而归,驮月追星,收获一天的好心情,响亮地一路吹着口哨,满载而归。
老黄似乎很通人性,跟在主人身后,一路见着人,总是和善地摇着尾巴,亲昵地用脑袋拱着。不知是哪家黄口小儿,嘻嘻哈哈,怪声怪腔地唱起:“黄狗黄狗你看家,我在山中采红花。朵朵红花采不了,只等媒人到我家。”
在稻黄麦熟的时节,晚爹爹更像田野上的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他走进一块一块整齐的稻田,金风飒飒,大地一片金黄。晚爹爹不时地深吸几口,似乎想把饱含着稻谷清香的新鲜空气一起吸进五脏六腑。只一会儿,晚爹爹的脸上就像喝了包谷烧般微微泛着红。我知道,晚爹爹放眼四望,满目皆是稻黄。他实在是太喜欢这有生命的黄、有成就的黄、有汗水的黄、有收获的黄。晚爹爹和大人们,总是站在这浩浩荡荡的黄的面前,滋生感恩之情、崇敬之心!我和小伙伴们只知玩耍,在田垄里,在黄黄的稻草堆上嬉闹、追赶。在有月光的夜晚,在高高的草垛上,在晒谷坪里,在谷仓中,我们在玩游戏、捉迷藏。玩着玩着,我们就睡着了,裹着一身的稻香,进入了梦乡,一个个睡得很甜很美,直到自家的爹娘扯了耳朵,才把我们一个个从甜美的梦境喊醒。黄黄的稻草,铺在身上,总是那般温暖、软和、贴心。抓一把澄黄饱满的谷粒,又是多么让人安心、踏实与憧憬。
稻黄麦熟,金橘挂果,瓜熟蒂落。这样的季节,是收获的季节,是喜悦的时刻。农家办喜事办大事,往往都是选在这个时候。乡里乡亲,亲朋好友,十几二十里路赶过来。道一声喜,讲几箩好话,问一下今年的收成,看瓜果满屋、谷麦满仓,大家笑逐颜开。然后,相让着,上桌,吃得满嘴流油,扯着家长里短,谋划来年的打算,祈祷五谷丰登。离开故乡多年,滚滚红尘中,见惯了百花争艳,姹紫嫣红,绚丽多彩,却总不如我心灵深处那一地稻黄怡人、那一天稻香弥漫。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季节深处的黄,生命深处的黄,流向田野村庄,流进千家万户,尽管不是大富大贵,毫不张扬,却以它的质朴与实在、温暖与美好,滋养了我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世世代代,千年万年。
在农闲的时候,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农民总是忘不了神灵的恩典,忘不了祖上的荫庇,总要诚心诚意地敬神、祭祖。每到这个时刻,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个个神色庄严。供桌上摆满了各种供品:一大块长条条黄亮亮的腊肉摆在中间,一只煮熟的黄亮亮的大公鸡,一条大鱼端上来也是熏得黄亮亮的,两大盘黄澄澄的橘子,还有一叠糖果、糕点。点燃红红的蜡烛,上香,烧纸钱,然后按长幼次序,一个个作揖磕头。我记得,故乡的人总是要烧好多好多的纸钱。这是生者在为故人祈福,也同样希望故人能保佑家人平安,大家都能过上美满的生活。尽管,他们自己正挨饿受穷,却总是不灰心不气馁,就算风雨再大也会雨过天晴,就算前路迷茫也要一路向前。他们总是相信:土能生万物,地可产黄金,纸会变成钱,好梦万万年。
从土黄色的土砖屋里走出的一个个农家娃,一双草鞋,走千山,涉万水。江水长,黄河黄,天高云淡,金风飒飒,秋草黄,日月长。问苍穹:大地之上,何草不黄,何日不行?
古以五色配五行五方,土色黄,居中,故以黄为正色。以“土为尊”,惜土,养土,净土,敬土。土地,是万物生灵之源,是平民百姓生存之根,是社稷江山稳固之本。如是,历朝历代的天子都穿黄袍,皇家宫殿和建筑及其装饰多用黄色,器皿多“鎏金”。祭祀时,更是要穿黄色的衣服,以示隆重、庄严。皇帝恩赐,素以赏黄马褂为皇恩浩荡。莘莘学子皆以青灯黄卷为业,希望有朝一日,高中黄榜,荣归故里。因了黄卷之中,圣贤俱在。
古语云: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其实,黄色,是秋草黄,是土地黄,像金子或成熟的杏子的颜色。
殊不知,黄色就是农民的颜色,是大地的颜色,是太阳的颜色。或橙黄,或牛黄,或鹅黄,或鸭黄,或雌黄,或雄黄,或卵黄,或豆黄,或枯黄,或赤黄,或苍黄,或石黄,或淡黄,或土黄,或鲜黄,或金黄,或稻黄,或麦黄,或菜花黄,或杏黄,或橘黄,或姜黄,或柳黄,或藤黄,或槐黄,或栀黄,或柠檬黄,或落日黄……莫不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血肉相连。难怪,汉代董仲舒有言:“美不能黄,则四方不能往。”
大地黄好,人间沉香,天上仙境。人一生之中最美的风景,最终就是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温暖厚实的黄土里,安睡在大地上。这样就好,回到故乡,怀抱黄土,眺望远方,慢慢地,你的心头上就长出芳草来。
选自《新湘评论》201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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