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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我驾驶摩托车沿着一条坑洼且不断露出 石头的小路进入云杉林深处。将近野猪林时,路全部 是泥土路面了,路极狭小,只能行驶一辆摩托车,且 多弯,坡陡,路面呈 U 形,还上了青苔,显得又坚实 又光滑,驾驶摩托车几乎可以说需要相当好的技术 和臂力,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能够游刃有余。甘愿进来的人几乎没有。路两边的森林、草地和山坡,呈 现出纯净的原始状态。由白桦、新疆杨、云杉等树木 构成的阔叶林、针叶林,沿河岸时断时续时疏时密, 古树笔直参天。
此时摩托车已不能再走,我便放好车,步行走进 林子。林子之外,本是丽日满天,酷热连绵,但这里却 有塔松恩赐的浓荫和长风赠送的清凉。在这里,只听 到林涛阵阵,除此之外静寂无声,万物葳蕤。其实只 要有心,低地原始森林和高山寒冷草甸的各种生态 系统可以任凭我一一清点。我看过有关库尔德宁的 介绍,动物的种类繁多令人赞叹,据说除了西天山一 带可以常见到的珍禽,这里更深处的原始森林里仍 然生活着野猪、棕熊、狼等动物,往深处走还可以发 现鹿群,可以拾到形状怪异的鹿角,森林之上的雪线 上甚至还有盘羊、雪豹。我细看树脚下的黑土地,有一些不知名的爬行动物的足迹和粪便,在厚厚的树 叶覆盖下,还有动物拱的一堆一堆的新泥土,没有很 大劲是拱不出来的,那肯定是野猪,也许听到我们摩 托车的响声后跑掉了。
我沿着一条通向林地深处的牧道走去,牧道很 长一段几乎呈四十五度角,路边是蔓生着碧绿杂草 的斜坡和藤蔓裹缠的巨石,再往两边就是绿得黑黝 黝的林地了。林地里的树木种类很多,挺拔的落叶 松,潇洒的白桦,苍劲的红松,秀丽的云杉,构成了原 始森林的主体,它们属于南西伯利亚的植物区系,森 林基本上是成片的,几千公顷,几万公顷,乃至整整 一道山脉的斜坡,全都是参天的大树,一棵比一棵粗 壮,一棵比一棵古老。树干笔直伟岸,坚韧挺拔,给人 一种蓬勃向上、刚正不阿的感觉。针叶林中,间或夹 杂着阔叶林,主体是白桦树,白白的树干,如同粉刷 过一般。心形的树叶,墨绿墨绿的,待到秋霜染过,就 会金黄一片。浓密高大的松树为美丽笨拙的山鸡提 供了庇护所,桦树则为山鸡提供了虫瘿之类的食物。 我们能够突然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一些枯黄的针 叶纷纷洒落,这就是山鸡表演的结果。这些针叶,正 是那长着斑斓羽毛的火箭般的山鸡,毫发未损地飞 入松林里时抖落的。
在一处树木稀疏的大约两三百平方米大的林间 空地上,几株巨大的云杉点缀其间,一些木板树立起 来外加一张毡布就搭起了一间简易的约十来平方米 的棚子,旁边还有一间更小更简陋的棚子,地上是一 小堆劈好的木柴,木柴来自风倒木,风倒木也是云 杉,自行枯萎后被风吹倒,林区里偶尔能看到这样的 风倒木,这是守林员和牧民的天然燃料。从木柴的干 硬和来自树木的大小看,这些木柴应该是由一位身 体强壮的男人劈成。一副可以移动的铁架子上放着 一个可以烧柴的铁灶,灶上是一口用了很久锅身斑 驳黑黄的压力锅,没有盖锅盖,锅上水汽飘摇,我闻 到了黑色茯茶的浓郁香味。棚门口有两块 A3 纸大小的太阳能电池板正在供电,旁边还有一个小型的卫星电视接收天线,屋子里传出不太清晰的维吾尔 语节目的声音,不知是自治区电视台还是州电视台 的节目。离铁架子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人 影正蹲在那儿,那是守林员再娜甫古丽,一位三十来 岁的维吾尔族妇女,穿着一身黛绿色的裙装,项上吊 着一串玛瑙宝玉珠子,估计那是真正的宝贝,因为在 三十米以外都可以看见珠子的闪亮。脖子以上的肤 色是红黑红黑的,但五官很端正,两道浓黑且弯弯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很明显,这是因为经常用乌斯曼 草染过的缘故,眼睛大而闪亮,我看见了里面泛起的 友好的笑意,还有美丽眼睛下的一个雕塑一般玲珑 细腻的鼻子,让我怦然心动的那种美丽和魅力瞬间 水一样荡漾上我的心头。修长的脖颈衬托着瓜子脸 庞,再配上她的天蓝色带小白花尼龙包头巾,让人感 觉神秘,很像一位山上的神女。两年前的春天,当我 第一次向她打招呼时她还稍稍感到有点儿局促,她 还站了起来。当时我们甚至感觉到有语言沟通的障 碍。
那年春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就问起她的名字,但 是凭我有限的维吾尔语水平老半天听不懂她的发 音,最后我只好让她在我给她的纸片上写上汉字,结 果她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下了“阿克图丽迪”几个 字,我问她这是不是你的名字,她却又笑着摇摇头, 我很疑惑,她指着周围说,就是这嘛!我这才知道阿 克图丽迪是这地方的名字。那么这是啥意思啊?我指 着这几个字问她。她便在“阿克图丽迪”的旁边写下 “安静”。那么你的名字呢?我又问,她害羞了一会儿, 又有一点儿犹豫,但还是在纸片上写下了“再娜甫古 丽”。
也许长期在森林里生活,再娜甫古丽的思想就 像森林一样朴实。比如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她我住 在新源马场,但是又在遥远的南方工作,她茫然地看 着我,大概是不知道我为啥会告诉她这些。我以为这 是因为我说的南方没有确指而无法让她明白,就又 补充说,广西,知道广西吗?我故意用了他们习惯的 语式,她竟然无声地笑起来,默默地笑过之后,深深 的眼窝里放射出的满是不容我欺骗的澄净而犀利的 光,她用那种几乎每个字都是阳平音的语调问我,摩 托车那你咋会骑着来呢?听听,这是一句多么憨厚的 维吾尔语式反问,似乎在这地方骑摩托车的就只能 是本地人了。我叫她把名片翻转过来看,她看过之后 显得半信半疑,认为我有可能拿了别人的名片来骗 她,而我此刻又忘记了带身份证。其实辨别我是不是 本地人很容易,光听口音就可以了,从这点看她的汉 语听力也不能算过关。那次,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谈 话。
寒露过后,早霜打在了山里,河谷里满是那些胡 杨、桦树组成的黄金树和野杏树、野山楂组成的火 树,一片金光红亮。我再次来到这里,她依然是一个 人坐在那儿,坐在满山都是绿黄红金的色彩里,微笑 着向我们打招呼。这回她对我说的话完全相信了,因为明月就在我的身边,出生成长在这里的她对这里 的熟悉程度使她们两个女人有了共同语言,而她们 谈得最多的当然就是这里的森林和草原,以及对这 片森林热爱的态度。再娜甫古丽先是为我们烧了一 锅浓香的奶茶,在我们边吹气边喝奶茶的时候,她用 汉语为我们指点森林树种,后来又和明月互相交换 着对这里森林的秋天的看法,明月说喜欢秋天,因为 秋天的森林既绚烂又静美,仿佛雍容华丽气度不凡 却又不事张扬的贵妇。再娜甫古丽却喜欢春天和夏 天,因为那时候的库尔德宁无论是草原还是林地都 到了丰盛和热闹的季节。后来,她又补充说,其实库 尔德宁一年四季都美丽,我都喜欢,冬天我也喜欢, 但是冬天我们就只能待在家里了,这里全是雪。仅仅 相隔半年,再次交谈中,我们的语言障碍已经完全消 失了,她的汉语已经说得很好。五年了,她一直和丈 夫在这里守林,白天黑夜都与这片肃穆幽静的原始 林地打交道,丈夫阿卜都拉中午就去了莫乎尔乡。我 们和再娜甫古丽足足谈了两个小时他才回来,这位 又高又壮的维吾尔族汉子见了我们却憨憨地笑着, 他说因为到莫乎尔乡办事兼到马格增(即“商店”)买 日常用品,所以这么久了才能赶回来。这时候我看时 间已是下午两点多,这对守林夫妇请我们喝茶,吃烤 馕,还有买回来的本地产酸奶子。我们再聊时又知 道,他们有一个 6 岁的儿子在县城里读书,住在再娜甫古丽姐姐的家。
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再娜甫古丽便拿一本有 关森林知识的书看看画画,或者在那本森林看护记 录本上记下最新的情况。有一次,她正坐在一块露出 草皮的石头上,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捧着一本维汉 对译的练习册看着写着,在漂亮的维吾尔文下面,已 经写着一大段算不上漂亮然而很端正的汉字。我们 在旁边看的时候,她显得有点儿羞涩的样子。在她的 旁边,用铁枝架起的炉子上,一口已经断了把柄,也 没有盖锅盖的陈旧压力锅里,烧开的水正在“咝咝” 作响。
有一刻,我问他们俩是否经常看汉文的书籍, 两人都点点头,再娜甫古丽接着说:“我看过一些。” 我问她和丈夫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是否想过有 一天把自己对森林的内心感受写出来,把自己的森 林生活写成一本书,她却惊讶地望着我,笑起来,看 得出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阿卜都拉也腼腆地 笑着。他时常到乡上和县里去,去县里大多是看小 孩,接触的人也多,汉语自然流利多了,但说话不多。显出性格有点内向。我的汉文还不行,认识的字不够 多,再娜甫古丽说。那么你喜欢这儿吗?我知道自己 陷入了非常俗套的记者追问,可是想要避免又并不 容易,人啊,总是喜欢沿着前人设定的轨道走,开辟 一条新道路何其艰难。但是非常幸运,我得到的并不 是俗套的回答。她说,不,我并不是很喜欢,这里太寂 寞了,但是有啥办法呢?是工作选择了我,不是我选 择了工作,我也已经慢慢地习惯了。五年了,平时当 我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巡看山林,感觉到生活 很平静、很自由,哎,山外的人想不到我们这样呢,当 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我感觉到森林就是我的依 靠,我觉得我离不开这片森林。
整个上午,她都用很平实的话跟我们谈着,我觉 着了她话中那种朴实的哲学味。她说她和丈夫也很 向往巩留县城。城里条件好,小孩得到的教育也好, 就是调动难。阿卜都拉说,有机会,我还是想到县城 里去。丈夫说到这儿,再娜甫古丽低头沉思着,半晌 才说,如果我们走了,我肯定会很想这里的。这便足 以说明,她和这片朴实而丰富的森林在情感上的认 同。在心灵上实现对时尚价值观的超越是一种壮举, 至少我高举双手赞同。罗曼•罗兰说,“我称为英雄 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是靠心灵而伟大 的人”。所以我们面对两种境界,又常常说“将心比 心”,这心就大大区别于那心。其实以我的直觉,她是 一个很有智慧和诗意的人,只不过她与用稿纸写诗 的人不同,她是随意把诗句丢在了山风吹拂的树林 里。
有时候我们不说话了,她就会对着高高的云杉 树顶上正在发出悦耳鸣叫声的鸟儿侧耳倾听上半 天,她那么投入而自然,让我们也受到了感染,也倾 听着。也许这就是林地里的人们聆听到的最好的音 乐了———与城里有经常表演的娱乐节目不同,生活 在这片土地上,就得靠这片土地生活。看她那种着迷 的神情,仿佛身边的我们早已离开这里走到了山外。
这里的树木自生自灭,无人砍伐。相对于人类而 言,白桦寿命短暂,一棵只能生长几十年;松杉寿命 很长,一棵能生长三四百年。这里的森林保护得很 好,是一种纯天然的生存状态,林内枯朽倒木层层叠 叠,任其腐烂。这些云杉基本都是整齐成行地排列 着,或者几株一行,或者十几株一行,还有成行的幼 树生长在腐朽的倒木上。再娜甫古丽和阿卜都拉告 诉我,这里的云杉是典型的倒木更新演替,因为植被 太茂密,云杉的种子掉下来后很少能够吸收到水分,绝大部分种子无法生长,而腐朽的倒木储存了足够 的水分,种子就在倒木上长起来了,所以依然还能成 排成行。我可以想象年复一年的岁月,居住在林地里 的再娜甫古丽和阿卜都拉就像这些成排成行的云杉 一样经常保持着沉默,过着顺其自然的朴素寂寞的 生活。他们生活了如此长的时间,现在已经习惯了静 谧,习惯了时间的遗忘———森林里的白天黑夜总是 在没有感觉的时候就到来或者过去了,而森林以外 的白天黑夜总是能够听到时间的到来或者过去的提 示声。再娜甫古丽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不但正肩负着 守护经济林的重任,也守护这片宁静和恬淡的生活。 起码我是受益的,我寻找到了一片可以让心灵歇息 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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