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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父亲学手艺
张洪贵
十八岁那年,我跟着父亲学瓦匠。
我们村子地处沂蒙山区,三面环山,只有往西是一条比较平坦的黄土路,伸向外面未知的世界。在八、九十年代,农村孩子如果考不上大学,当不了兵,再学不上一门手艺,那将来是没有出路的。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媒人到家里问,你如果啥都不会,光靠会种地那点本事,娶个称心如意的女子是很难的。所以我们那一带,会手艺的人特别多,像木匠、瓦匠、铁匠、壶匠、剃头匠、磨刀匠等等,五花八门,干什么的人都有。还有好多年轻人当起了货郎,骑着自行车,后座上绑一笼子,针头线脑,扣子,红头绳,糖豆,大米花,乱七八糟的小玩艺,摇着货郎鼓“咚波咚波羌”,走街串巷,招惹得大姑娘小媳妇、孩子老人围着转,也不失为一门好手艺。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迷上了文学,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除了上语文课,对别的学课没一点兴趣,不是偷偷在桌子底下读四大名著,就是满脑子构思人物形象,晚上则趴在被窝里写,学习搞得一塌糊涂。免强读完初中,就缀学回家了。
父亲很是为我的前途担忧。
我先是报名参军,但没有一定的关系是很难当得了兵的。连着两年,都在镇上就被淘汰了。父亲一看不行,第三年,找了我的一个远房舅舅,他在镇上财政所上班,领着我去了镇上的武装部长家,送了一袋小米,还有几串晒干了的蚂蚱。这次体检到了县上,身体一切都合格,可最后还是没被选上,当兵的梦想再一次破灭了。
父亲整日忧心忡忡。他知道,光靠写那些玩意儿是吃不上饭的。我却一直认为,只要写出几篇出名的小说就能改变命运。我们县上有位老师就是写了一篇小说在省里获了奖,转了城镇户口,调进县文化馆专职搞起了创作。
父亲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瓦匠,很早就拉起村里一帮人,到镇上的农修厂盖车间,挣钱来交到生产队买工分,然后分口粮。他和奶奶、二叔串通好了,连着给我上了几晚上课,最终我勉强同意,先跟着他学瓦匠。
学瓦匠的基本功是先学会打小工,就是筛沙子拌灰,推车子搬砖,等把这些活都干熟练了,才开始轮着上墙垒砖、抹灰。我们这一批学瓦匠的人真不少,年龄上大点的有王旭光、张瑞德、赵科才,和我年龄相仿的有赵科瑞、赵科民、张敬臣、赵志亮等人。在90年代,适合学的手艺一是瓦匠,二是木匠,这两样活落比较吃香。在农村搞建设得多,盖屋、盖门楼、垒墙砌猪圈,那时农户有点钱就想改善一下生活环境。
我条件自然要比别人优越一些,干小工没几天,就跟着父亲开始学砌砖。先是砌大山,找一面不靠街或是贴山的墙,这样垒得平整度差点也不会引起人说笑,不至于损毁了村里建筑队的名声。父亲和张洪来各把墙角,垒墙角得需要技术好的人才行,要做到上下垂直,不停拿线锤吊一下,或是用自制的卡尺靠一下才能往上砌。我夹在中间,跟着平行地线垒,相对要简单一点,但要真正垒好,还是要有一番技术和功夫的。首先是要沙浆饱满,抹灰要均匀,如果灰不平整,砖会里出外翻,嵌出的缝子就不是一条直线。砖都是用水浸过的,这样垒在墙上才会结实,一块砖约有六七斤重,一天垒上千把块,累得手脖子肿得老粗,手指头肚也磨得透明,汩汩地往外渗血水,每拿一块砖,都像针扎一样庝。我买来手套,过去的手套都是线织的,很快五个手指肚就磨破了。也不能一天一副手套,我又买来胶布,把每个指头肚子缠上,这样虽有些笨拙,但却不再磨破。父亲见了,就说,等磨破几次皮,长出老茧就好了。然后伸出他的手,果然手掌像副铁耙子,摸上去,厚厚的,糙糙的,只是掌心和关节缝里,裂开了口子,也在往外渗着血水。每次住了工,父亲和别的师傅都会勺上一盆热水,把手泡在里面反复地烫。他告诉我们,这样烫烫,手掌就会软和,再敷上搓手油,口子会差一点庝。
最卖力气的活要数抹墙,把砖墙浸透了,一手用木板托着灰,一手用泥板往上抹,如果用力气小,灰不在上面沾,就会掉下来。倒有一种省力气法,就是在灰里多掺点水泥,这样粘度加大,不费力就能沾在墙上,但师傅们是万万不让的,这样给主家浪费了材料。过去家家都不宽裕,搞点建设要拼着几年血汗。灰号一大,墙上的染色就会加深,师傅过去一通数落,要求你戗下来重新加上沙子另拌,另抹,别人休息的时间,你要重新干,撵过去。最后师傅拿两米多长的靠板在墙上一卡,如果高低不平,坑坑洼洼,那也是需要戗了重抹得。所以功夫都在拉墙上,第一遍抹完灰,要用木拉子打磨,一遍一遍,用力打磨,平不平整,不是用眼睛瞅,看,而是全凭手感。相比垒砖,这活要难得多,也是评价一个瓦匠手艺高低的水准。好的瓦匠,抹完后用手一摸,光光滑滑。所以父亲对这一项技术要求特别严,一遍不行,戗了重新抹。散落的灰,加点水掺点水泥继续用,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胳膊都抬不起来。父亲说,人就像面墙,不经过一遍遍打磨,是成不了器的。
我们最高兴的事是喝开工酒,吃上梁饭。盖一处房子,主家一般要管三顿饭,雪白的馍馍要管饱,菜也比较丰盛,上面还摆着几块肥肉片片。但父亲是不让我们挟的,他们也不动,好留给主家下次再用。盖房子后续工作还很多,要用木工做门窗,粉墙,吊顶等等。父亲给我们讲过一个笑话,说邻村一木匠师傅第一次带徒弟到人家里吃饭,主家端上了一条鱼,徒弟摸起筷子就去挟鱼眼,说,我从小就喜欢吃鱼眼。没等师傅反应过来,两只鱼眼已填进了嘴里,羞得师傅从此再没收过徒弟。
今天听来是个笑话,可在当时,师傅的就像圣旨。菜上面的几块肥肉片片儿,馋得我们直咽唾沫,可翻来覆去,没人敢挟进嘴里。
俗话说,学艺冬练三九,下练三伏。冬天干一些垒石头的基础活,每块石头垒上去,用石片子垫平整,石片子厚薄,垫上合不合适,全靠你的眼力。北风刺骨,手沾在上面,冰凉冰凉的;夏日炎炎,站在无遮无掩的日头下,挥汗如雨……
那几年,附近村里的房子大多都是我们盖的。
三年的学徒生涯结束,一个个都能独挡一面,工钱也和师傅们一样级别。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初一起学艺的师兄师弟们,如今已没有人再干这瓦匠手艺,大多做起了生意或搞起了养殖。我也终因文学,后来进了一家国营煤矿做了党委秘书,耍起了笔杆子。
有时想想当初的学艺生涯,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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