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吃土豆长大，今天依然爱着土豆，三天两头不吃土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回想我吃土豆的人生履历，可见我成长的过程，可见时代的变迁，可见社会发展的脚步。庄户人更是离不开土豆，热爱土豆，土豆是他们一生的依恋，土豆是他们心中的歌。

在我们村子里，管土豆不叫土豆，叫山药，但是土豆的名字我还是在村子里听到的。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贫穷写在每一个人脸上，因边境紧张，土豆成为军需必备品。每每在秋天收获土豆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村口瞭望，当一辆辆军用大卡车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时，我们小孩子就拼命跑向军车，以童心的好奇和发自内心的喜悦迎接解放军叔叔。一年一度的解放军来调土豆，是我们庄户人的大事，是我们孩子最大的快乐。在村子里长大的孩子，认识最早的汽车就是军用大卡车，那种军绿色萦绕着一种亲切感，留在永远抹不掉的记忆屏幕上。

在村子里成长起来的我，对土豆的耕种和习性了如指掌，自然对土豆也多了几分情怀。从小吃土豆长大的我，非常爱吃土豆，现在的饮食也是离不开土豆，有三两天没吃土豆，就非常渴望尽快吃一顿有土豆的饭菜。尤其是与牛羊肉一起炖煮的土豆说起来总让人垂涎欲滴。吃土豆长大的我，虽然到县城工作二十多个年头了，但是依然没有脱胎换骨，土里土气的，保留着庄户人的本色，带着泥土的芬芳。我觉得这是土豆给我的，是吃土豆养成了我良好的品行。

在成长的岁月里，我们几乎天天吃土豆。在村子里长大的孩子，可以说没有一个不爱吃土豆的。那时，我们的一日三餐离不开土豆，土豆是我们的粮食，是我们的蔬菜，土豆还是我们的干粮。我们庄户人钟爱土豆，喜欢土豆的朴实憨厚，喜欢土豆的圆润厚道，喜欢土豆的大气和实在。我对土豆的记忆是从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开始。家父代课到固阳原来的坝梁乡，我们随父亲举家到了坝梁。那时我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冬天的坝梁天气非常寒冷，又没有小朋友玩，我每天上午总要干的一件事就是削土豆皮。土豆个头大，我的手掌小，削一个土豆需要很长时间。家里一顿饭需用的土豆，够我一个上午忙碌了。偌大的土豆一会儿掉地，我只能怀抱在胸依靠衣服挡着。就是在这玩耍中，我还帮助母亲干了家务，心里被一种满足感萦绕着。

土豆从耕种到收获需要整整一个夏天半个秋季，在整个过程中，细节缺一不可，并要抓住时机。耕种、除草、收获为三大环节。土豆下种前，要准备土豆种子。土豆的种子不是一颗完整的土豆，是土豆的一个部分，一颗土豆可以作为几个土豆种子下种。到了耕种土豆的季节，女人们就先忙活起来，二三十个女人围坐在村里土豆窖的周围，暖洋洋的春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一边忙忙碌碌，一边有说有笑，叽叽喳喳仿佛鸟雀一般。俗话说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二三十个女人在一起就是一台大戏，是有看头的。女人们开始切割土豆种子，每一颗土豆都得经过女人的手，土豆在女人的手里荡来荡去，女人不时地摸来摸去，飞快的镰刀来去自如，土豆在她们手里随着刀起刀落，成为一瓣瓣嫩灵灵的土豆种子。每一粒土豆瓣就是一粒土豆种子，但是每一粒土豆瓣上必须有一个土豆的眼儿，有眼睛的种子进入泥土，才可发芽扎根出苗成长，进而孕育新的土豆。

土豆一般在春末夏初耕种，晚秋收获。土豆下种后，庄户人盼着土豆出苗。土豆出苗时顶破泥土，然后渐渐露出两片鲜活的嫩叶，水灵灵的，非常入眼。土豆的锄草非常讲究，一般在土豆出苗齐全时开始锄草，在土豆开花的时候，必须完成锄草两遍的任务。因为土豆苗开花之时，就是孕育新的土豆之际。有一句民谚说得好：“土豆开花结圪蛋”，就是说土豆开始结新的果实了。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当我们漫步走进一块块土豆田时，一簇簇土豆苗向四面伸展枝叶，郁郁葱葱，蓬蓬勃勃，蔓藤形成一个圆润的身子，满满当当覆盖着土地。放眼四望，土豆花开，芬芳四溢。白色的花给人清静，紫色的花给人雅致。到了秋季，新土豆庞大的身体顶开了泥土，一簇簇土豆蔓周围都裂开了缝，这时新土豆开始说话了，我已经成熟了，提醒庄户人，我要回家了。

每年秋天白露过后是土豆的收获季节，庄户人生怕成熟的土豆冻在地里。这时的庄户人是忙碌的，是紧张的，是劳累的，也是最快活的。记得大集体时候生产队起土豆，可以说是大规模作战，男女老少人人参加，学校的学生娃娃也加入到起土豆的队伍中，给生产队帮忙，解燃眉之急。起土豆中午顾不上回家吃饭，生产队里送饭到田地里，庄户人在田埂地头里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劳动的话题，人们有说有笑，欢笑洋溢在庄户人的脸上。金黄的土豆堆积成一个个小山包，在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每一颗土豆，都凝结着庄户人的勤劳和汗水，凝结着他们的希望和梦想。

现在土豆从播种到收获都是机械作业，可以说庄户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了，种土豆实现了产业化、规模化。现在的土豆种子是通过科学培育的优质籽种，经济价值可观，种土豆可以赚钱，它有着广阔的市场和美好的发展前景。这是一场重要的土豆革命，是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经济社会飞速进步的结果。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种了一辈子土豆的庄户人也能深深感受到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硬道理。

如果说土豆是我们的饭菜，这是平日我们的饮食习惯，人人可知，那么土豆是我们的粮食就有人产生疑问，土豆是我们的干粮，估计人们就更加难以捉摸了。现实生活中的土豆确实既扮演了蔬菜的角色，又扮演了粮食的角色，更是上演了干粮的大戏。把土豆当菜吃，就是土豆以蔬菜的身份出现，是副食。用土豆做菜花样多，品种全，就是一个土豆丝，既可以炒，又可以凉拌，做法不同，味道全然不同，但是吃在嘴里美在心里。把土豆当粮食吃，就是主食了，平日里我们吃的莜面，就离不开土豆，土豆和莜面的组合搭配纯属自然美味，水到渠成。儿时的我们把土豆当干粮吃，那时人们生活艰苦，半前晌后，我们饿了只能吃以土豆为原料的食品，我们吃土豆拌炒面，晾晒的土豆干，可以解饥饿填饱肚子。就是这一颗颗土豆，吃出了我们的淳朴厚道，吃出了我们的吃苦耐劳，吃出了我们的刚毅坚强。作为庄户人的子孙，我们会永远依恋土豆，热爱土豆，不离不弃土豆。可以说土豆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写照。今后我们无论走到哪里，我们永远会眷恋家乡，感恩养育我们的那一块块土地；我们无论做什么工作，永远也不会做损害家乡损害集体损害国家的事情。从一颗颗土豆身上，我们懂得了珍惜和感恩，懂得了奉献和勤奋，懂得了做人做事的原则。

烧土豆是我们儿时的美食。秋天起土豆后，就开始耕耘种土豆的土地。秋天的早晨寒气阵阵袭来，耕地的人们往往会用土豆藤条点火取暖，顺便放几个拾起的土豆，到了半前晌我们就可以歇息下来分享这美味！烧土豆很好吃，黄澄澄的土豆，蒸腾着热气，吃在嘴里绵绵的。殊不知，有一句歇后语说：“大年初一吃了颗烧山药，灰心入了肚了。”我想这一定是对土豆的诋毁，对土豆的亵渎。为什么大年初一就不能吃烧土豆？我想庄户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离不开土豆，天天吃土豆，一定是觉得吃土豆不新鲜，既然过年就改变吃食吃点其他美食吧！或许是土豆天天伴随着我们，既然过年了我们就让这憨实的土豆放假休息，在内心世界里把这土豆当一种尊物供起来，就不吃了吧！

土豆好吃，由土豆加工的粉条更是我们庄户人的美食。把土豆加工成粉面，我们管它叫磨粉子。过去磨粉子全是手工活儿，费时费力。父母亲把一颗颗土豆在擦子上磨来磨去，硕大的土豆逐渐变小直到消失，继而变成黏糊糊的汤汁，我忽然怜悯起这光滑圆溜的土豆。在村子里，到了晚秋季节家家户户都磨粉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参与磨粉子，土豆粉末腐蚀着两只手掌，既麻又疼，水里浸泡的手掌纹理黑白分明，清晰可辨。磨下粉子需要淘洗若干遍，然后在热炕上晾晒一段时间就成粉面了。由一颗颗土豆演变成粉面，需精心打造，细心护理，耐心等待，才会有干净洁白的粉面。雪白的粉面，其实比雪还要白，亮白亮白，握在手里还吱吱作响仿佛在唱歌，很有乐感，如同人们踏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把粉面压成粉条，是有一定说道的，和面打芡是关键，白矾的剂量需多少也很重要。这里面似乎包含着一定的技术，但也不乏一定的经验，在村里有的妇女一辈子学不会和粉面，压粉条。

土豆不但是庄户人的物质食粮，也是庄户人的精神寄托。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后山人利用农闲外出干活儿，可以说那时的营生少，找一个在煤矿干的井下活儿也不易。他们带着行李，带着莜面，带着土豆。土豆不单单是他们出去吃的粮食，也凝结着家里媳妇的期望和父母的嘱托。他们在深深的矿井下辛勤劳作卖着苦力，吃着从家带来的莜面土豆，土豆给了他们气力，给了他们干劲，也给了他们毅力和勇气，就是靠这一份份体力和一份份本真，他们在这条条山沟里赢得了信任，得到了矿老板的尊重。只要是农闲季节，我们庄户人在这条山沟里随时可以找到营生。

有一年秋天，母亲拿出生了芽的最后几颗土豆说，只留下这几颗土豆，再过一时半月就要吃上新土豆了。母亲的话语深深打动了我，不谙世事的我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我仔细观察着这几颗土豆，失去了原来的光滑俊美，失去了原有的饱满圆润，失去了当初的鲜活水嫩，甚至变得丑陋，变得不堪入目。我又小心翼翼拿起一颗土豆握在手里，粗糙干瘪，仿佛经历了世事沧桑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老芽布满周身，老芽上又是连生的簇簇毛芽，没有一点原来的美感。此时，我对这土豆倒生出几分怜悯，感叹世事沧桑，一年的土豆竟然落魄成这个样子！忽而脑海里又闪过一个念头，存放一年的水果早已腐烂变质让人们丢弃了，存放一年的土豆还可以供人们当吃食，就是它的形象苍老了许多，好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世纪老人，仅凭土豆这一点就完全可以说土豆是可敬的。它虽然老了，但是它依然奉献着，它仍然可以作为粮食作为蔬菜为我们填饱肚子，给足我们营养，让我们成长。此时，我对这土豆又生出几分赞许之情，由衷地对土豆肃然起敬，憨厚朴实的土豆，其实也内涵着坚实的力量。母亲剥掉一个个土豆的芽，露出了土豆的本色，确实干瘪了许多，不是那么圆润鲜活，但是我依然记得它硕大敦实的身子，依然识得它的面貌，还是那样亲切如初。母亲用这几颗土豆给我们做了可口的饭菜，土豆奉献了，我们吃得饱饱的。土豆自始至终不离不弃陪伴着我们生活，感谢土豆。

土豆不仅关系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也关系到国家的前途命运。伟大领袖曾在一首诗词里写道“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需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的句子，向世界喊出了中国人民的强烈声音。当时这首在《诗刊》杂志发表的毛泽东的《念奴娇·鸟儿问答》，在瞬间就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句，我们孩子根本不知其意更是不解其意，但是我们在广播里天天听，而且能倒背如流，作为饭桌上的谈资。这首诗词一直伴我成长，就是今天也念念不忘。

圆润结实的土豆仿佛我们大后山人，永远也土里土气，淳朴实在，却不乏大气和浪漫。无论是在耕种土豆的季节里，还是夏季锄草的日子里，不管风沙漫漫，也不管烈日炎炎，更不管尘土的飞荡让人们睁不开眼，还是在秋天里起土豆的劳动场面，满脸尘土的庄户人，总要张开喉咙吼上几嗓子，用歌声来表达心中的情感，用歌声来赞美劳动的美好，用歌声来赞美幸福的生活。

 “一个瓣瓣一个个眼，

一门心思在地里头干。”

“一颗土豆切瓣瓣，

为朋友不为光棍汉。”

“尘土土刮得睁不开个眼，

想眊妹妹看不见个脸。”

 “哥哥在前把犁掌，

妹妹我紧跟把土豆点进犁场场。”

“一犋犋黄牛并排排走，

就好像哥妹你我手拉手。”

“大豆开花结不浪，

为下个妹妹见不上；

土豆开花结圪蛋，

为下个妹妹在眼前。”

“一个瓣瓣出一棵苗，

伸开手臂把妹妹抱。”

“一堆堆土豆似黄金，

一对对情侣搂得紧。”

“起下的土豆等亲人拉，

解放军和咱永远是一家。”

悠扬的歌声回荡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回荡在白云蓝天下，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让人们感到劳动场面的轰轰烈烈和壮观宏大，让人们感到劳动创造生活的美好情调。一颗颗土豆寄予了庄户人的无限情怀，也激发了庄户人对幸福生活的不懈追求。劳动是伟大和美好的，劳动的光荣永远属于我们庄户人。

选自《鹿鸣》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