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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离开山西高平的时候,我向当地的主人要了一张高平的地图。走过全国许多地方,还没有见到如高平的地名这样充满悠悠岁月的感觉,纵使万户千门成野草,往昔早已湮灭得没有了一点影子,但千古历史沧桑的味道,还是沉浸在那一个个古风仆仆的地名里,就像陈酒还沉淀在夜光杯里,就像年轮已经刻印在树木中。那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一份宝贵的遗存,是随血脉流传下来而打印在我们身上抹不掉的醒目胎记。
太行山环抱着高平,“此地由来古战场,平沙漠漠野茫茫”,明诗里描述的高平,现在依然不过时。我来高平那天,风很大,望着绵延起伏的太行山,秋后层林尽染的火炬树燃烧着一山一山的烈焰,仿佛整个的山峰都在风中飘动,真的能够让人迎风遐想,发思古之幽情,也才能体会到唐诗里“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意境和心境。
在高平,一枕寒流的是丹河。整整一百里长的丹河由北向南横穿高平境内,将高平一分为二。当年,丹河成为了古战场的一道天然屏障。两千多年前,中国历史上冷兵器时代最著名最声势浩大的长平之战,就是在丹河两岸烽火连天,狼烟四起。在这里,血流成河不是一句成语,而是惨烈的真实,秦兵六十万,赵兵四十五万,最后,秦将白起只留下赵国二百四十名兵士回赵国报信,将其余四十余万赵兵全部坑杀。一条清澈的河才被人们叫成了丹河。丹河,这样的一个地名,让历史沉甸甸的压在人们的心头,让一条曾经被万千将士和百姓的血水染红的河水痛彻肌骨的流淌至今,让我忍不住想起陆放翁的诗句:“江河不洗千古恨,天地能知忠义心”。
丹河两岸,如今关于长平之战的地名有很多。它们不是撒落在那里的一粒粒璀璨的珍珠,不是绣在历史衣襟上一枚枚干枯注解的纽扣,而是镌刻在那里的一串串历史的脚印,或者说是历史生长到今天的一棵棵斑驳苍劲的老树。如今,走在这样的地方,那些个地名便真的是拔出了萝卜带出了泥,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一般,让人觉得历史一下子不再遥远,战火也仿佛就蔓延在脚下。脚下,有着四十多万被生生活埋的遗骨呀!
如果在平常,说起公元前二百六十二年这样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年份,我会觉得和我太不相干,但在高平,这个年份,就像是在昨天,伴随着车辚辚,马潇潇,行人弓箭各在腰,一起在眼前纷至沓来,扬起漫天的尘土和硝烟。那一年,秦国攻打韩国,韩国请求赵国救援,赵国参与战争之中,遭使秦兵攻打赵国。赵王派老将廉颇驻兵长平,抵抗如狼似虎的秦兵入侵,便有了这场历史上惨烈的战争。赵将廉颇,和他的后任赵括,以及秦将白起,成为了这里最著名的人物,两千多年以来,名声不衰。在我所在的城市和人们的记忆里,他们是历史教科书和戏台上的人物,但在这里,他们的血肉和灵魂化为了一个个地名,沉郁而凝重的泪滴一般,凝结成一个个经年不化的琥珀。
在这里,我把这些地名归纳为和赵将相关、和秦将相关的两类。
和赵将相关的,是空仓岭、营防岭、将军岭、光狼城、三军村、箭头村……这样的地名,至今还能让我闻到一些战火硝烟的味道。我甚至在想,每一个名字,都可以成为一出老戏的戏名,演绎出跌宕起伏的故事,一片丹心,万里梦想,无限河山,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高平地名中。空仓岭又名老马岭、乏马岭,意为上山之难,连战马都要打乏,依靠这样的有利地形,这里是赵军的防线中心。光狼城,四山环抱,三水汇聚,凭借这样的天然地势,这里是赵军的接应补给基地。至于营防岭、将军岭、三军村、箭头村……光看名字,就能够知道和战事密切相关,火药味十足,且气势不凡。
最让我难忘而心动的是那些个和老将廉颇相关的地名。大粮山,位于高平的中部,是中部最高的山,离如今的高平市中心只有五公里。站在大粮山上,西望空仓岭,东望故关,丹河两岸的秦兵一览脚下。这里是廉颇的嘹望台,也是他囤粮的粮库。只是残酷的战争让赵兵后来断粮几十天,传说廉颇就是在这里天天命令已经饥肠辘辘的兵士,把山上的黄沙装入粮袋,然后背上山顶,迷惑秦兵以为赵兵粮食依然充足。大粮山就是因此得名。如今,大粮山脚下,左右分别还存有面山村和米山村这样地名,对称的对联一般,衬托着大粮山这样能够稳定军心的横幅,横亘在蓝天之下,苍山之中。
我来大粮山时,这里正在排练廉颇出征的歌舞,依托着大粮山为背景,一群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把当年廉颇带领兵士运沙上山的故事搬上大粮山。旌旗猎猎,战鼓声声之中,他们宛如廉颇的后代,传达着对正义对和平对忠诚而足智多谋的廉颇的敬意。望着灿烂阳光下的绵绵群山,我在想,本来没有粮食,没有米面,偏偏叫作大粮山、叫作米山、面山,是多么有意思的一种表示,体现了古人对地理和自己的民俗的一种认知,是站在此岸对彼岸的一种想象,还有足够的幽默感。
人们对忠臣良将特别是受冤屈的忠臣良将,总是寄托着深厚的情感,并通过多种方式让这种情感得以延续和宣泄,地名就是其中一种方式。据说,赵王听信流言,让赵括替代廉颇,这样的历史动作,日后在高平的地名演绎之中,让百姓倾注更多的情感。最富于情感的,莫过于徘徊村和换马岭了。如今,三甲镇还有徘徊北和徘徊南两个村名,因为当年廉颇被废黜之后,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是舍不得走,百姓也是舍不得他走的,才出现了五里一徘徊,依依惜别不忍离去的情景,从徘徊村一直相送到了羊头山的山顶。据说,廉颇在这里要换马回赵国故都邯郸,留给乡亲们自己的盔甲作为纪念,换马地名由此而得。只要想一想,都会觉得那情景真的十分感人。我对这样充满感情的地名,分外的感动。听说,空仓岭上还有一个地方叫作廉颇屯的,让我想起在河北易县荆轲墓前有一个叫作荆轲村的,民间情感在地名学中的寄托,穿越时空,绵延到今天,让我们还能够触摸到当年历史与民心的那一份温热,真的是了不起。
和赵括有关的地名,都是秦兵屠戮赵军最惨烈之处,所以,我把这些地名归于和秦兵相关。其中谷口村和围城村,最具代表性。围城村是赵括的死地,秦军破赵军于此。虽说赵括只沦为纸上谈兵的恶谥,但当时村民还是冒死把赵括的尸首偷回,葬于村北的二仙岭上,从此,这个村改名为赵庄。谷口,又叫杀谷和哭头,大概是觉得过于惨烈,改成了谷口这样一个中性的名字。这里是白起坑杀赵兵之地,却也是白起葬身之地。谷口村现存有白起台和骷髅庙。骷髅庙相传是唐玄宗为王时路经这里,伤怀往事,悲悯赵括,而命人建的庙,庙里供奉的塑像就是赵括。白起台则是当年百姓把白起的头筑于垒中,因山为台而得名。所以,背后的山又称之为头颅山。有意思的是,将曾经敌对双方的战将同时列于一地,一为庙宇,一为耻辱台,地名体现的是民间善恶爱憎,和战争的胜负,和带兵策略的高低,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掘山村、企甲院和马鞍壑,似乎应该也要说说,前两处是当年秦军的驻地,近些年曾经出土秦戈、箭簇多枚,秦半两钱币两万枚,冰冷而锈蚀斑斑,却无一不印证着当年刀光剑影的冷酷无情。后一处在被叫作秦垒的万里石长城东端,则是秦王亲自出征征调十五岁以上的兵丁,然后和白起会师之处,惨烈的长平之战就是从这里拉开穷兵黩武的帷幕。
当然,最值得一说的是位于高平市西北十公里的永禄村,这是一个唯一和当年历史没有什么关联的地名,却又是长平之战绕不过去的一个村落。因为在这里发现了尸骨坑,让长平之战有了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让历史成为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是一九九五年的五月。那时,这里是一片梨园,李珠孩老汉给梨树除草时候,发现了这个尸骨坑。当时,挖掘出了一百四十具尸体,可以想象四周该有多少尸骨尚在地下沉眠。我走进这个现在被封闭盖起天棚的尸骨坑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望着并不大也不深的尸骨坑,却看到那纵横交错在一起的一具具尸骨,竟然都是仰面朝天,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大大的张开着,如同鱼挣扎出水面,急切呼吸的样子,很是震惊。什么是死不瞑目,这才是死不瞑目呀。铁马冰河,并不是一幅如放翁诗中所说的可以入梦的画面,而是对战争如此残酷血腥,人性如此灭绝沉沦的悲愤和慨叹。
走出尸骨坑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由于没有一个星星,夜空如漆,让心越发的沉重。问解说员,知道这里的地名也并非完全和历史无关,永禄村后的山就叫尸骨山,在没有出土这些尸骨的时候,就这么叫,叫了不知有多少年,因为这附近在夜晚常有鬼火闪现,老人们说,是那四十多万被白起活活埋在地下的鬼魂。
高平的地名,就是这样和历史肌肤相连一般密切相关,几乎无处不在涌动着逝去岁月的蛛丝马迹和先人流淌的血脉情感。想起联合国第六届地名标准化会议,它所做出的决议里指出:“地名有重要的文化和历史的意义。”从这样的意义来讲,地名不仅是对历史的想象,是民间的情感,是民俗化的表征,同时也是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地名将历史空间化、实物化;地名是历史以地理形态表现的个性符号;地名是历史存活至今天的文化细胞。
选自2010年1期《海燕·都市美文》
原刊责编: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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