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热线: 13384778080 |
上世纪四十年代一个腊月天,年少的母亲跟随 大人去县城街里赶集。要过年了,年货需要办很多。 母亲低头走路,一边想心事,一边随意踢着路边一疙 瘩冰———感觉有些不对,拾起细瞅,却是一坨冰糖!
大人急忙揽过母亲,将那坨“冰”掉头翻个反复 确认。哦,好大一坨冰糖,那时是说什么也舍不得买 的。不要钱的,从天上掉下来的,抱在怀里心安理得 却又不太踏实的冰糖,让人惊喜不知所措。
一时间母亲恍若身处梦中。母亲说,当时她又想 拿着又想扔掉。哦,就像人说的,母亲如同抱了个烫 手的“山药”淤。这故事我听后,也有些发懵如坠梦中(一半清醒一半梦中,这很典型。如任何一个正常人,半日劳作、半日睡眠,乃标准人生境况)。
接着他们就在路边站定,手捧冰糖,等那失主来寻。令人不解的是,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人来。最后大 人道:“丫头,我们回吧。这冰糖,人家送给你了。”母 亲就这样懵懵懂懂抱着冰糖回了家。
邂逅的甜,必将尽情被舔舐、被吸吮,亲切爽彻 而又满口余香转瞬即逝。那是甜味到达了五脏六腑。 甜润嘴和甜润五脏六腑,后者最重要。生活的清苦天 天都那么紧密具体,好像有时眼手心、腰腿肩齐上都 来不及。这次由五脏六腑回馈过来的甜当然不同以 往,它的甜度前所未有地强了十分乃至百分。虽说一 切咋样还不知道,可日子已显得更有盼头、更来了好 心情。从腊月到正月,从初一到十五,从冬天到春暖 花开,年少的母亲,被家族里大人孩子刮目相看,命 中所得出落成一个长相甜美的大姑娘。
冰转瞬间化作糖,可知它本来就不是冰;母亲踢 冰识冰,足见明眸澄澈不会看走眼。冰糖冰糖,你先 落地为冰,然后还原作糖慷慨交至母亲之手,一个专 门眷顾,一个精心安顿,看样子都要有了。
这冰糖“绣球”的不期而遇,莫非意味着改变命 运的姻缘要降临?说来岂是巧合。不久后的某年,便 有了土族人的父亲家,去向汉族人的母亲家求亲。
住在一个叫“崖头庄”的小山村的父亲家,家境 很一般。而母亲家住县城西下街,它是集榨油、酿酒 以及卤肉、蒸馍多家生意于一体的一条旺街。母亲赵 家曾为望族家境颇殷实。这桩看起来不大门当户对 的亲事,未经周折就成了。原因简单,土族家这个俊 朗后生不仅踏实勤奋而且学有技术。还有就是:已 20 出头的他,即将应征参加解放军。
那是 1949 年初秋,正值收获时节。从婆家乡野到娘家城里,刚解放的欢喜和新婚的欢喜,传统土族 婚礼和同样传统的汉族婚礼相遇相接,十里娶亲迎 亲路上,上演着如今只有在电影电视里才能目睹的 场面,真是热闹非凡喜上加喜。
父亲成为土乡参军第一人,这使他后来成为互 助土族人里少有的建国前参加革命的离休干部;母 亲成为土乡第一个“军嫂”。一切归属了母亲,只有到 这里,一个声音会明确告诉人们,这个男人属于这个 女人。城乡众亲戚赞不绝口,崖头庄上羡慕而绝没有 “嫉妒恨”的谈论,一直持续到几年后我们出生,持续 到我们都懂事上了学,传到我们的耳朵里。这光彩当 然是母亲带来的,更是父亲带去的。
新婚甜蜜,甜过冰糖。冰糖?冰糖早被忘却。冰 糖的事,母亲还来不及给父亲说,可知这份甜蜜与冰 糖无关。这份甜蜜,真的与冰糖无关吗?
那该是一段很缺糖的岁月。冰糖被粗心丢失又 无人来找,好像只在如此佐证丟糖人的绝望:冰糖丢 了,还能再找回来?缺糖的问题后来出现了,但似乎, 大人小孩并未为此发过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种 “黑糖块”一毛钱一把,也难能随意多吃;一种“牛奶 糖”更奢侈)。如今,糖果多得又过剩了。唉,多了就会 不珍惜,就可能含在嘴里,也尝不出那种甜了。
幸福是幸福的领头雁,苦难是苦难的独木桥。 父亲入伍不久,部队便照顾新婚的母亲随军,住到 了大城市乌鲁木齐,又很快生下了儿子,那是 1952年夏。所以大哥名叫建新———建设新疆。那年是龙年,今年(2012 年)也是龙年,刚好一个甲子,所以 大哥现在也 60 岁了。第一张全家福:父亲身穿军 装,母亲也身穿军装,大哥“憨敦敦”在中间,三口之家家道初兴。
幸福和苦难,被认定是孪生一对。万没想到,第 二个出生的我唯一的姐姐小梅,在一岁多上夭折。那 是从新疆回家乡探亲,满怀欢喜却不幸遭遇厄运。老 人话讲,原因是“换了水土”。“娃娃稀奇着,长大肯定 胡嘟攒劲子个姑娘”于,阿舅一说起就痛惜不已。
那晚夕半夜里,庄子上猫头鹰啼号,此乃家乡最 忌讳的凶兆。姐姐刚来阳世,又迅即返回阴间。父母 无奈,无奈若何?甜蜜瞬间打碎,变成刻骨的伤痛。这 事对他们打击太大,也成为这对年轻夫妇后来感情 怨怒不让的导火索(但好像有着约定的默契,我们从 未见他俩提此事一句)。就痛定思痛又下决心:要再 生一个女儿!这心愿成为两人的共同意志,连生三个 儿子也无悔不改。最后终得爱女,毫不犹豫取名“春 梅”,不由分说的心结,直对那个“梅”字。没说的,那 种甜,那种相隔十余年的甜,又回到他们心里了。
有甜蜜,有苦痛,大抵是每一个降临成人之生活 必经。然后,便会进入一种庸常平淡状态,这实际上 就是一种境界。这还意味着,有的事只有那么一次, 像你的年龄,你的青春,是绝不可能复制或重新再来 的。
无忧无虑,近乎无所事事,近乎无精打采;有盐 不咸,有糖不甜,有酒未醉,犹如无欢无乐,无惊无 喜,那不叫人生。命运的秘密就在于,它会有那么一 次显山露水,让你当一回神,让你成一回仙。而后呢, 又让你回复到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回复到什么也不是。
老家院落,记忆里每天清晨,都鸟鸣纷纷、日头 红红。这时醒来,就听见本家姐姐们唱着歌儿。她们 唱的是《南泥湾》,“花篮的花儿香……”。声音感觉比 郭兰英还受听。哦,她们在相互梳洗打扮,她们少女 的面庞红扑扑,她们的发辫,在明媚的朝阳下黑又 亮!
母亲幸运地成为母亲,我幸运地成为她的儿子。 “随后,才幸运地有了咱这家,”我告诉妻子和儿子: “道理如此简单,否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关键是: 一切原本是不可能的,它完全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 子。生命和生活,就是把一种不可能,变化成铁板钉 钉的可能。
得恩受恩,能不能感恩报恩是这个世界容纳接 受而不厌烦拒绝我们的主题。我的兄长和姐姐,我的 弟弟妹妹,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有很多,但主要 的就一个。而它远不是常言道你情我愿、结婚生子那 么简单。此前,须有一个善缘妙不可言。事情就是这 样只可意会:它就是有赖于那坨冰糖,或是类似冰糖 的什么。
事实上,母亲记忆:“那坨冰糖足有两三斤,好长 时间一直没有动,就在堂屋桌上供品一样供放着。后 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哦,冰糖真的一直没被掰碎吃掉,哪怕是吃了一小块也不行,这怎么会呢?
一定是家人听了老人的话,讲究了什么。想想也 对,冰糖事小,家教门风事体可大。一坨冰糖的最终 去向,如同它的来路,亦成为了谜。
这神奇的新年礼物,若被母亲当作冰疙瘩一脚 踢开,该如何是好?多少人打它旁边走过都没察觉。 它的命运,原本要么滚下沟渠被水冲走,要么在公路 上被车轮轧得粉碎,落得个无影无踪。这块冰糖你究 竟是咋啦?你从哪儿来?哦,这就不用问了;你要到哪 去?这倒已经很明白。唯母亲眼见了,唯母亲灵醒如 镜,所以,她身手如神点石成金———刹那时,犹如一 块普通石头变成了璀璨的宝石,在年少母亲手掌的 瞬间。
那是这个世界某时某刻才能奇异绽放的人性光辉。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注 1:家乡土语,即马铃薯;
注 2:家乡土语。稀奇:长得特别好看;胡嘟攒劲:十分标致;子个:肯定助词。
Copyright © 2015 西部散文学会 Power by www.cnxbsww.com 地址:鄂尔多斯市东胜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