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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便落满南山(吴景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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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12.21

这是已故先锋派诗人张枣代表作《镜中》的最后 一句,简单得像熟睡的孩子,却足以激活我们对南山 的一切遐想:梅花像信笺一般飘飞,暗香袭人,让整 座山都不堪承受似的。南山更遥远了,或许它永远只 能住在中国古诗歌里成为一种仙风道骨般的意象, 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古诗歌里一出现南山的字样, 都像是被袅袅云烟包藏着的大境界,在陶渊明一次 次悠然的抬头间闪现。

对重庆人而言,南山永远在彼岸。隔着一河大 水,如隔了文字去想象的风景、佳人和春梦,欲辨已 忘言。

我常把去南山当成一种心灵旅行。

那年六月嗅着一坡又一坡的栀子花香爬山,抵 清水溪,一只鸟儿魅影似地扎过来,以箭矢般的速 度。临了,它却只是娇媚地叫一声“哎哟”便飞去,像 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给你打招呼。

南山拥有许多像清水溪一样漂亮的地名———放 牛坪、龙井村、春天岭、泉山林、峡嘴,都像是些山野 亲生的儿童,浑然天成,带着对农耕文明最诚挚的敬 意。当然,最出名的莫过于黄桷垭。台湾的著名作家 三毛曾叨叨:黄桷树,黄桷垭,黄桷垭下有人家,生个 儿子会打仗,生个女儿会文章。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个会文章的女儿曾回过重庆。我面对面采访她, 问:不去出生地黄桷垭看看?“不啦。”她把青灰色的 烟屑弹向冰蓝的烟缸,沉重地抬起眼皮。那一瞬,我 才知什么叫近乡情怯。犹如人老了照镜子,会被镜中 的那个陌生人吓一跳,黯然神伤。倒是黄桷垭很念 旧,始终对三毛一往情深,保留着她其实只待了很短 暂时光的故居。她回不回来,她的岁月都放在那里, 包括曾经在坡坡坎坎间背过她的邻家姐姐也仍住在 古镇上。那姐姐叫陈平安,与三毛陈平的真名似是而 非。如果三毛还活着,也是 70 岁的老人了,恐怕再没有茂密的头发供她扎两条麻花辫了;而如果当初她真的回来与邻家姐姐相认,俩女人,从儿童时光直接 被射向了中老年,中间几十年的光阴像被谁偷去,恐 怕也像极了张枣的一句诗:“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 韶华流水。”

黄桷垭的大地名中还有个几乎快消失的小地 名———邮村。第一次听人提起,我便倍感它的亲爱。 哦,亲爱的邮村,它让我想到了普希金的皇村,流淌 着乡村与皇室行宫奇妙嫁接的奇异血液,细枝末节 都与你肌肤相亲。抗战时期国民政府邮政总局就设 在这里的文峰塔下。那些捧着金饭碗的人们带着他 们眷属住在这里,故名邮村。

邮差,自古便是最令人敬重的职业。在没有电 话、手机、网络的过往,信使干的活儿比天使还要多: 烽火连三月也罢,生死两茫茫也罢,那比金子还宝贵 的家书都是靠他们拼着命传递的。

当年的邮村,男人在外奔波,女人在家里静候。 那真是些马蹄声慌乱的年代啊,你说女人们怎么就 能坐得住、眉眼安稳呢。也包括他们的女儿们。据说 后来国民政府迁回南京,邮村走了一些还都的人。但 留下的更多。货币贬值,穷困潦倒,这些人的女儿就 坐在黄桷垭的街口卖些衣物什么的,个个模样儿清 秀且不说,更有一股凛然之气,谁敢去冒犯?

一朋友在邮村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 光,当然是建国后,邮村成了一个叫广益中学的教工 家属区。

他提起广益中学,总说是头顶上的学校,它像云 雾般罩着邮村,因为它的历史比北大、清华还要长久 好些年。提起邮村,他更是声情并茂地追忆:那是一 个带着西洋气息的世外桃源啊,最有当年陪都的身 世感。一幢一幢的青瓦黄楼,掩映在黄桷树与洋槐的 婆娑树影里。洋槐开花时,香气会把人的魂儿都招出 来。小洋楼一律两层,外墙是月色般的柠檬黄,门窗 皆为赭色。窗分为老虎窗和木格窗。木格窗得用小棍 支开,有一种犹抱琵琶似的周折。下雨了,他会故意 支开窗,看雨水顺小青瓦的屋檐溜下来,成帘,便幻 想着有些缥缈的事物会穿帘而至;雨住方晴,他会踩 着漆成枣红色的杉木楼梯爬上阁楼,不经意间往窗 外看,老虎窗外高高耸立的洋槐树上挂了好大一张 蜘蛛网,像露天电影的银幕,雨珠还停在那里,被清 洗得干干净净的阳光照着,闪耀着令人感动的光,仿 若永恒。

那天,他从邮村给山下的姑娘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就抄了张枣的《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架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只是他把信右下角的年月日写成了 1993 年 9月 23 日。其实那还只是 1981 年的初夏。

多年以来,我无可救药地爱着张枣的这首 《镜 中》,以至于不敢轻易老去。曾经,与那位住邮村的朋 友为《镜中》的诸多意象发生过诸多争论,如什么是 危险的事。谁是骑马归来的女郎,谁,又是等待着回 答的皇帝。我们流连于这镜中一般的爱、惆怅与哀 愁,因为,它们那么安全,不过是虚拟世界中的蟋蟀 响动。

前年,我在飞机上读报读到了张枣逝世的消息。 他永别人间之地是距离故国、距离南山都相当遥远 的德国,终年 48 岁。北岛说:张枣对语言本身有一种 近乎病态的敏感,写了不少极端的试验性之作,有的 成功有的失败。但无论如何,他对汉语现代诗歌有着 特殊的贡献。

我对北岛的病态说并不反感。艺术或文学本身 就是拿来给人犯病的。以所谓正常人的得失观无法 真正抵达它们的王国,犹如我们没能醉得踉跄之时 根本无法失身于爱情。

我望了望窗外,白云挂在那里,如一床床雪白的 被单,经过幼儿园阿姨的手洗得干干净净晒在大太 阳下的被单,似乎还让人嗅到了那一股子干爽的阳 光气息。我们在其中钻来钻去,像是在和谁玩一场亲 密的捉迷藏。

那人肯定不会是上帝了。因为即使是白云重重 叠叠,天际仍让人一目了然———那里并没有设置什 么天堂。而没有天堂,上帝会住在哪儿呢?

我想张枣很可能早就在琢磨这些问题,否则他 就不会那样写道“死亡猜你的年纪,认为你这时还年 轻”(《死亡的比喻》)。他曾叹息叶芝 48 岁成名有点 大器晚成,却没想到死亡猜中了他的年纪,竟也是 48 岁。他会后悔自己对叶芝的嘀咕以及许多事情 吗?

他真的很可能早就在琢磨这些问题了———他让 终极审判者不住在天堂,而是住在离江水更近的南 山,那是他倍感亲切的人间。然后让梅花落下来,像 信笺一样,也是落在了离泥土更近的地方。

他其实一直是个怕孤寂、渴望熟睡的孩子,只想 睡在踏实的大陆。

想到此,我为这位从未谋面的诗人、永远无法谋面的诗人,泪流满面。

选自《红豆》2014 年第 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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