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暮色是忧伤的。尤其，看到西天最激动也最怅然，云霞像条条长河， 全部涌向落日，仿佛那里是世界漩涡中心。那里也是世界的家。看到夜色渐渐从大 地上升涨。看到小半月亮搁在树梢上。星星在深蓝色的夜空跳跃。

常常这个时候，我收拾完最后一个苹果、西瓜、桃子，或者芒果，或者萝卜、白 菜、土豆、西红柿（小本生意卖蔬菜水果）。回到出租屋，已是浑身疼痛。手肿了，腰 直不起来，吃了几片便宜的止疼片，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喊疼。爱人一边给我按摩一 边搂着我的头说：不疼不疼，还趁机亲了我的额头，幸福感的浪潮席卷了全身的沙 滩，而且将沙滩上琐碎的脚印抹得一干二净。

小儿子睡着了，嘴里仍不停地咀嚼着方便面，像走了很远很远路的羊羔，吃了 很多很多青草，回到家一个挨着一个睡下后，就不停地反刍。小儿子睡得太匆忙， 连嘴里的方便面都没有来得及咽下，他也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他跟着我们跋涉 千里来到另一座城市），他太疲倦了。看着小儿子红扑扑的脸庞，我想，他会不会厌 倦这种动荡艰辛的生活呢。可是又有什么样的生活不是在颠沛中行进的呢。我们 丢弃了自己的家园，城市就成了生活的草原。在这样辽阔、丰腴的草原，只有不停 地行走，像羊群每天不辞辛苦地走很远很远的路，冒着风雨，披着白雪来回奔波在 草原上，从小羊羔走成健壮的公羊和怀孕的母羊。在艰辛和动荡中，小儿子的成长 是迅疾的，10     岁的他便有了解读世界的双眼，任何一件小事严重得在他心里足以刮起一场台风。短暂的辍学，让他清澈的眼里有了忧郁，活泼的身影忽然那么孤单，像离群的羊羔惊慌失措。像翅膀受伤的 鸟，失去了飞翔的快乐。整整一个冬天拉长 了他的忧伤，也拉长了他重新上学的期望。

生活的沙砾与他擦肩而过时，生命便有了细微的裂痕。毕竟他很稚嫩。

总之，小儿子的忧伤也成了我的忧伤。 我多么想给他一个完整的人生。

整整一个冬天，西北风一直刮个不停，像 大江大河轰鸣一般。气温很低（已是零下二 十多摄氏度了），雪像子弹一样射落，一疙瘩 一疙瘩打在脸上，生疼。在风雪交加的广阔 宇宙里，我们在河流深处，像一叶扁舟，飘摇， 动荡不安。

不下雪的时候，就是刮风，天冷得不敢出 门，出去了也不敢把手伸出来，只一会儿的工 夫，浓浓的哈气白雾一样，扑在头发、眉毛上 就结成了冰疙瘩。我穿了毛衣、羽绒服，最外 面穿了棉大衣，脚上穿了毡筒，一身盔甲足以 抵御严寒。可是我的水果和蔬菜呢，我必须 让它们睡在温暖的棉被里。所以，一有空我 和爱人就拆东西，旧衣服、旧毛毯、旧棉被熨 展了缝在一起，厚厚地给新鲜的果蔬盖上花 被子。因此，我家是没有多少多余的衣服和 被褥。鞋子破了再补补，衣服旧了、褪色了再 染上鲜艳的颜色，继续使用。尽管这样一件 衣服、一床被子在我家消失的时间还是很快。 当然迅速消失的还有我们的寂寞、生活压力 下寂静的忧伤。

天气太冷（我没有出去卖果蔬），我把炉 火烧得旺旺的，出租屋里暖乎乎的。爱人在 修理一张床，脱了铆的床（不断的搬迁让结实 的木床也散了）晚上把小儿子摔在地上，吓得 他哇哇大哭，惊魂不定。炉子上，茶壶噗噗地 冒着热气，搬家时暖瓶摔碎了，压碎了几个碗 盏，丢失了几个小凳子，遗弃了许多盆花，还 有一些旧物件。这样我们的新家自然是很寥 落。小儿子在画房子，大大的房子，里面摆放 了许多奇怪的家具。记得，每到一座城市，有 空我就带小儿子去大型家具超市转悠，那些 华丽、灿烂、精致、仿古、中式、欧式、琳琅满目、奢华的家具和充满浪漫气息、温暖氤氲气 息的家，解了我的眼馋。是呀，只有寒冷的人 才希冀一些温暖；只有病弱的人才贪馋健康、 幸福；只有从小在冷淡里长成的人，才追求火 热的爱。我和小儿子都是藏了一颗煮沸的心。 我缝补衣裤，针脚有一寸长，心里急总想一针 十行。我和爱人的衣服总是磨损得最快，新买 的裤子，两天就破了几道口子，不知道是什么 时候扯破的。它们多么像生活里的一些细微 而锋利的细节，我们越往深处摸索，越是被细 末绊倒。寒冷拉大了日子的缝隙，我就奋力洗 脏衣服，水成了咖啡色仍舍不得倒；端着小镜 子给自己剪头发，齐肩的短发容易拾掇，修了 眉，一下子眉清目秀了；剪了纸样子做鞋垫， 用花线，长针脚绣了“一生平安”四个字，让爱 人踩在脚底下……我不停地做这些细碎的 活，来塞满生活的裂缝。

我们三人各干各的事情，静悄悄，只有蒙 在玻璃窗上的塑料纸在风中哗啦啦地响。只 有那盆绿萝思念着这个家，长得无比茂盛。无 论怎样，看起来我们暂时是离不开这样的生 活了，也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展开自己的梦 想和生命。

我们必须出去挣钱，寒风里，我流动的摊 点在城市的各个街口出现，被我放在花被子 上，擦得锃亮的木制的，上了油漆的香蕉、柿 子、辣椒十分耀眼。（这些木制的果蔬是爱人 制作的，他做这些活得心应手。还给小儿子做 了陀螺，面上用五彩的颜色勾勒了奇妙的图 案，陀螺旋转起来好看得很。）我带着这些追 逐着人群在城市里不停地行走，像牧人，春天 赶着羊群追着融化的雪水进入夏牧场，秋天 被雪驱赶着渐次进入冬牧场。不停地出发，不 停地告别。

尽管一切看似迅速地流经这个家，像水， 但是无论被这水如何冲刷，我们贫困的家依 然稳固、结实。

选自 《格桑花》2013 年冬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