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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蓝的忧伤(东永学)

点击率:4157
发布时间:2016.09.13

黄昏降临,四周慢慢归于平静。

一人独坐湖边,听湖水拍击长岸,看高天厚土中的蔚蓝和苍茫,思绪随湖水一圈圈荡漾。

身在青海,却很少有机会和青海湖进行一种推心置腹的长久亲近,平时阅读一些描写青海湖的精美诗文,感觉也有一种仪式上的交流,情感的疏离永远横亘在前。

今天中午来到湖边,下车之后年轻的同事们欢呼雀跃,一些人脱下鞋子钻进了湖里,个别人连鞋都不脱就跳进了水中,此时我看到“亵渎”两个字漂满了湖面。

心怀一种钦敬走近饱满的蔚蓝,把手慢慢伸进湖里掬一捧水,我分明看到手掌心的水中跳动着阳光拥抱的蔚蓝色的六字真言。

周边嘈杂,心归宁静。

咔咔作响的相机闪光灯闪个不停,我不知道拍照人捕捉到了什么。

有人有词无调地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这时的歌声里承载着王洛宾的千分之一还是万分之一的情思。

湖边的石头无言,眼前的湖水无语。

蘸一点圣洁的湖水于额头,再蘸一点湖水于舌尖,一股涩咸味流灌全身,仿佛昨日苦难的回味。

抬头,看到一位面容忧郁的牧民坐在湖边一块石头上,走过去想和他简单聊聊,没想到他汉语很流利,交谈中我了解了有关青海湖的一些民间故事以及湖边牧民的生活现状。

湖边网围栏圈出的一大块沙砾地是属于他的旧日草场,由于干旱、沙化,由于游人的过分践踏,湖边草场不长草了,牧人只好守着属于自己的这段湖边收一点钱,每人5元,一天收几十元钱,加上老婆在离湖较远的草场放牧着百十只羊,粗茶淡饭的生活没有问题。

湖边一方沙砾滩是维系牧民一家生活的一块无土田地,青海湖蔚蓝色的一角,也是属于他的吗?不是。他说:圣湖是青藏高原的心脏,是大家的。

我说:你知道仓央嘉措吗?

牧民说:知道,他就是在湖边修成圆满功德的。一个人有特别好的机缘的话,会在清晨或黄昏的湖边看到他。

我想问一声你遇到过吗,但不能问。这样的机缘一般人是不会有的,他,还有我。问也许是一种无意义的伤害。

我问他参加过祭湖仪式吗。

他说他每天都会祭湖。我说很多僧人、牧民参加,或者各级政府组织的大型祭奠仪式。他说:这些事不是很多书和网上有文字和图片介绍吗,看看就知道了。

我想说有些书上网上写得不伦不类,甚至有“强奸”圣湖的胡说八道,想想,又不愿说,给一位对圣湖有着虔敬心的牧民还是不说这些的好,坐在湖边乱说也是一种亵渎。

看到我手中的空饮料瓶,他说:洗洗瓶子,灌一瓶圣水,装几个泡在湖水中的小石子,拿回家,泥墙盖房子的时候,墙基放进去几颗圣湖里的石子,洒上一些圣湖水,家里就会平安吉祥。

我起身去灌水的时候,他说:佛祖会保佑你。

我一时惊愕,继而一种幸福弥漫全身。

牧民很平静,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我的心海深处涌出青海诗人原上草的一首诗《站在祭海台上》——

刻着藏经文的石片堆在岩石上,经幡在身后猎猎有声

青海湖将浪花举出深蓝的忧郁,人们等待她的偈语

两个煨桑的藏人从马头俄博走了下来

一个在前面吹着冬根,一个在后面大把抛撒风马

我静静聆听湖内的秘密,那忧郁的眸子用一排排荷语

逼我节节后退。我突然听到一句偈语。然后回头上岸


人声嘈杂中听到领队的老张喊大家走,从早上六点出门,走了五六个小时,中午已过,大家要去吃饭了。

走进一个帐房宾馆,点上一盘手抓羊肉、一盘牦牛肉、几个地方特色菜,一人一碗野葱花面片,肚子问题解决了,有人张罗着打麻将,有人开始躺倒在铺在地上的藏毯上休息,我一个人出来,第二次走向湖边。

此时是下午四点过,游人还是很多。钻进湖水戏水的,站在湖边拍照的,往各种瓶子里灌水的,有年轻人扯下一截湖边敖包上的经幡在湖水中跑动。

人声喧哗,湖水依然静默。

不远处几个朝拜圣湖的藏族同胞叩着等身长头慢慢挺进湖边。脚下的乱石,身边的噪音,与他们无关。

我走不进这种庄严的行列,虽然此时头顶有经幡飘扬,心中有佛音轻响,一两次的修为能表达什么,此时无法回答。

坐到离水很近的一块石头上,拿出相机准备拍一些无人影的湖光山色,一只白鸟出现在视野里。

这只白鸟是谁的魂灵?

仓央嘉措,王洛宾,昌耀,海子,或者是三毛?这些人都到过青海湖边,一系魂魄都曾寄托于圣湖的蔚蓝和深邃。

不远处有王洛宾音乐艺术馆,馆前有王洛宾塑像,有《在那遥远的地方》的词曲石刻碑。离此不远的金银滩草原有个少女的塑像吧,人们都叫它“卓玛”,此时有人肯定抢着和卓玛合影。

古典的爱情故事在粉饰草原上花草的枯萎,越说越离奇的情节装点多少人无爱情的现代游戏填补网络情感的苍白。

看着践踏如泥的草地,听着导游在讲解扭曲变形的爱情故事,王洛宾出现在今日的金银滩草原上,他会有创作的灵感如圣湖潮涌,趴倒在草丛里奋笔疾书吗?


起身,往人少的地方转移。

湖边很多白石堆,信仰的一种表达。有人蹲在石堆上拍照,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触怒无数双眼睛。

眼睛在天上、地上、湖中、草丛里、石头上。

为了发展地方经济,青海湖四周天天出现新的旅游景点。

离湖不远有一堵青海湖国际诗歌墙,高4米、宽80米的石头墙,墙上刻有诗歌宣言,有很多古今中外的诗人的石刻头像,有很多经典诗句刻在了墙上。

诗歌墙下,一群追求思想解放、精神自由、诗意人生的诗人已经连续举办了四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他们的举措脱离物质层面让青海之外的人们从猎奇、神化、俗化、杜撰之外,在蔚蓝色的湖水之上了解了青海乃至青藏高原。

今天不想去那里,去了也许人头攒动中只会看到一些俗不可耐的画面。

昌耀,他就是一堵坚石垒筑的诗歌高墙,诗人的站立艰难如一块块石板垒叠而起的石头墙。一些石板上刻着诗人对诗的信念,一些石板上挂满了写诗的苦难,一些石板上有诗歌的黑色呐喊,一些石板上涂红了对诗歌的虔诚心血。

还有海子,想到他的名字,就听见他在深夜里呼喊: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一种孤寂,一种无助穿越而来,阵痛我的耳膜和心律。

姐姐在哪里?海子寻不到,很多敏感多情的人都寻不到,于是他们用壮烈或者惨烈燃烧自己,用梦想成就诗歌。

还有三毛,她的很多散文里有青海湖的影子,年近半百之时,她和王洛宾有一段黄昏恋,他们约会在青海湖畔。才女其时47岁,王老70多岁,黄昏恋不了了之,后来三毛完成《滚滚红尘》,之后看破红尘而去。她的遗嘱里留言,她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份撒到太平洋里,一份撒到甘肃的鸣沙山里,一份撒到青海湖里。

哪一天,读懂昌耀、海子、三毛的时候,我会选择一个时间,一个人前去拜谒青海湖边的诗歌墙。


思绪翻飞,回头寻找那只白鸟,杳无踪迹。

看远处,湖水饱满,朦胧弧线仿佛胎动的母腹。

是的,湖中浅水处有裸鲤在游弋,湖底有千万年前的各色石子,有祭湖的牧民抛进去的装着五色粮食、五色丝线和一些圣物的宝瓶。

我蹲在一块凸起的草地上。

打开相机,拍些图片,杨志军写于1985年的《环湖崩溃》的寓言一半已经成为残酷现实,当湖水干涸成最后一滴泪消失之时,一组照片也是一种最好的个人纪念。

湖神静坐如处子,信仰的花瓣如莲花开放湖底,佛祖的妙音回响在离天最近的高大陆之上。

昌耀、海子,他们是凡人,无法超越时他们选择了决绝;他们更是圣者,用诗歌的光芒救赎了多少如我一样卑微者的灵魂。

此时,我想到了一个凡人的故事,真实,但只能用故事的方式说出来。我在想他的时候,他一定捻动着一串佛珠,静心于一种祥和宁静之中。也许,有人心念着他,此刻恰到好处地会打一个喷嚏。

他是我的邻居,姓许,我们年龄相仿,七八年前他割舍了父母妻子儿女,选择到青海湖海心山出家修行。

许从小体弱多病,后来娶妻生子。记忆中他一直在吃药,但身体一直不见好转。

一天,村里来了两个化缘的老喇嘛,走进许的家里化缘,闲聊中许说到了自己的病。其中一个喇嘛说,他们是海心山上的僧人,海心山上的气候好,清净,一些有慢性病的人在那里静养,都有好转。现在他们需要一个做饭的人,如果愿意,可以去试试。

待在家里是个累赘,天天吃药打针不说,农活上给媳妇也帮不上一点忙,许和家人都心动了,他跟着两个老喇嘛去了海心山。

一年之后,许回来了,面色红润,精神也好,一家人高兴,媳妇更高兴,但许只在家里待了三两天又走了。有人问,家里人有些不愿回答。

又过去一年,许再次回来,这次回来更是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但这次不是回家,来时袈裟裹身,他已经剃度出家,他是来告知真相,告别家人。父母、妻子,两女一儿,家,他都不要了。

妻子怨恨,儿女不解,父母伤心,邻里亲友想不通,然而许一脸平静,他走了,走得彻底,之后一直没回过家。

想想许的行为,此刻有所理解,他舍弃俗世的一个家,走进祀神拜佛的另一个家,对他,也许是在放弃和追随之间的最佳心灵选择。

坐在湖边,遥遥地能看到海心山,时隐时现在黄昏的蓝色微波中。许,儿时的玩伴,气定神闲中,在青灯黄卷里修为着自己的今生来世。


太阳靠近了远山,橘黄的阳光改变了湖水的颜色。

人声越来越少,湖上越来越多飞翔的鸥鸟,此时听到湖水与卵石的低语。

我与圣湖在对话吗?

我听到一串串急切、惊慌的鸟鸣回响在四周,脚底下有几声更细微的声音传出来。细看,原来我坐在一个鸟窝之上,屁股稍微往前挪动一下,四只小鸟就会粉身碎骨。

灭顶之灾如此高悬头顶,两只大鸟怎能不惊慌!

赶紧离开坐地,我看到两只大鸟几个纵跳就扑进了鸟窝,小鸟的鸣叫激动而欢快。

手机响起来,有同事发现我不在帐房里,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找卓玛去了?

我说我在湖边看风景。挂掉电话,我为所有起名“卓玛”的姑娘叫屈,因为一个越演绎越传奇的故事,似乎卓玛和艳遇紧紧相连,似乎叫卓玛的姑娘就是放荡不羁,似乎来到青海湖边就有卓玛等着你,就有一次艳遇。这才是彻底的俗不可耐。

起身行走。

看到一些牧民牵着负着驮鞍的白牦牛、青鬃马慢慢回家,追随其后拍下一些苍黛远山、蓝色湖水为背景,只有男女背影的照片,我不敢也不愿强拍他们的肖像照。

黄昏时分,人和牲畜都有些疲惫,走向飘起炊烟的家里,幸福如期而至,在这短暂的黄昏里,他们的心和归于沉静的湖水一样祥和,充满感激。

走着走着,我碰到了一块粗粝的石碑。近前,红漆上书“青海湖”三个大字,旁边垒起一段很长的石墙,再看,每一块石板或者扁圆石头上全是经文,石墙正中摆着一个挂着黄色哈达的牛头。

一块一块看过去,石块上简单的藏文我认识,那是六字真言,曾经出家为僧的三爷爷在五六岁的时候就教会了我。

双手轻抚过一块块经石,默念六字真言,湖水开始轻声为我祈祷。

手机铃声又响起,我起身回宾馆。不回去,大家等着我开饭。

每次出门游玩,都会准备10斤青稞酒,大家习惯说:出了门,忘了本,谁管家里人吃人。要畅快玩玩。

话是笑话,有几人能如此洒脱,但我不能破坏了大家的好心情。

很多时候,很多场合,很多人,很多事不合时宜,我不愿别人说我不合时宜,如此想着,走向宾馆的路上,一句话很滑稽地脱口而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苍色远山为枕,碧绿湖水为床,听水声山风伴奏。

今夜静静安睡多好,但我们摆上了酒肉,头顶响着《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旋律。吃着,喝着,大家说着开心的事。

话题转到今天的出行,年轻的同事骂起收5元钱的牧民,说守着一块荒滩一天坐着拿钱,日子太好过了。

5元钱,吃不了一碗酿皮。

5元钱,能买一包劣质烟。

牧民们丢失了什么?草原,牛羊,宁静的生活,信仰的亵渎,乞讨式的讨取生活费。他们错了吗?

我反驳,说出以上事实。

然而我的反驳何其苍白。再说,反驳有什么作用!

不说也罢,喝酒。

听听,四周是茶园里播放的藏歌声、喝酒划拳声、哗哗的麻将声。

今夜,青海湖边没有乡愁,也没人顾及“永恒”这样的词语,所有人只有享乐的快意,有“不愿湖中有神,但愿醉中沉睡”的洒脱。

选自作者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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