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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阳散文特辑库尔德宁岁月/雪水河边的栖居(梁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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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12.31

在提克喀拉尕依林海的野猪林地段(“野猪林” 的来历,当地人说是因为林密而有适合野猪逃避恶 兽侵袭的危险因而不断繁殖的条件,以致一些年野 猪多得猎人打也打不完),向东越过吉尔尕朗河的支 流库尔德宁河后,就进入了胡杨和野苹果树错落分 布的库尔德宁河上游谷地。沿着起伏不平、间或有沆 洼水窝的曲折泥路行走,看到赶早儿进山的哈萨克 牧民,他们常常是一家人,赶着马车拉着家什,车上 还坐着老人和孩子,前前后后还有骑着马护送的十 来个青年男女。他们打着长长的口哨,甩着马鞭,驱 赶着白云一样的羊群,踩着初春季节高山雪水的激 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和着马背上的冬不拉琴 声,向天山更深处的牧场走去。这种场景在天山山麓 的草原上是非常普遍的,这也是游牧民族绵延了漫 长岁月的一种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实属稀松平常, 就像我们每天都要用双脚走路一样。然而一进入我 们汉族人的眼里,则成了民族风情浓郁的版画。

2003 年 5 月的一天,我们第一次进入这个地 段。白云似轻纱般缭绕着山坡的塔松。在山下,在库 尔德宁河岸,一座座毡房错落有致地安放在巧妙的角落,毡房的门帘打开,偶尔有牧民或者孩子进出。 草场上,松树下,羊群马匹悠闲地觅着青草。光旭说, 这里与山口那一片草甸相比是真正的优质牧场,生 长着的全是酥油草,羊吃了会肥得流油,森林里还有 湖水和小溪,多瘦的牛马留在草地上吃上一个月,也 会肥得脊背可以聚油。

听着光旭说话,我们经过羊群马群身边,听到一种撕扯青草的啧啧声音,这声音如果仔细再听,可以 分辨出一丝迫切而又爱惜的成分,既有点慌张又显 得自足,仿佛一个小女孩得到了许多个她梦寐以求 的漂亮而又香甜的糕点,她欢欣鼓舞地急急地张开 嘴巴咬着,却又爱惜小心地翻动着包装纸,生怕不小 心会弄掉一大块。这种宛如过年过节般的欢乐也让 我体会到了,羊和马的感觉大约就是这块草原简直 是流着牛奶和蜂蜜的地方。我有一刻钟停下来,微笑 着注视这些羊和马,分享着它们在这片草甸上享有 的明显的欢乐。它们的节庆心情充分地在草地上流 淌,最终也流进了我心里,让我也拥有了这种节庆的 心情,我和它们都尽情地享受着这共有的丰饶和彼 此的幸福。

那些或崭新或陈旧的毡房在蓝水河边的绿洲上 组成了另一番江南画意。挥笔创作此画的作者刚开 始肯定是这条库尔德宁河,后来的某段岁月才有毡 房也参与了其中的创作。伊犁素来被内地人称为“塞 外江南”,这江南的意思,绝对是少不了绿和水的,而 那些毡房和骏马牛羊,则提醒我们不要与江南混淆。 眼前的库尔德宁河谷,那么多那么密集的绿树青草 野花植满河岸山坡,甚至连绵到雪山半腰,这绿就与 江南的绿相差不远了。这水呢,是雪山冰川融化流下 的,流量我没有办法统计,但是看这势头,应该是与 江南的一些中等河流近似的,尤其是这水,清凉,站 在岸边有凉风袭来;干净,手捧起来就可以喝。大概 是因为沿途流过的地方多矿石,河水哗哗哗地肆意 流淌,听起来就悦耳清脆,有着江南的湿润缠绵,人 们总也不用担心有哪一天会干涸。那些哈萨克牧民 虽然世代居住在草原的毡房里,却是逐水草而居的 聪明人,将毡房搭在水边或者河中间绿洲上,尽情地 享受这流动而又宁静的河水,这长流不断的水,让自 己的毡房融入和谐的自然,让自己的生活方式更加 清新便捷,让自己的妻女等一干人等都享受着环保 卫生的生活,这是比迁居江南的诗意栖居还要高尚 的生活境界。

进入河谷的时候,我们踏着水中的石头沿着库 尔德宁河上游行走,远远看见一户哈萨克人家蹲在 河边胡杨树下的毡房旁忙活着什么。走近才发现,他 们正在宰杀一头肥羊,宰羊的人熟练地拄着羊骨剥 着皮子,围观的几个男女指指点点,这都是草原上常 见的。我注意到了,人群里还有三个五六岁的小巴郎(男孩)或者小克孜(女孩),他们睁着一双双黑黑的像这溪水一般冷静的大眼睛,没有喊叫,没有拥挤,没有惊奇,在大人身边的石块上安分地坐着,自始至 终与大人的平静毫无二致,好像这一切就是眼前的 这条河,这一片云杉,自己跟着大人到来就看到如 此,可以与己有关,也可以与己无关。

我有点儿佩服那些小孩的沉着,大人动刀子宰 一只羊,虽然只是为了吃饭,但也算白刀子进红刀子 出的残酷场面,那些小小年纪少不更事的男孩女孩 却无所惧怕地从头到尾看完了整个宰杀的过程。可 能他们也就在多次观看这种过程中学会了一种征服 方式,这时候的孩子,就已经显示出了这个草原民族 与生俱来的禀性。正是这种禀性造就了他们世世代 代山鹰一般的勇敢、沉着和坚韧,而有了这种勇敢、 沉着和坚韧,就确保了他们在这片草原上得以儿孙 绵延,生生不息。

牧民们平静地交谈着,男女老少都在按照自己 的内心想着的一切去面对生活,他们的动作,他们的 交谈,他们的眼神,就在这片河边绿洲上安然进行。

一条小路经过河岸边的草甸,旁边是一座毡房, 我透过打开的门帘看到里面有马奶子,用一个口大 的玻璃瓶盛着,我突然感到口渴了,就钻了进去,房 内坐着一位哈萨克大嫂,她的小女儿正在旁边的木 板大床上玩小玩具车,我看着马奶子问大嫂多少钱 一碗,她说三块钱。我叫她盛了一碗,雪白的马奶子 瀑布般从她手里的木勺倒下,我端起就是几大口,有 点黏稠,咸味儿倒没啥,酸凉酸凉得我直皱眉,马奶 子流进肚子,肚子也几乎被酸凉得打起了抽搐。马奶 子我还是习惯喝的,所以我连贯着就喝完了,几乎不 喘气,又让大嫂盛上一碗,我接过就喝,大嫂看着我 都惊讶了,她说,你真能喝,你肯定也能喝酒。我说, 我经常喝的,有一点点酒味,我很喜欢。她就笑了。

回去的时候,我开始昏昏欲睡,双手趴在光旭的 后肩上,光旭问我是不是醉了。我说有点困。光旭说, 马奶子的酒力不大,可是能催眠,晚上喝了特别好睡 觉,你应该买回来晚上睡前喝。我突然醒悟过来,拍 着他的肩膀说,回头吧,咱们买些回去。光旭笑了,他 说没带瓶子,装不回去啊。我把裤兜里的一瓶矿泉水 咕嘟咕嘟倒掉,光旭看了直乐,问我是不是真回去。 我打他肩膀说,掉头啊!他就掉转方向,我们又回到 了大嫂的毡房,大嫂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们,看到我拿 着空瓶子,就说,我给你盛上,我不收你钱了,送你。 她拿木勺小心地给矿泉水瓶灌马奶子,每舀上一勺, 她就把矿泉水瓶放到大玻璃瓶口的中央,足足过了 两分钟才灌满,矿泉水瓶边上都洒湿了,递给我的时候,我乐得差点儿要握她的手。

2006 年夏天的时候我再次来到这里,库尔德宁 河水静静地流淌,几座毡房在碧绿的河边草地上娴 静地趴着,几个哈萨克族妇女和几个孩子在一棵胡杨树下打牌。我大方地与他们打招呼,说出我的想 法———想买晒干的带奶油的奶疙瘩,其中一个女子 走出来,用夹生的汉语问我要多少,我说两公斤,她 说:“有,有。”我问多少钱一公斤,她说没有办法称, 四块钱一个,你要不要。不行,我说,少点行,两块一 个。她说,带奶油的,不行。我再讲价,她还是不肯少。 同来的光旭媳妇宏博用哈萨克语跟她讲价钱,后来 才少了一块钱。她拿出一袋子,我说要 60 个。她一个一个地数,数到快六十的时候,袋子里没有几块了,我就说,全部要了,你就别剩了。回去的时候光旭说, 现在的哈萨克人呀,已经不是你以前见到的喽,变得 讲求经济利益了。我说,也要理解他们,这儿的游客 一年比一年多,他们在大山里也需要油盐酱醋茶啊。

讲价的哈萨克女子并没有改变我对这些居住在 雪水河边毡房里的人们的看法,相反我觉得,他们至 今能够住在这条河流旁,不像我们一样在城里为了 许多欲望挣扎或倾轧,我就认为他们是值得赞许的, 至少他们减少了外面世界的许多搏斗,在寂寞的河 边默默生存而又不扰乱河流的和谐。

到了 2007 年 8 月,我再次来到这里,与这户哈 萨克人家再次相遇。我们是沿着吉尔尕朗河上游库 尔德宁河进山的,将到这儿时听到了歌唱的声音。循声寻找,在一片开阔的河滩草甸上,一位青年哈萨克 牧羊汉子骑马守候着二十多只羊,他的两个孩子一 男一女围绕着一间简易的帐篷奔跑呼喊,后来女孩 子跳上了一匹棕色马,男孩也接着跳上了另一匹棕 色马,他们在河滩上追逐。去年卖奶疙瘩给我的哈萨 克女子就在男人的旁边,骑着一匹黄骠马。歌声是从 汉子的口里唱出来的,声音柔婉深情。我听不出他的 哈萨克语唱的是什么歌词,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歌 名,但是我喜欢听牧人唱,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感觉 出那些歌星唱不出的韵味,歌星的唱法很专业,牧人 的唱法很粗糙,歌星是在城里唱的,自然带着城里的 韵味,而这歌是产自伊犁草原的歌,这是游牧转场的 牧人为寻找爱情才有的激情和忧伤,但是却是一种 舒缓悠长的歌唱,很苍凉,很无奈,因为他寻找不到 他的爱了,可他还是那么痴情,那么念念不忘,一直 向远方的山峦眺望。这倒有点像我,或者说我像他, 寻找着自己心中的理想,想让自己融进这方天地,或者说想让这方天地记住我,但不知道能否做到,有时 候,我想想自己的经历,想想自己这些年的南北穿 梭,忍不住轻轻地哼唱,像这片林区草原上的牧羊人 那样低低地唱,也像在新源县城的 KTV 包房里当着女士们的面放声地唱,不管是爱情牧歌,还是土地恋歌,都是哈萨克族人的歌,也是我的土地恋歌,是我 对这片苍茫辽阔土地的情怀,抬头遥望,这里丰富博 大,辽阔悠远,以至我无法真正地把握,真正地抒发, 我不知道梦想中的爱情游牧到了哪里,我在苦苦而 又坚韧地寻找,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但是我的确爱上 了这里,产生了热恋的情感,所以我一直感到激动, 感到战栗,还有连绵不断的困惑和惆怅。

自然,“一回生两回熟”和“日久生情”这些词对 草原民族也是一个准确的概括。我向他们表达了购 买奶疙瘩的愿望,他们已经认出我,说上次你来过的 嘛,买了很多奶疙瘩嘛。他们邀请我们进毡房,我们 一起喝了半锅奶茶。我也终于知道了他们叫马木尔 别克和巴哈提古丽。我再次问起奶疙瘩,他马上拿来 了一个布袋子,一股脑儿塞给我,说这里有二三十 个,全是带奶油的。见我迟疑,哈萨克汉子说,我们哈 萨克人有句话,“愿意做朋友的我们敞开胸怀如亲 戚”,你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奶疙瘩的汉族人,送给你, 交朋友嘛!我记起了前年夏天光旭说的话,离开后我 对他说,哈萨克人还是很豪爽讲情义的嘛,也不是啥 都用钱来计算的嘛。他诺诺同意。

雪水河边依然有歌声响起,如果侧耳倾听,你会 知道它是与河水一个声部的,那么入韵,那么和谐。 偶尔出现的几个游客和他们带来的噪音以及丢弃的 储物袋并不是必需的,但是我却是,因为我主动担负 起了这片区域的观察和聆听的任务,我的目的是让 这片区域更加清洁和谐,而不是与从我身边经过的 那些背包客相反。

雪水河从毡房旁边静静地流过,从胡杨树下淙 淙地响着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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