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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塘的心思(任林举)

点击率:4010
发布时间:2016.12.21

耽于玩耍的西塘, 就这样在千年的水巷边, 安然坐定。

我见到它的时候, 它什么也没说, 只是神秘一笑,嘴唇抿紧, 仿佛在刻意地守着一个什么秘密。 其实, 看一看水巷里悄然而逝的流水, 便知道, 西塘已经把浩浩荡荡的时光都诓进了水巷, 而自己却成功躲过了岁月的逼迫, 继续在春色可人的江南忘情流连, 并成为一个让人忘情流连的去处。

相传, 春秋时期, 吴国大夫伍子胥兴水利, 通盐运, 开凿伍子塘, 引胥山 (现嘉善县西南 12 里) 以北之水直抵境内, 故有胥塘, 别称西塘。这样算来, 西塘已经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不知道这两千多年的时间, 它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在时间之轴上行走, 怎样依凭一个小小的空间让自己在时间流程之外悄悄延宕下来。 许多世代都已经从它的身边一一过去, 而它,至今仍然没有起身离去。

地老天荒呵! 

到底谁有勇气和能力把这样的守候或等待付诸 实施?

我们总是在沿着空间之轴到处奔走。前天盐官, 昨天嘉善,明天或后天又将是杭州或上海,我们并不 知道时间的秘密,所以无法在时间里久留。地也未曾 老,天也未曾荒,只是有一天,我们和我们的心愿将 一同在时间里老去,化为尘烟。大概,也只有西塘这 样的事物能够懂得时间的秘密,只有西塘这样的事 物才能在时间里坚守并直指永恒。

太阳在水巷的另一端升起,照亮了西塘古镇和 古镇的清晨。宁静的街溪水仿佛受控于一种神秘的 力量,突然停止了流动,成为一渠泛着金光的油彩。 逆光中,一只小船无声地从水巷转弯处驶来,恍若时 光深处的一帧剪影。胭脂色的涟漪从船头一圈圈荡 起,无声,在浓稠而凝重的水面上传播。远远望去,平 滑的水波仿佛已经不再是那种液态的质感,而是水 波过后留在沙地上的固态纹络。此时,水巷两岸的建 筑愈发显现出古旧的色彩和形态,粉墙黛瓦以及其 间的斑驳,经过时光和岁月的反复涂抹修改,变得更 加深沉、厚实。偶尔有微风从葡萄藤的缝隙间穿过, 轻轻拂过脸庞,提醒我确实身处现实之中并且正浮 于时间的表层,但我的心,却分明感受到了岁月的稀 薄和时间的沉重。

这是一天中行人最为稀少的时刻,古镇的一切 都如一夜间去除了遮蔽、掸掉了浮尘,清晰地显现于 视野之中。走在狭窄而悠长的小街上,竟然能听到自 己脚步的回声,空旷而悠远,如同从很久以前传来, 又仿佛要传到很久以后。低头时,目光能够很幸运地 直接触到那些辨不清年代的麻石。它们与两旁林立 的房舍,衔接得天衣无缝,就好像在两千年以前西塘 刚刚诞生的时候就已经紧密地结合为一体。倒是在 其间行走的行人与这些建筑有一点格格不入,貌合 神离。很显然,短暂的停留和居住,还不能让我们把 “根”扎入时间深处,我们无法打开与古镇沟通、融合 的心灵之门。

南来北往的客,纷纷慕西塘的盛名来看西塘,却又难免经常与西塘擦肩而过。

有的人知道,西塘不仅仅是一渠水、一座桥、一篷小船或一些旧房子,更不是被杜撰、修改了很多次似是而非的传说,但西塘究竟是什么,还是无法确 定、无法明了。于是,便在游览的流水线上格外地用 了些心思,四处看一看,找一找,无奈市声嘈杂、人潮 如蚁、目光交错如麻,心便被搅得纷乱,遂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最后只好乘兴而来扫兴而归,自觉或不自 觉地陷西塘于“其名难副”的怨声之中。

有的人,兴冲冲地到了西塘,一扑入西塘的街, 一住进西塘的老房子,就把西塘彻底忘了。找一张正 对着水巷的雕花木床,在徐来的微风里,把没有想完 的心事继续想起;抱着手机与远方的亲人或朋友 “微”来“微”去,或随人流在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里 找一件儿似曾相识的工艺品,盘算着如何低价买下, 带回家去……

很多来古镇的人,吃饱喝足之后,总是要给自己 留下一些曾到过古镇的凭据,要么在某一重要景物 上偷偷刻下“某某到此一游”,要么就是拥着挤着争 着抢着在古镇的水巷边、石桥头或某一处刻着字的 古宅前排队留影,希望在古镇背景的映衬下自己的 倩影会更加隽永美好,以便事后愉悦一下远方未能 成行的亲友,但很多人拍完片子在相机的显示器里 一看,竟然大呼奇怪。他们或她们都情不自禁在抱怨 古镇的不予“配合”,因为拍出来的片子一点儿都不和谐美好,就跟“PS”上去的一样,人与景儿之间你是 你我是我地分离着、隔阂着,如不同时间、不同地点、 不同事件的硬性捏合。

相对于漂萍一样去留无定的人们,似乎还是墙 角、石阶上的青苔与古镇之间的关联度更高,更贴 近、更默契、更和谐。它们就像古镇从岁月深处呼出 的翠绿、湿润的气息,丝丝袅袅地升腾缠绕在行人的 脚边。

而那些守候于客人门外或观光必经之路,低声 细语或高声叫卖的人们,则是真正的当地人,他们常 常以主人的身份向外出租和出卖着西塘。不知道经 年累月的相伴与厮守,有没有让他们中的一部分人 拥有了与西塘心灵与心声互通的通道,使他们与西 塘之间像叶子与树一样气息与共,互为表达,但有一 点是不可否认的,他们中的一些人虽然每天背靠着 西塘,却只把两眼死死盯住如流水一样川流不息的 游客,一颗心不舍昼夜地悬挂于客人的背包和口袋。对他们来说,西塘也不过是一个栖身和谋生的地 点,是一扇木门、一面旧窗、一个悬挂招牌和铺设 货摊的店铺。

然而,西塘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展开另一程的生命叙事。

水巷两边的老房子,别致的木质雕花窗,通 常都是敞开着的。从窗外进去的是风和阳光;从 窗里流溢而出或隐蔽着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各 种各样的色彩、各种各样的情感和故事。它们很 轻易地就让我想起被称为“心灵之窗”的眼睛,而 眼睛注定要成为某种内在与灵魂的流露与表达。 不知道此时的西塘是醒着还是睡着,如果醒着, 那么窗里的一切必定是它秘而不宣的心事;如果 它睡着,窗里的一切则是它梦的内容。来西塘的 人,大概也都与梦有些关系吧,他们不是来寻找 自己的梦,就是来古镇做梦。也不知道此时每扇 窗的背后的人们是醒着还是睡着,如果醒着,西 塘则是他们未来的记忆,如果睡着,也许西塘就 在他们的梦里。

于是,便有缱绻过后的情侣情不自禁地把自 己的梦延伸到窗外。他们像一对蝶或一双燕,在 窗前的美人靠上把风景依偎成梦幻。大约是为了 印证一下那情景的现实性和真实性,他们开始用 店家事先备好的钓竿去钓街溪里的鱼。其实他们 并不急于得鱼,他们只是要让那些幸福的时光如 街溪水一样缓缓地在西塘流淌。如果能够偶尔从 水中钓得一条或大或小的鱼儿,那便是平静的幸 福中快乐与激情的象征。果然,就有一条指头大 小的鱼儿上钩,摇头摆尾地在水面上挣扎,情侣 们笑着把渔线收回,小心地将那鱼儿存放在盆 中,如存放一枚生动的记忆。然后,彼此交换一下 眼神,重新消失在窗子的暗影之中。

水面很快就平静下来。两天后,也许这个曾 经上演过甜蜜梦幻的窗后已经人去屋空。再以 后,或长久虚置,或住进了一对足不出户的老夫 妇,而那窗前的水巷和拥有着很多条这样水巷的 西塘,却依然如故,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什么都 不曾发生。

这梦幻般的细节、时间之水中一朵小小的浪花,让我想起了短暂与永恒。如果仅从拥有时间的 长度上论,我们之于西塘,正如蜉游之于我们。有 时,人类躺在树下睡一觉或醉一次酒的工夫,蜉游 已经度过了它朝生暮死的一生。对人类来说,一只 蜉游的生而又死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当他一 觉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曾有一个生命在他的身 边生而又死。对蜉游来说,它的一生也许和人类一 样充满了数不尽的起起落落和悲欢离合、充满了 道不尽的曲折复杂和丰富多彩,人类却如没有生 命的静物,在它的一生里几乎一动未动。它并不懂 得人类的一个动作就能跨越它的半生,不知道人 类能把它们经历的一切在时间的流程里拉长、放 大,并演绎出惊心动魄的波澜。它们没有能力懂得 人类,就像我们没有能力懂得西塘。大象无形,大 音希声,人类中的智者隐约感知到了自身的局限, 并对那些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超越者,进行了支离 破碎的猜想和描述。

然而,雄心勃勃的人类,从来不甘于生命的短 暂与幻灭,即便是拥有了某个闪光的或意味深长 的瞬间,也希求将其转化成永恒。

无形的风掠过水面,正在摇橹的船夫放下手 中的橹柄,伸手抓一把,风迅即从指缝间遛走。而 微波兴起的水,却在这时记住了风短暂的抚摸,于 是便心花怒放,让菱花从水中开出来;菱花艳黄, 如时光的宛尔一笑,开过之后就谢了,但在以后那 些沉寂的日子里,那一泓多情的水,却悄然把那次 甜蜜的记忆在内心酝酿成外表坚硬内在甜软的菱 角。与菱角呼应的还有一种很奇特的水生植物叫 “芡”,也有人称为鸡头米或鸡头莲,属睡莲科,花 深紫而大,据说菱花开时常背着阳光,而芡花开时 则向着阳光,所以菱性寒而芡性暖。不管怎么说, 这一切都是短暂的,一切的发生、发展不过是一个 季节的事情。但人类却不甘心一切就这样结束、消 失。有人将菱角采来晒干后剁成细粒,以作日后备 用口粮熬成粥,一边食之一边回想起那些逝去的 光景。更有人将芡实采来磨粉,蒸熟,并倾注了自 己的心力敲敲打打,制成了芡实糕。它是一种传说 中的美味小吃,一传几百年,名声已差不多与西塘 相齐。

人类就是这样,把自己希望永久或永恒的愿 望寄托于一切经手的事物,通过物的永恒实现自 身生命信息的传承。我一直想不通,说不准,这是 人类的理想、梦想还是妄念。

沿着一排排摆满了芡实糕和煮田螺的摊子前 行,总能在某一处房子的阴影中看到一个只管低 头操作而无心叫卖、推销的传统手工艺加工者。有 的在织粗布方巾,有的在用当地的一种木材加工 梳子,有的则挥汗如雨,加工灶糖。有一位剪纸的 老妇人,穿着灰色的布衣,坐在自家门槛外,专注 地裁剪着手中折叠的红纸,鲜红的纸屑像是时光 的碎片,扑簌簌落在她脚下的暗影中。当天色已经 变暗时,我再一次路过她身边,她仍然坐在原地未 动,依然神情专注地剪着她心里的那些图案,脚下 的纸屑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变成了暗紫色。这时, 那老妇人已经与她身后的房屋融为和谐的一体, 一同在黄昏里变得身影模糊,模糊成古镇的一份 记忆。

两千多年岁月成就的西塘古镇,就这样点点 滴滴凝聚着人类世世代代的心愿和种种努力,但 最后它却无情地超越了多情的人类,成为一个冷 峻、高傲的巨大背影,严严地挡住了我们探寻的目 光。

庄子曾在《逍遥游》里描述过一种植物,叫大 椿,据说它以我们的 500  岁作为自己的一个春秋, 因为没有人能亲历它的生命过程,所以就没有人 确切地知道它的寿命,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的寿 命,也就没有人知道它已经行进到了生命的几分 之几。如果,我们如此这般地比拟、揣度西塘,那么 我们同样不知道它到底处于生命进程的哪一个阶 段。

在那些与西塘日夜相伴的日子里,我一直主 观地认为,西塘就是一个年轻俊美的女性。在夜晚 的静谧之中,侧卧于水巷边的客栈床上倾听西塘, 仿佛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年轻而柔媚的呼吸。 倏然,有一半自水一半自花的暗香越过半合半开 的窗,长驱直入,直抵枕边,半梦半醒之间,西塘似 乎真的就幻化为了最心爱的女人,陪伴身旁。持续 的温情如窗前沐浴熏风的树,沙沙地彻夜摇动不停,不但有声,而且有影,激活了生命里所有的渴望与想象。

眩晕中,我曾一遍遍追问西塘,那个关于时间 和永恒的秘密,但西塘始终沉默不语。我揣度,深 谙天机的西塘,是不会向我开口的,一开口,便触 犯了天条,也会和我一样堕入红尘,在时光的洗涤 中慢慢老去。

夜一定是很深了。从环秀桥的方向突然传来 一个神秘的声音,像摇橹,像鸟鸣,也像一声讪笑。 突然的惊醒,让我很快地意识到,夜色中,真实的 西塘,离我已经更远了,远得不可触及。环秀桥外 一闪即逝的那个背影,到底是传说中多情而委婉 的胡氏,还是执着而羞怯的五姑娘?清丽而又有一 点儿暧昧的西塘,到处都是新鲜或陈酿、热烈或凄 婉的爱情与传说。但那一刻我却感觉到,那似有似 无一闪而逝的影子,正是西塘刻意躲闪与回避的 身影。

清晨起来,我站在客栈的窗前,久久地凝望着 古镇上的一切,内心感念丛生。无法收束的目光涉 过水巷,跨过永宁桥,沿烟雨长廊向前,像抚摸自 己的前世今生,一直抵达送子来凤桥。

有一对早起的恋人,携手相依,正从来凤桥头 幽暗的巷口走出,两张甜美的脸在初升阳光的照 耀下,像花儿一样明艳、灿烂,我想,也定如花儿一 样芬芳。他们一路徜徉,一路缠绵,在靠岸的乌篷 船边悄声私语,在滴水晴雨桥畔相拥而立,一方艳 丽的土布披肩如他们借以飞旋的翅膀,一路把西 塘演绎成一个故事里的模糊背景。一时间,竟让我 忘记了关于永恒这个话题的追问与思量。当他们 在永宁桥栏上端坐拍照,再一次相拥而笑时,突然 有些许的震撼与感动击中了我的心。如果那庸常 的快乐与幸福,能被一个人铭记,被古镇铭记,被 时间铭记,我知道,就再没有什么必要去追问那个 叫做永恒或永远的字眼儿了。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 子,但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们之所以看不清西 塘,是因为我们身在西塘;我们之所以猜不透西塘 的心思,是因为我们就是西塘的心思。

选自《北京文学》2014 年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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