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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的品格
许多年来,村庄像一只破船,在汹涌的麦浪之上,颠颠 簸簸。
一茬一茬麦子,种下去,收回来,潮涨潮落,生死轮回,托载着村庄驶向航程。
一茬一茬麦子, 穿破冻土, 穿破风霜, 穿破岁月沧桑,把千年以前的麦香传播到今天。
黄皮肤的麦粒是村庄的精灵。它熟悉野猪沟的汛期,熟悉腾格里的季风, 熟悉用血汗滋养它的每一位村民。早在幼苗时期, 它就是村庄的乖孩子, 懂得用绿油油的颜色装扮村庄, 让村庄冻僵的表情浮现笑意。朴素的花季之后,麦子长出尖锐的芒, 挡开鸟儿和牲口, 把每一粒籽实都留给村庄。盛夏的最后几天, 麦子像即将临盆的母亲, 幸福又羞涩地低着头, 静静地等待收获的日子。那个日子, 是村庄的节日。金色的麦子被父亲一遍遍抛向空中, 麦衣随风飘走, 灰尘随风飘走, 麦子在风中舞蹈着, 律动着, 彩虹般飘落下来, 聚成一大堆欢笑、 满足和幻想, 珍藏在父亲的仓里、 心里。麦子落到地上, 淡化了收割之痛, 抚慰了劳作之痛, 点燃了希望之灯。村庄像一只破船, 在时间的沧浪之上, 再次绕过险滩, 迎来明天的曙光。
生活在村庄,最应当熟悉的不是亲戚朋友,而是麦子。 年景丰歉,日月丰俭,用不着算计和猜想,看一眼麦子就知 道了。麦子告诉村民怎样安排今年的用度和明年的农事。 麦子告诉村庄谁是实实在在的农民、谁是偷工减料的角 色。越是颗粒饱满的麦子,越是深深低下头去,仿佛以虔敬 的鞠躬回报阳光雨露,回报汗流浃背的村民。越是没几颗 籽实的麦子,越是高高昂起头来,刻意用蛮横的姿态掩饰荒芜贫乏,掩饰心虚气短的尴尬。这是麦子的品 格,明明白白长在地上,明明白白长在村民的心 里。麦田成了村庄的名片,张扬什么,隐瞒什么, 一眼看个清清楚楚。有的村民默默劳作,没说一 句话,低着头的麦子替他说满地的好话。有的村 民悠来荡去,喋喋不休,昂着头的杂草就是他虚 妄的头衔。
许多年后,一些人抛弃了麦子,走出村庄,不 再回来。野猪沟成了风的世界,麦田一角被荒沙 掩埋。通向村庄的路越来越宽,村庄却越来越窄 小。窄小的村庄里,人比过去衰老了许多,牲口没 事情做,在墙脚溜达。一些奇形怪状的农具闲下 来,靠墙而立,泛出淡淡的锈色。老人蹲在田埂 上,怔怔地看着麦子。麦子依旧低着头,一言不 发。曾经扬起麦粒的地方扬起烟雾,祖祖辈辈侍 弄麦田的人,尝试着侍弄别的东西。夕阳西下,麦 子黯淡无光。
抛弃了麦子的村庄, 会不会最终被麦子抛弃?
抛弃了村庄的麦子,会不会最终挣脱束缚, 像一匹被人驯养千百年的野兽,猛然醒悟,撒着 欢逃回荒野?
那些昂首跷足的杂草能不能传承麦子的品格?
野猪沟
春夏之交的一个傍晚,我赶回魂牵梦绕的村 庄,与野猪沟隔岸相对。
野猪沟因干涸而丑陋不堪,早不是记忆中的 样子。那些曾经被清清溪水抚摸过的石头正在被 晚风抚摸。晚风在沟底扑了个空,偷偷摸摸爬上 沟岸,亲近我的皮肤。我感觉到晚风的呼吸。那是 野猪沟的呼吸,灼热、焦躁而急促。
夕阳的余晖里,曾经掩埋先民遗骨的洞穴杂 乱地排列在沟岸上。满沟破碎的陶片,尖底瓶颀 长的脖子,双耳罐浑厚的底。是谁用你们汲干了 野猪沟的血液,最终又遗弃了你们?
满沟嘻嘻哈哈洗衣服的姑娘媳妇呢?满沟打 打闹闹戏水捉鱼的孩子呢?他们是野猪沟的魂, 魂归何处,留下黑沉沉的河滩如渴死的乌龟。盘 旋天空的秃鹰数遍了满沟的石头。
恣肆惯了的晚风不知道拐弯,一头撞在墙 上。那是一段结实的墙,是村庄撤退时扔掉的一 部分,一口水不喝站在风中几百年了。干裂的墙 缝大张着嘴,喊不来一滴雨露,只好迎风吹口哨。 墙是防贼的,却防不了水的背叛,眼巴巴看着野 猪沟一天天萎缩,缩回到雪山之巅,闭门不出,一 点办法也没有。村庄随之退缩,留下一片废墟坚 守沟岸。
不是人不想坚守。荒沙漫过脚面,风又来欺 侮人,总得到能长出绿色的地方去播种。远处的 村庄炊烟如林,标示着晚风歪歪斜斜的走向。
晚风随手抓起一些尘土扬到树上,不管树怎 样摇摇摆摆地拒绝,还是把它们弄得土头土脑。 又抓一些扔到井里,企图打个水漂或者听个响 声。它不知道这是一口被人扔掉的井,井底堆满 瓦罐的残骸。那些瓦罐像逐日的夸父,饮断江河 后,再汲干深井。
风一脚踏进田野,漫无目的地摇一摇果树, 拨弄拨弄庄稼,然后在阡陌上溜达,仿佛它是村 长似的。顺便踅进驴圈,把驴粪末整得满村子都 是。也去了我家,看看空洞的水缸、晾绳上的菜 叶、檐下 的红 辣椒、吃干 草的牛,在 我母亲干 涩 的眼里蒙上一些灰尘,它才悻悻溜出村子,回到 远处那片沙滩上去了。那是它该去的地方。秋天 它从那里来,折腾我们一个冬天,春夏之交才回 去。
风走了,野猪沟停止了呼吸。我的呼吸也有 些艰涩,急忙往回走,觉得一条死去的河流再没 有什么看头。
没有水的梦也是干涩的。我常常梦见渴死荒 原的二大爷变成木乃伊,追着我满村子跑。辛苦 一夜醒来,口干舌燥,四顾无人。二大爷不知道跑 哪里去了。
额济纳的风
朋友从额济纳赶来,鬓角落满巴丹吉林沙漠 的尘土,脚下荡出居延海的漠风。我的小小斗室 里即刻充满烟雾、笑声、酒气和一股淡淡的羊膻 味。
朋友是蒙古人,拗口的名字很不好记,叫他 一次,需要翻一次通讯录。他以为我要请别的朋友来喝酒,解下裤带上的手机递给我。我不敢说 他的名字拗口。对他来说,我的名字也不好叫。他 叫我时,舌头和嘴唇使很大的劲仍叫不清楚。
他来见我,每次都在酒后。他红彤彤的脸颊 可能是酒弄红的,不关风、太阳和羞愧的事。酒精 对他、对我作用不一样。我会在酒后吐空我的胃, 他只吐空他的心事。所以他有一个圆圆的大肚 子,装满标准的蒙古话和不标准的汉话。我只有 一些心事。
这次吐的是额济 纳的风。他说额济纳的风 牛伊得很,常常告别牛羊,冲下蒙古高原,一鼓作 气冲到北京去旅游,把额济纳的羊粪蛋撒到长安 街上。额济纳的胡杨拍着巴掌欢送它。北京的法 国梧桐伸展手臂拒绝这些不速之客。
他说额济纳的风任性得很,想进谁家的窗户 就进谁家的窗户,想搭乘哪辆轿车就搭乘哪辆轿 车,想把垃圾扬到谁的脸上就扬到谁的脸上。有 的风甚至骚情得厉害,专往花花绿绿的裙子下面 钻,害得人家姑娘媳妇抬不起腿。
他说风是一伙肆意妄为的强盗。早在土尔扈 特部落回归以前,额济纳的风就是这副德行。千 百年闯荡江湖,造就它飞扬跋扈、桀骜不驯的脾 气,专干摧花折柳、搬弄是非的缺德事,连草原上 最剽悍的蒙古汉子也拿它没有办法。
它一口气将黑河吹上天空,背井离乡的河水 在云层之上流泪。它搬沙运土把居延海填平,风 干的鱼群与渔船一起腐朽。它一根一根抽去额济 纳古城的椽子,揭去它的屋顶,掩埋满城的残垣 断壁和珠宝。再播出风言风语,哄骗天南海北的 掘宝者云集额济纳,这里挖一个坑,那里挖一个 坑,人挖累了,让风填掉。
它搂住胡杨的肩膀,冷不丁将它摔倒。实在 摔不倒,就揪光它们的叶子,像一个不守规则的 摔跤手,恶狠狠地揪光对手的头发。你千年不死、 千年不倒、千年不朽没有关系,风花一万年时间 折磨你,或者干脆搬座沙丘把你埋掉。
风这个游手好闲 的家伙有的是时间东游西 逛,它比老牧人更熟悉额济纳的每一个角落。它 知道每一枝花的花季和每一棵草的成熟期,总是 不失时机地将它们摧折。它记得牛羊脱毛的季 节,常常赶在商人之前把皮毛收走,高高地挂在 树上。连夜里的事情它都知道,了解每一个人、牲口或其他活物睡觉的姿势,频繁地啸叫着把他们 惊醒。它一瞬间吹白了乌兰大婶的头发,顺势在 斯琴妹妹脸上留下两个赭色印记,使原本异常美 丽的额济纳打了折扣。
朋友说累了,呼哧呼哧喘气。我想倒杯水给 他,热水瓶空了。我们面前只剩下酒。我呼吸的空 气里多了额济纳的风的成分。
隔窗听风
没有村庄的地方没有墙。天地就是一个大窗 户,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看腻味了,拉下眼皮作窗 户纸,在黑夜里迷糊一阵子再看。自然万象坦坦 荡荡,什么也不遮掩。眼睛和眼睛之间没有屏障, 心和心也就没有隔阂。风无遮无掩流动得很畅 快,没听见与谁恶声恶气地吵闹。
人既然向往旷野,就不该筑墙;筑了墙,就不 该有窗;有了窗,就不该用厚厚的牛皮纸糊上。墙 这个土头土脑的家伙把人与自然隔开了。那层窗 户纸谁也不愿意捅破。想捅,也捅不破。窗外变成 一个危险地带,人们白天出去透透风,晚上赶紧 回来,把信任交给窗户,只从门缝里喘气。
关闭窗户就关闭了一切,窗外的夜再热闹也 不关窗内的事。窗内正忙着做梦,忙着数钱,忙着 传宗接代,忙着算计谁跟谁有仇,或者什么也不 忙,懵懵懂懂隔窗听风。
能听出风是从村外的沙滩上来的。它把黄羊 踩碎的石头扔到房上。黄羊在风来之前抢先一步 逃开,跑到风找不到的地方去了。牛羊踩出的路, 车轧出的路,风自己趟开的路把风引到村里来, 像引来一些回门的媳妇,一住就是几个月。谁家 的风推开谁家的院门,用沙尘的巴掌拍打谁家的 窗户。无家可归的风继续往前走,顺便带走一些 柴火,去别的村庄碰碰运气。后面一伙风进村之 前,村子里空空荡荡,鸦雀无声,黑得人气都不敢 出。窗户纸隔膜了所有的声音,连半句驴叫或狗 吠也听不见,好像一个又聋又哑的瞎子闭上眼睛 死掉了。
能听出一伙风比一伙风更加肆无忌惮。村庄 修在了风的路上,成了风的绊脚石。风和村庄狭 路相逢,是一对红了眼的仇人。风想把整个村子 搬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或者把它拆成碎片撒到经过的路上。村子却紧紧抱住自己的家当,连一段 木头也舍不得丢手。不知道谁先恼的,反正双方 动了手,拳打脚踢,使绊子,扇耳光,搅得天昏地 暗,鬼哭狼嚎,一个不让一个。风离开时,村子已 经疲惫不堪。
那天的鸡叫比往常迟了一些,天亮也比往常 晚了一些。村子睡了个懒觉。可惜这出好戏让窗 户纸隔开了。村庄的主人躺在炕头听热闹,觉得 挨打的是别人的房子,打人的是别人的风,自己 的一切都在窗内,什么也不会少。料想再大的风 也吹不走太阳,鸡叫三遍,又会晨光满窗。
还有一些风听不见,不出门感觉不到,暗暗 地做自己事情。你觉得它们没到村里来,其实它 们把整个世界都走遍了。
是阅历改变了它的脾气,提高了它的修养。
窗外的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因此自由一些,活跃一些。
最先捅破窗户纸的人最先吸到新鲜空气。
最先破窗而出的人走得最远。
没风的日子
所谓无风的日子,我是指一场风和一场风之 间的那个空隙。那个空隙不长,却十分珍贵而且 繁忙。
刚刚过去的一场风使田野解冻。我们必须赶 在下一场风之前播种。错过这个空隙,田地会被 吹干,种子会在干燥的土里萎缩。风没日没夜向 村庄赶,我们只好没日没夜劳作在田间地头。种 完麦子种甜菜,种完玉米种土豆,“同我妇子,饁 彼南亩”,连回家吃饭的工夫也没有。
春宵一刻值千金。时间的价格是风抬高的。 消闲的日子是风缩短的。人的劳逸苦乐由风安 排。风把人原本挺拔的腰身吹弯,像吹弯村头那 些原本挺拔的树。风在人脸上留下沟渠纵横的痕 迹,像在荒原上留下沟渠纵横的风蚀台地。春种 的时候,驴塌了膘,牛累得流口水,拖拉机喘着粗 气冒黑烟。都是风逼的。
一场大风将麦子催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 麦香。我们必须赶在下一场风之前秋收。谁也不 甘心把一年的辛苦所得白白交给风。低着头面向 麦穗的时候,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抓拢麦子,挥动镰刀。一刀一刀挥下去,一趟一趟站着的麦 子变成睡倒的麦捆。不知不觉就是一天,不知不 觉就是一宿,丰收的喜悦让劳作的艰辛抵顶了, 日子枯燥而机械,被镰刀割倒一茬子。
麦子刚刚上场,风就来了。地上遗失的麦穗 彻底遗失在风里。少量来不及收割的麦子被风收 割。风从来不空手离开村庄。人和风赛跑在麦田 与麦场之间的跑道上。人和风抢收秋天。
我们在风的空隙里安排生计。赶在下一场风 之前,我们修建新房,把屋顶盖好,把墙体晾干。 赶在下一场风之前,我们结婚或者送葬,迎来新 娘,送走老人,把醉酒的宾朋扶回家去。我们在风 的空隙里出远门,赶在下一场风之前走完脚下的 一段路,到达目的地。我们在风的空隙里撒尿,赶 在下一场风之前系好裤子,回到家中。我们在风 的间隙里加倍地付出,加倍地收获。加倍地痛苦, 加倍地欢乐。没风的日子,吃糙米饭也不碜牙,喝 菜粥也十分香甜。风来了,生活会变得草率、昏 暗、杂乱无章。
我们把生活的精彩章节写在风的间隙。我们 把一辈子浓缩在风的间隙。眼巴巴看着风让岁月 荒芜了。一生就像一场风,吹一阵,停一阵,倏忽 就过去了。
一辈子走在风里
风伴随村庄的诞生而来。或者说人诞生在风 里。婴儿的哭声首先在风中飘散开来。风代表村 庄为孩子接生。
我们这些背着书包的孩子常常走在风中。风讨厌我们。我们也讨厌风。
上学的时候,我们觉得要迟到了,想急急地 走,抢在老师前面坐在教室里。风不答应,绊住我 们的腿,牵住我们的衣角,把我们挽留在路上。
放学的时候,我们饥肠辘辘,恨不得一下子 赶回家,坐在饭碗前。风却不饿,推推搡搡不让出 校门,仿佛谁没有完成作业似的。
我们的字纸一不小心就会让风收走,交给老师的很可能是一张沮丧的脸。
好不容易拣起一堆柴火,一转身就不见了,被风分送到原地。
风让我们白挨了多少呵斥。
风让我们枉费了多少脚力。
我们这些扛着铁锹的青年常常逆风而行。风改造我们。我们也改造风。日复一日,我们劳作在 风里,把风吹平的田埂垒高,把风填掉的水渠挖 深,把风弄窄的道路拓宽。
我们一茬又一茬种树,种在风经过的地方, 迫使风改变方向,迫使风对村庄低头。风似乎老 实了一些,乖乖地把村庄扬起的麦衣吹掉,把饱 满的麦粒放到原地。
但风贼一样在暗中使坏,背着人带走一些秸 秆饿瘦牲口,隔墙扬一些尘土弄脏院子,摇动村 头的树林惊飞一群又一群麻雀。麻雀一飞,鸡就 叫。鸡一叫,狗和驴跟着叫。风把村庄搅得不得安 宁。
风在送走落叶的 同时把一茬又一茬老人送 走。我们作出肃穆的表情,帮助风把老人们送到 墓地里。
老人是村庄飘落的叶子。落掉一批,另一批 又黄在树上,瑟瑟当风。孩子是村庄的嫩芽,慢慢 在风中展开。也就一个季度就长大了。也就一个 季度就变黄了。也就一个季度就排着队一片一片 凋谢了。风把时间的车轮推得飞快,一眨眼一辈 子,一眨眼又一辈子。人还没来得及数清遇了几 个丰年就站在了坟圈里。
村庄还没有怎么年轻就已经老了。
风吹走了多少日子。大风过后,村庄内外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不见一个牲口。不见一只 鸟。连一只老鼠、一只蚂蚁、一只苍蝇也没有。
也没有一点声音 。所有的声音都让风吹走 了。所有会发声的嘴巴都被风灌满了。所有的脚 印都被抹去。堆高的仍被削低。挖深的仍被填平。 一切复原得与先前一模一样。村庄在寂静中等待 另一场风。
就叫人觉得人白忙活了一辈子,像一场风,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
陌生的村庄
我再一次回去的时候,那个姓刘的村庄已经 不认识我。
我像一个走错门的孩子,愣怔地站在村口的风里。
我认识的老人们死去了。我不认识的孩子与 一些新栽的树漠然与我对视。长高的砖墙对我板 着面孔。牲口和风与我擦肩而过。我曾经抛弃村 庄,最终被村庄抛弃,成为一个多余的人,就像村 口那段不成材的木头。记忆中熟悉的村庄一下子 变得陌生起来,变成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仿佛 从来没有养育过我似的。
我在村庄里寻找我的村庄。正应了村庄那句 土话:骑着驴找驴。驴好找,圈里圈外多得是,人 群中偶尔也能遇到。村庄不大好找。找着找着就 到了地下。找着找着就到了梦中。找着找着就到 了别人的旅行袋里。村庄还不如一头驴具体。
地下的村庄是村庄的过去和未来。在当前是 村庄的根。它紧紧抠住这一片土地,不让风把村 庄刮到别处。地下的村庄房舍密布,不管哪里打 井都能与之贯通。整筐整筐的陶罐铜镜五铢钱吊 出井口,好像井下就是博物馆库房,蕴藏着往昔 几千年的秘密似的。地下的村庄可能十分的安宁 富足,去了多少人,一个也不愿回来。不知道万一 在那里住腻味了,又能搬家何处。
梦里的村庄好找,不用向导,不费脚力,一闭 眼就能去,只是往往难以久留,睁着眼睛的人一 个电话、一声咳嗽就能把你拽回来。梦游村庄是 一种福气。许多人好梦难成而噩梦频仍,不适合 用脑子过日子。他们遗失村庄于清醒中。
有一部分村庄被游子们装进旅行袋背走了, 天南一片,海北一片,弄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告别村庄,意味着为村庄遗弃,注定一辈子磕磕 绊绊地走在别人的村庄里,最终休息在一个完全 陌生的地方。
我走到了村庄的尽头。村庄的尽头是别的村 庄,越发证实村庄是一个概念。在这个村庄密布的星球上,我找不到自己的村庄。
在这个村庄密布的星球上,我只迷失于一个村庄。
这个村庄同样是别人的村庄。
我的村庄消失了,像一场风,刮过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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