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达斡尔人，都是择水而居的，远从 俄罗斯远东的阿穆尔河于，及精奇里江盂的 先祖，到今天迁徙嫩江流域的达斡尔人，都 没有离开过水的恩泽，无不遭受过水的汜 滥。从我们遥远的记忆起始，很多的生活画 面，都是漫漶着江水的声音，浸淫着水的夏 季。蹚着水的日子，几乎贯穿了岁月。江水 总是漫出河槽，园子渗出了水，井水涨到伸 手就能舀出水的程度。水泡烂了园子里的 土豆。低处穿上雨靴。水泛滥的季节，日子 里湿漉漉的，总不见干爽，空气扑进鼻孔， 呼吸都是潮乎乎一片。枯燥的肌肤倒也得 到滋润。

江水卷走了学生，年年都有家长哭得 死去活来，但是那水不知，漩涡也不知。激 流翻涌着，都说水里的灵魂，利用了潮水。

浮箱桥铺成了道，两岸成了通途，看看那桥去吧，从此不再等那漫长的摆渡。奶奶 抱着孙子，两岁的孩子手舞足蹈，浮箱桥上 一阵咣咣当当，一个斜浪，把那幼儿掠进了 水里，奶奶几乎也跟着扎了进去……

没有水的地方，达斡尔人从不安家，涨水溺水的事情也就从未停止。

又是一年大水来了，都说百年不见，漫 出江槽几里之外，下游的松花江也遭受了大 患。交通阻隔，进不来也出不去，书信几乎中 断。

国家“十五”计划重点工程，西部大开 发，嫩江成为一个重点。从嫩江干流上段，左 岸黑龙江省讷河，右岸内蒙古莫力达瓦，控 制流域面积 6 万多平方公里。尼尔基水利枢纽，防洪灌溉供水，兼顾发电航运、渔业以及环保等综合效益，将成为嫩江流域水资源开发利用，防治水旱灾害，并为松辽流域水资源的优化配置，创造条件的大型控制性工程，实现“南水北调”的重要工程。 

尼尔基人面临着考验，老山要割断体脉，夷为平地！三百多年的村庄要毁灭动迁，心里难舍的疼痛，不 免也含有期望。然而，谁也看不下去了，那森森老山的 林子，灌木乔木，一棵棵一排排都倒下去了！近百种草 药绝迹。几百年的斡包祭祀被迫停止，节日的庆典旅 游，早晚的踏山野趣，所有尼尔基人的户外活动，都将 在老山那里绝迹！

说老山高，也不高，说老山低矮，也不低矮，但那 心里的高高矮矮，都在那江边老山林子的野趣中平 静。老人们流下了眼泪：完了！全没了！我的老山头啊！ 那是我们祖宗的遗迹！我们再也没有了、没有了你的 一切！

但是为那防洪，为了下游齐齐哈尔市防洪标准， 由 50 年一遇提高到 100 年一遇，为那工农业供水以 及湿地保护，农业灌溉供水，保持和恢复湿地面积，尤其改善生态环境，我们还说什么呢？

为尼尔基水电站的建成，增加黑龙江省电网调峰 容量，缓解用电紧张，及水火电比例严重失调，将起到 的重要作用，我们也不说什么了！

另有航运，松花江航道，是进出俄罗斯远东地区 的重要运输线路，尼尔基水利枢纽建成，可使哈尔滨 控制断面，保证航运流量，为松花江航运发展创造有 利条件，我们也值得了！

特别是水环境保护，水库的建成，会改善嫩江齐 齐哈尔段、松花江哈尔滨段的污染。在采取污水治理 措施的同时，保持一定的流量，以缓解水质污染，可为 水库下游，提供补偿必要的水量……

不说什么了，就舍了吧！在如此功高的大众利益面前，虽然心疼，但我们无话可说！

移民村里纠结着最大的疼痛，三百多年祖居的家 园、田地将要成为湖面，库区周边的人家，都将迁移到 安全地带。于是古老达斡尔样式的房子将被毁掉，古 老的生活风俗也将随之飘散。更为担忧的是，积聚到 一个移民镇子，土地减少，草场退化，年轻人不喜田 园，随着外出打工，将会丢失整整一个民族的东西！我 们的民族将走向哪里？

忧虑担心，在老村里蔓延，老人无奈不舍，女人长 叹不息：怎么过呀———

日子失去了秩序，院落狼藉，花白老伯的老屋被 大铁钩钩起来了，又倒下去，他的心也被钩起来，又倒 下去……完了，往昔的一切！所有的旧迹，那柳编的房笆、粗大的红松大梁、三面大炕下的护板、独特的西 窗，古老的隔扇及上面镂刻的暗八仙、明八仙、福禄寿 财等寓意幸福安康的图案……

以后将上哪里去寻这些古迹？我们达斡尔的遗风呵！心都在颤抖！

花白老伯流下了眼泪，老屋坍塌的瞬间，他的半个生命和过往的一切也坍塌了……

他死也不去移民新村，他要守在这个遗址。他支 起了帐篷，在塌落的屋脊下，与老伴一起，硬是在只能 容纳两个人只能直起腰身的高度下，住了下去。

破油桶搭成炉子，在破败狼藉的院子，秋风吹来 时，火苗都跑散了，锅里的食物半天都煮不熟，碗架子 里外都是尘土……

天突然下起了雨，雨水从四处流进棚子，褥子湿 了，衣服湿了，都漂起来了，两老就起来拧了一夜的 水。

怀念呵！过去的温馨，那富有骨架的达斡尔房子， 那离地三尺酷似阁楼的仓房，柳编的辫子一样长长的 障子，甚至遥远的祖居地———阿穆尔河及精奇里江的 优渥时光。被迫迁徙下来的时候，已经丢掉了很多的 生活，在这霍日里山下落脚的村子，三百多年里，又丢 失了很多的样式。看不住年轻人的心呵！他们外出一 次，就丢掉一次很多东西，从他们的身上、心里，尤其 那些被认为土气的陈旧的物什及小家具等，换上带回 来的陌生的什么。

从这个老村再迁移一次，仅存的达斡尔样式，就 将彻底地消失了！我们的面孔也将消失！连祖魂也在 叹息！夜里，他们如泣如诉的歌声，飘摇在附近夜空：

无家可归呀   

漂兮流兮 

处处都陌生啊 

沦兮落兮 

我们的面孔都不见了啊 

何处栖息……

二十八天后，旗政府干部又来了，不去移民新村 也可以，距离大田百多里，确实太远，不方便耕种，就 地后靠搭窝棚吧！

老伯又一次流泪了，我不是不讲理吧？感谢政府体恤民情，我腿脚再是不好，也没得说了。

老伯这才有心情去移民新村看看，政府大楼高 耸，一排一排的红砖瓦房，一条条的水泥马路，七个移 民新村各成一个区域，有秩序有规划，整齐亮堂。商 店、粮店、饭店、药店、旅店等等，该有的都有！这不是个城镇么？

新村也有他的房子，有他儿子的房子、姑娘的房 子。那三岁的孙子，里里外外地跑着，只用达斡尔话喊 了一声爷爷，就再也没听他说达斡尔话。去年搬来的 时候，他是一句汉话都不会说的，如今半年多过去了， 他只会说一句达斡尔话了！达斡尔人就要从他们这里 消失了么？ 

人说这是进步！ 

那么就进步吧，只是不要忘了祖宗。

我们老了，允许保留老了的样式，但不会给子孙增添麻烦，也不会成为政府的累赘。

尼尔基水利枢纽终于建成了，从嫩江上游到中游尼尔基段，大湖宽裕汪汪，原来的房屋土地，都是湖 水，原来的山壑，皆被湖水漫平。一向绝迹的大雾，不 时弥漫天地，空气潮润，很是舒坦。连续十多年的旱涝 不保，不打粮食已成故事，年年都有丰收入仓。“大豆 之乡”具足了实质的美誉。莫力达瓦的风水彻底变了！ 有人说出老祖宗的风水之言：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这不是莫力达瓦人的德土地貌增厚了嘛！” 

注释：①嫩水：即嫩江。 

②阿穆尔河，俄罗斯语，即黑龙江。 

③精奇里江，即结雅河，今在俄罗斯远东境内。

选自《散文选刊•原创版》2014 年第 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