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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斗牛者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端着米酒的双手, 颤抖着,米酒已经溢出了陶瓷的土碗,古铜色的脸, 他有着一双无比虔诚的眼睛。人们知道,他在祭祀, 祭祀的不仅仅是自己远逝的祖先,还有一头牛,一头 健硕的斗牛。
“咚、咚、咚。”经久激越的鼓声,人群中燃放着鞭 炮,场面宏大。每年,在苗乡侗寨的黔东南都要举行 规模盛大的斗牛比赛。
不远处,那头牛,微闭着双眼,沉醉在遥远的梦 中,均匀的呼吸声,反刍着胃囊的食物或者是自己的 思想,并不为这隆重的仪式而感动,显得有些桀骜不 驯。作为一头牛,它有什么感动的理由呢?这朴实憨 厚的动物,平时耕田拉车,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一把翠绿的青草就满足了物质的需要。牛是欲望极少 的动物,用淡薄物欲、淡薄声色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只是在斗牛比赛的这几天,斗牛者才会端出木盆,毫 不吝啬地满上苞谷,斗牛们感觉就是过年,更有甚 者,会给斗牛灌上一竹筒米酒。这几天时间很短,多 是农闲,比如秋高气爽的季节,那是斗牛者打发寂寞 的最好时光。
一头牛为什么要为你感动?换句话说,作为人 类,我们是不能把感动的理由强加在一头牛身上,被 动的接受,双方都会不愉快,这样或许会显得人类更 加霸道,蛮不讲理。可是,就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后,那 头牛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喷着响鼻,撩拨自己的 双角,眼睛凸鼓,有视死如归的样子,它如凛然的义 士,或者是临上战场喝了几碗烈酒壮胆的刀斧手。在 这个时候,我们千万别学西班牙斗牛士,舞动着红色的彩带,如果你这样,会被攻击得很惨!
我们犯了一个经典主义的错误,牛是色盲。在牛 的世界里,是一部黑白胶片相机,眼前一片灰白,它 只会对移动的物体感兴趣。红色刺激的并不是牛,恰 恰是人类,因为红色能引起人们的情绪兴奋和激动。 变得暴怒不安的牛,再加上红色彩带的晃动,它一出 场,就恶狠狠地找人报复。总之,牛在人的面前是特 别温情的动物,因为牛的眼睛结构特殊,像一面放大 镜,能把一个人看成一座山那样庞大。在庞大的物件 面前,自我显得非常渺小,牛是自古以来的自卑者。 一个年纪尚幼的小屁孩,可以骑在牛背上,轻巧地摆 弄着牧笛,牛会对他温顺有加。
斗牛者擦拭着他的那面鼓,像侍候刚出生的婴 儿。那面用上好牛皮蒙起的鼓,释放着战斗的声音, 牛是永远无法知道的。包裹身心和灵魂的毛皮作为 一面鼓的必备之物,牛一辈子也无法理解人类的做 作。我们从鼓里听到了什么?我们囚禁很久的思想或 者激情,是不是会从鼓声中得到释放与宣泄?在激越 的鼓声中、在冰火交融的时刻,自己与自己的敌人拉 开战事,要战斗到底?或许只有牛,才会这么无助、这 么温顺、这么沉默。
从耕牛到斗牛的转变,是从肉身到灵魂的转变。 不是任何一头牛都可以成为斗牛,正如不是任何一 名士兵都能成为将军。斗牛,必须具备健硕的体魄, 而且好斗、善斗、会斗!牛,准确说是一头斗牛,它开 始迈着方步扭着肥硕的屁股,走了出来。斗牛者的鼓 声,绵延不断,响彻山谷,似乎从牛的肚子里面发出 沉闷的号角,那种欢快的、激越的、经久的战场上的 呼喊,是两军对垒的旋律。
鼓声继续!鼓声传得遥远,漫过了几座村庄。
斗牛,终于不再沉默!以尊者为王的态势,迈着 方步已经来到斗牛场的中央,被修整过的尖角有着 无比的锋利———换成人,是舞动着的两把尖刀!
二
我得给牛重新定义。早些年在偏远的农村,牛在 我的印象中就是犁田耕地的工具,像放在老家墙角 的一挂犁耙、一把镰刀那样简单而没有太多的生命 意义。多年之后,我才发觉我的武断是多么不近人 情,从柳宗元《牛赋》中得到“抵触隆曦,日耕百放。往来修直,植乃禾黍”。在人类文明史上,牛发挥着巨大 的作用。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经历了石器时代、农 耕时代、机器大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演变。中国古 史中“神农氏”,正是原始种植业和畜牧业发生时的 人物,种植业和畜牧业的出现,是从驯化野生动植物 开始的,牛在新石器时代开始驯化,普通牛最初驯化 的地点在中亚,以后扩展到欧洲、中国。可以这样说, 牛在历史上,特别是农耕时代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 用。
在机器大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牛,是不是悄然 退出了历史舞台?没有,牛的地位一直存在。诱人的 美食酸汤牛肉、裹住温暖的牛皮外套、行万里路的牛 皮鞋、拴住快掉下裤裆的牛皮带,犁田拉车自然成了 本分的职业,一头牛以自己完整的方式奉献给人类, 温饱着人们的胃囊温暖着人们的身体,甚至连人的 名字、姓氏、属相与牛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人 们愚昧地把命运、前程都寄托在牛的身上,属相属牛 的牛逼们最有发言权,把种种的不是怪罪于牛,纵有 菩萨心肠的牛,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粗俗的理解是多么不堪一击,我亵渎了一头 牛。佛经中把“牛头”、“铁蛇”视为虚幻怪诞之物。唐 代以后,人们便把坏人演变成牛鬼蛇神,是什么样的 背景和什么样的年代把一头牛娱弄成鬼成神?演变 达到登峰造极的该数“文革”期间,那是一个信仰颠 覆的疯狂年代。小学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如此朴实的 乡村文化人,在一夜之间成了牛鬼蛇神,经受了数百 次批斗,他相信人间自有真理在,他也相信牛鬼蛇神 总有晴朗的天空,晴朗的天空依然会升起一轮太阳。 他如一头牛默默无闻地忍辱负重,艰难地走过了那 段岁月。
在佛教中,牛是十分高贵的动物,足具威仪与德 行。威仪与德行是有完整意义的人才具备的东西,一 头牛,如何能比得上人?
在中国佛教史上影响广泛的《无量寿经》如是道 “犹如牛王,无能胜故”。在印度古代风俗中,认为牛 是神圣的动物。怎么也无法想象,是什么力量让牛充 满斗志?
———是人类不断地去挑逗、引导原本天性温和 的牛互相攻击,挑起一个种族之间永世的仇怨,人类 其实就是这场比赛中贪婪狂热且嗜战的一方,是永 远的败者。
海明威说,生活跟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 牛,就是牛挑死你。在斗牛场外,我以一个旁观者 的身份观看了一场激烈的斗牛赛。我战战兢兢地 握着相机,拍摄精彩的瞬间。然而,我是旁观者么? 从我的镜头里面,我看到牛纯真与无辜的眼神,那 哀怨的眼神对着我,当时我觉得我就是这场战争 的叛逃者。我读懂了牛,却无动于衷。
鼓声密集!迅速地,斗牛拉开架势……低着 头,喷血一样的眼睛,这愤怒的程度,不亚于火山 爆发山洪倾泻。牛已经失去了原始的温情,是一把 燃烧的火,这把火是出于情欲之上的争斗,还是其 他,人类不得而知。
战国末年的田单收集一千多头牛,把每头牛 的两只犄角都绑上利刃。牛身上画有各种神牛神 兽的图案,牛尾巴上拴着浇上了油的草把,一经点 燃,牛群拼死地闯进燕人军营,历史上伟大的火牛 阵让我感慨唏嘘。
斗牛,在黔东南源远流长的原生态文化里,是 沉寂了千年的一个导火索。斗牛,是黔东南古老民 族燃起的激情。斗牛,这来自远古上帝赐予的礼 物———升腾的图腾,或许,只有斗牛者才知道其中 的奥秘,表现出生生不息的期望和绵延千年的争 斗。我们在敲响的鼓声中,读懂了什么?
在鼓声中,仿佛要穿透历史,向我而来,有如 久远而旷古的召唤,恍然之间,古老的苗族先民筚 路蓝缕、披波斩浪,那粗犷原始的赤脚而舞,从远 古时代艰辛地跋涉而来了,我的思绪引入遥远深 邃的记忆和遐思。
苗族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它的历史与 汉族一样悠久。五千多年前,以蚩尤为首领的九黎 部落联盟居住在长江中下游和黄河下游一带,后 来在逐鹿被黄帝部落打败,举世闻名的“逐鹿之 战”造成了人类历史上振聋发聩华夏文明的苗族 大迁徙。苗族是一个苦难和团结的民族,他们不会 花过多的精力用于战事,而是不断随着历史的颠 簸,不断寻找生存之源,把全部精力用来建立家 园,生儿育女,因为战争,他们多次大规模搬迁,人 口锐减。
斗牛从战场下来,或喜或忧,这些都不在乎 了。它们从头到脚,充满着欲望,这是一个物种生 息的起码要求,我亲眼看见一头斗牛在斗牛场上打斗了一番,它是胜利者,然后迈着方步,从容不 迫地骑在一头母牛身上。这使我想到与夜郎国同 时出现在三千多年前的西南古国———且兰国。
且兰国尽管存在了三千多年,可它就在我们 眼前的贵州省黄平县旧州,今天它的国都被历史 几千年的尘埃深深地埋没在旧州原美国军用机场 下了,留下的只是后人长久的怀思和历史一去不 复返的感慨。“且”最初是生殖器的象形,可以猜 测,且兰国是一个崇拜生育的古老国度,这与残酷 的战争与艰难的迁徙有关。一头牛,理解了人类。
战场上或许没有胜负,胜负只是人为的认定 结果,这真像一场博弈。这头健硕的斗牛,完全不 把观众放在眼里,把手腕粗的生殖器埋进母牛的 体内,旁若无人,这种光天化日之下互相慰藉,是 放肆还是繁衍的需要?或者,这就是给胜利者犒 劳的战利品?我们不去猜测,大人蒙住小孩的眼 睛。这头斗牛,正在做爱的斗牛,沉醉在蔓延的青 草丛中,沉醉在曼妙的享受之中,它没有考虑到 灾难即将来临,会被另外一头斗牛突然袭击,鼓 的肚皮被尖角撩破,像泄气的皮球被掀翻在地。 人类往往也大抵如此,在短暂的快乐之后,生命 便消失殆尽。
鼓声消逝!一场斗牛赛已经结束。那头斗败的 牛,等待的是被杀戮的命运。它没有怨言,它遵循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原则。一头斗志昂扬的牛就 这样,在临终前还要享受一把爱情,除此之外,它 不屑一顾。
三
上帝在创造人类之前,先创造了牛、猴和狗。 牛是上帝忠实的奴仆,为上帝传播种种的暗示或 者神谕,自己也承受着苦难。或者说,牛是先知先 觉者,看破了红尘,在上帝面前使出杀手锏,向上 帝告密,或者是撮合上帝创造了猴、狗或者人类? 让这些动物与它共同承担苦难?
猴子、狗,甚至是人猜不透牛的心思。只有牛 才知晓真相。鼻颈光滑湿润的牛,秘密就藏在舌尖 上,它却守口如瓶。在苍茫宇宙中,我们都是上帝 的孩子,请不要遗忘,牛是有功之者,在《封神演 义》中,黄臣虎的坐骑就是五色神牛,反纣从周,成就了一番功业。与水牛有关的诸尊中,如大威德明 王,就是以牛为坐骑。大威德金刚意为摧杀阎魔 者,故别号降阎摩尊。此尊的形象有多种。依《大日 经疏》卷六记载:其身六面、六臂、六足,以水牛为 坐骑,面有三目,色如玄云,作极愤怒之状。另外, 在《八字文殊轨》中说其水牛为座。身材高大,且遍 身火焰,展现出极愤怒形。
然而在后来的日子里,牛不经意说了这个秘 密,道破了上帝的旨意,这些或许上帝早就有了安 排,用不着一头牛指手画脚。牛的举动使上帝发怒 了,被贬下凡尘,脱离了上帝的控制,为人类耕田 拉车,受尽人类的奴役,失去了在上帝面前的荣 宠,至此牛不再言语,沉默如初。
如果没有牛的告密,人类也许还像狗和猴子 一样,还在山野奔跑、在乡村漫游,哪会觉醒而成 为统治世界的王者?
可以这样说,人在上帝的眼里,远远不及一头 牛,为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人统治了牛?掌握在 人类手上的那条鞭子,是不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指 挥棒?
在祭祀中,人类砍下牛头后,会把牛的舌头从 嘴巴里扯出来,钉上一根锋利的木桩,用这样残酷 的方式告诫那些告密者,这就是告密者的下场,这 样牛就哑巴了,不能到上帝那里去诉说自己的前 世今生,不能把满腔的苦水向上帝倾吐。
我童年见过杀牛取牛黄治病。金黄色,细腻而 有光泽———牛的胆囊结石,可以治疗癫狂病。大队 长家的儿子一犯病,就抽搐,癫痫发狂。有一天从 湖南那边来了一游医,拿着本破了封皮的《本草纲 目》,戴着花镜,摸索找到“痘疮紫色,发狂谵语者 可用”。所说的是指牛黄。大队长杀了正在牛圈里 闭眼休憩的牛,取了胆囊,佐以茯苓、枣仁等中草 药,后来他儿子竟然奇迹般好了。一头牛,为了众 生,做到了杀生取义,其情其景,让人瞩目。那个男 孩,与我一起读过小学、初中,后来成了屠宰场的 一名优秀工人,技术娴熟的他获得过多次先进个 人称号,大我三岁,属牛。
屠宰场外,是一片广阔的田野,多年后人们会 发现他神情寡欢,他常常收工后望着田野发呆,或 许他宰杀的一头公牛,才从田野归来,卸下犁耙, 牛腿上还伴有泥土的芳香;或许他宰杀的一头母牛,刚才还在哺乳幼小的牛犊,互相牵挂着。他害 怕对视牛的眼睛,那眼神的哀怨、痛苦甚至绝望, 让他彻夜失眠,短暂的睡眠也会从他惊叫声中突 然醒来,过度的身心疲倦,让他后来的日子过得苦 不堪言。他沾满动物鲜血的双手,每天都要用肥皂 洗无数次,那双依然充满腥味的手,如何去牵起那 条牛绳,再一次牵着牛,或者骑在牛背上走向希望 的旷野?
再后来,听说他疯了,疯得不轻。恐怕这就是 因果之间的关系,或许在这个时候,再好的牛黄也 医治不好他来自身心彻底的病痛和疲惫,再好的 牛黄也医治不好人类身上的贪婪之病。
四
牛,色盲。牛的世界一片灰白,看不得尘世间 的花花绿绿,使得它的生命少了很多乐趣,像在一 台黑白电视机里上演一部糟糕的电视剧,让观众 少了诸多盼头,看不出性感看不出丰满。这样,牛 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这样使它拥有难得的一 片圣洁。在有色的世界里,牛会辨不清方向。
关于牛,我有说不完的故事;同样,人类与牛 也有说不清的情结。在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瘟 疫”这两个汉字突然闯进我的思维,让我措手不 及。
牛瘟,又名烂肠瘟、胆胀瘟,这种由牛瘟病毒 引起的急性高度接触传染性传染病曾经让人类丧 失理智,活埋群牛。在我们的身边,早些年真是瘟 疫横飞的年代。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先 是上寨一家的一只小猪病死了,主人家丢了觉得 可惜,剐了煮吃,后来一圈的猪都得了同样的症 状,并迅速扩张到整个寨子,短短几天之内整个寨 子近百头猪全部死光,主人不敢吃了,把猪的尸体 拉到村外,堆在柴火上,浇了煤油,一把火烧了,满 寨子弥漫着烧烤猪肉的味道,像魔鬼一样经久弥 散不开。
半个月后,不幸的瘟疫蔓延到牛的身上,寨子 里开始死牛了,时值春耕,这是天大的事,村里来 了兽医说,寨子里的牛都感染了病毒,必须马上处 理,并指挥村人挖一个大坑掩埋,否则传染到人身 上,就不可救药了。不是亲眼目睹简直不敢相信,村民们的牛从田地里刚卸下犁耙,就集体被赶到事 先挖好的大坑前,它们“哞哞”地发出抗议声,绝望 地哀嚎似乎祈求人类放了它们。可是,谁也不敢提 出来,乡政府已经派人到现场维持秩序。牛被集体 推往大坑里,闷着头在里面乱撞乱闯,村人往大坑 撒了一层石灰,据说石灰可以杀灭病菌。灰蒙蒙的 石灰落在牛背上,让人寒心,然后村人一边流着眼 泪一边骂娘,一铲一铲的泥土埋了进去,牛们沉默 了,闭上了眼睛……
村人埋完牛后长跪在地上,仰天流泪,表情木 然。村主任搬来几块石碑,立在隆起的泥土旁边,并 燃起香烛,这样或许会减轻人类些许罪孽,这样或许 牛的灵魂才找到回家的路。
这是人类与天灾、人类与自然进行的决斗,而牛 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成了人类在天灾和大自然面前 的牺牲品。人类自始至终是忘恩负义者。
幸好,我从一则新闻里得到了些许安慰,可以堪 称兽医史上最大的成就:2010 年 10 月 14 日,联合 国粮食及农业组织宣布牛瘟病毒绝迹!这真是一个 惊天动地的消息,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至此牛 就不会遭受灾难的侵害?
单纯的牛错了,灾难与生俱来。在那场庞大的埋 牛事件里,牛怪罪人类么?人类在很大程度上装聋作 哑。
牛是清醒者,从出生那一天起,它就知晓自己要 承担所有的苦难,更多的苦楚只是无法诉说而已。牛 即使有心怪罪人类,也力不从心。
在今年 5 月 19 日,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 州雷山县望丰乡乌响村,苗族人用最高礼仪安葬了 一头牛王。村民李正书、李应军两家饲养的斗牛历经 数百场恶战,屡战屡胜,最后身老病逝,苗族人自古 以来与牛有不解情结,特别是牛王的死去,苗家人心 痛万分,以最高的安葬礼仪安葬牛王,并给它立碑纪 念,全村人和来自各地的斗牛爱好者共五百多人参 加遗体告别仪式,村里的妇女们还穿盛装送行,吹着 芒筒和芦笙、唢呐为牛王送行。何等的悲壮,演绎着 人与动物间的浓浓情意。
从进化历史看,各类动物,包括牛都比人类出现 早。人类是动物进化的最高级阶段,比如由古代类人 猿进化成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讲,没有动物就不可能 有人类。换而言之,离开动物,人类就束手无策。人类的依赖思想与生俱来。
五
数十头牛漫步在大十字。赶牛的是一老者,手执 长鞭吆喝着,大小车辆纷纷停了下来,向老者和这群 牛行注目礼。多么壮观:牛们迈着方步,大摇大摆,漫 不经心,甚至还打着响鼻,有一头牛还拉了一泡新鲜 的牛屎,这沁透心脾的味道,一下子就把我拉到了遥 远的农村。
如果时间算准确一点,十六年前,我在老家乡下 的山坡上,养了一个假期的牛。那年冬天,我固执地 把自己拴在一条牛绳上,郁闷地打发着时光。那年, 夏天过得很快,我还没感觉到酷热就已经走完了。那 年中考一塌糊涂,落榜的我失落得像霜打的茄子,可 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我还不太清楚打击对我有多大。在土地上劳作 一辈子的父亲比我郁闷。我是在这种郁闷中从父亲 的手上抢过牛绳,把书本一把火烧了,埋着头牵着牛 上了山坡。
读书,读到头还不是回家娶婆娘生孩子?我是在 一个想哭的午后,把伤心的牛绳往手上一牵,丢下一 句话,上山了。然而,那头跟了父亲多年的牛很不友 好,我受过它多次袭击,甚至有一次,它用尖角把我 的一条牛仔裤挑破。
我真地想不明白,曾经信誓旦旦说养儿不读书 不如养头猪的农民父亲,怎么忍心就这样看着我走 上山坡,永远就要从学校里放逐出来,与一头牛在未 来的岁月里默默相守,在他流放生命的山坡上,也让 我像他一样流放梦想。
一个晚上,喝了点酒的父亲显得怕人,他狠狠扇 了我一耳光,至今还有疼痛的感觉。父亲说了一句 话:没出息,你除了养牛还会干些什么?父亲把他的 脑袋埋在两膝之间,很痛苦的样子。
看着父亲那个样子,我的心很不是滋味。那个冬天之后,我重新背上书包,走进了学堂。
十六年前那个假期,我就一个姿势守在寂寥的 山坡上,除了那头跟了我父亲好多年的牛的反刍的 声音,四周静得可怕,几乎都被寒冷冻僵了。
可以想象,牛有多么寂寞,我就有多么寂寞。我只有拼命去想,不断地想,想天外之事,想自己的未来,才使自己的灵魂得到片刻的休息。就在我脑袋想 得快裂的时候,牛发出一声哞叫,我想到用语言去表 达当时的心境,表达那瞬间而过的感觉。
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我激动得满山坡奔跑。我不 知道,苍茫天宇之间,我可以自由表达我的声音,这 就是我选择写作的最初动力。于是,每当寂寞难耐 时,我就在山坡上奔跑,累了就坐在山坡上,漫无目 的地想,想到深处,对着一头牛竟然哭了,是那头牛 陪伴着我走过那段寂寞的岁月。
十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我踏上回乡的道路,阳光 金子般洒下来,像静静的瀑布砸向屋后的山坡,砸向 木楼前的古树,溅起的光斑像雨点一样洒了我一身。 那一刻,我周身的力量坚硬不朽,而那头牛,早在几 年前老得再也走不动了。与那头牛一同老去的还有 整个乡村。
我回忆乡村生活时,最能激发我创作激情的是 乡村生活朴实的泥土。我苍白的灵魂只有无数次反 省,才能唤回那份清贫的亲切感。只有无数次与一头 牛对视,才能找到心灵栖息之所。
有一天,我发觉我听不懂老人的语言了,但我读 懂他们的悲伤,村子里真寂静,那些荒芜的田地,那 些寂寞的牛,还有长年打工未归的年轻人,老人还在 努力构筑着村庄简单生活画卷。在万籁俱寂中,我们 并没有意识到,一个个村庄正逐渐走向寂寞。
是不是农村田地大规模的荒芜,使得牛“下岗” 了?这几年来,农村颇有些人去村老的感觉。
在大十字,突然看到这么多牛,我惊诧不已。周 围的车辆和行人,在牛的眼里———也许就像山野里 的一草一木,不屑一顾。
它们要到哪里去?肯定不是来逛大街的,城市里 更没有牛的舞台,城市也不需要牛来观光旅游,人们 甚至还嫌弃牛把大街弄脏了。刘亮程曾经很传神地 写过牛,他是我敬佩的作家。
这群牛有深刻的涵养,路过大十字的时候,步伐 一致,颇有将军风度。所有车辆熄了火,不敢按响喇 叭,人们生怕惊扰这群不速之客,会引来不必要的麻 烦。在这短短的数分钟里,人们停下脚步和思想,显 得文明多了,目送着这群牛招摇过市。
它们要到哪里去?我在楼顶目睹眼前的一切,看 着秩序井然的牛群,我只关心它们路过大十字之后, 到底要到哪里去,下一步的命运如何。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散文《城市的叫声》,我在文 字里不无悲凉地写道:“一头牛犊是不会无缘无故来 到城市的,也不会穿过城市到达另一片田庄去做它 理想的事。”在城市里,一头牛永远也无法实现自己 的理想,在这个烦躁的年代,我们的理想又如何安放 呢?多少次,我伏在案上写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思 考这些无聊的话题。
我在那篇不足五千字的文章中如是写道:“有了 涮牛肉火锅,那么那头牛犊在七彩火锅城的后院就 顺理成章了,这不是我们关注的,关注的是这头无助 的牛犊从此就要告别它心爱的田地,就要被食客从 身上剐下来,一片片放进火锅涮掉,然后随着污秽的 大便,排泄到大地上。”牛只是送到城市嘴边的一碟 菜,人们为了牛肉的新鲜才不辞辛劳把牛吆喝到城 市。一头牛从宰杀到被涮掉,我省略了其中烦琐的过 程,但我们不能省略牛肉消化这个程序。这群牛,刚 刚还漫步在大十字,转眼就进入了人的肚子,然后转 化成过剩的欲望。
或许我早就知道,它们下一站就是屠宰场、它们 生命的终点站。从人性疼痛的底线来说,我自然是同 情牛的,谁没有一点怜惜慈怀的心肠呢?毕竟过不了 多久,它们就要终结自己年轻的生命了,不管谁去主 宰它们的生命,都值得我去怜惜一番。
牛与人的斗争由来已久,人类从诞生的那一天 起,就对牛起了戒心;牛于人,纠结于长久的恐惧,它 的皮蒙在鼓上,它的皮裹在人身上,它的肉煮在汤锅 中,它的灵魂寄托在人的命运里,它以死的方式取悦 于人。这是食肉动物与食草动物的根本区别,强势动 物对于弱势动物的蹂躏,纨绔子弟对于良家妇女的 糟蹋,权倾朝野者对于平民百姓的阉割。
沉默的牛,憨厚的牛,最终落到了如此下场,是 不是后起的人类再一次反驳牛的先知先觉?这蛊惑 人心的话语,牛听懂了人类的窃窃私语吗?在牛色盲 的世界里,它永远也看不透人类的心思。
鼓声响起。激越的鼓声穿透云霄,斗牛者卖力地 敲击他的鼓,丝丝入扣的鼓声,让牛兴奋,牛再一次 走向战场。不,也许是杀场,牛只有在战场上,才精神 抖擞,才焕发已老的青春和活力。
选自 《怀化文学》2014 年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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